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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安豐時,天已經快黑了。

老柴如同驚弓之鳥,根本不敢太過靠近村子,只能讓小七在臉上抹了把灰,裝成小乞丐去勉強討了幾個包子半灌水回來。

老柴沒法子,勉強笑着鼓勵少筠:“小姐,將就些日子,等風聲沒那麼緊了,咱們想法子進城去,日子就好過了。”

少筠淡淡笑笑,接過小七送來的包子,又看了一旁呆若木雞的容娘子,站起身來蹲到她面前,把包子遞給她:“吃吧。”

容娘子好像蠍子蟄了一口似地,驚恐的看了少筠一眼,又把懷裡的孩子抱得緊緊的,轉身到了另一側。侍菊看了氣得眉毛倒豎,跳起來一個箭步拉開少筠,又伸了容娘子一腳,嘴巴噼裡啪啦的開罵:“狗孃養的別狗咬呂洞賓!給臉不要臉!你這個良心被狼掏了的騷貨,狼心狗肺還擡舉你了!”

容娘子猛然一驚,又嚎啕大哭又瑟瑟發抖起來!

小七怕惹了人聽聞,忙拉開侍菊,又是着急又是生氣的:“菊姑娘!消消火!村子裡那漁村近,裡頭的人都派了人巡村的,驚動了人家,怕是麻煩大了!”

侍菊一聽又擔心,聽見容娘子還在哭,不顧小七拉扯,還想再給她一腳。這時少筠一把拉住侍菊:“阿菊!”

侍菊回頭看少筠,滿臉的眼淚和憤恨不平。

少筠抿抿嘴,舉着袖子,慢慢的、輕輕的給她擦乾了眼淚:“阿菊!你細心想想,她是無辜的。別把蔡波的過錯推到她身上去。”

那粗糲的衣袖好像一把銼子,輕輕一抹,抹去了許多棱角。侍菊呆了呆,又覺得十分心酸委屈,因此拉着少筠的手:“小姐,你體諒她,誰來體諒梅子,誰來體諒少爺和你?”

少筠搖搖頭,清淺的笑着:“阿菊,不哭了,咱們不哭了!”

侍蘭這時候悄悄的拿了自己的包子湊到容娘子跟前,先一把扯正了她的臉,然後突然“啪啪”兩聲,甩了她兩個清脆響亮的耳刮子!

容娘子呆的連哭都忘記了,怔怔的看着侍蘭。

侍蘭平着臉:“你若是嚎喪的裡頭的人都聽見了,我揭了你的皮!”

侍蘭的音調,平淡,但內中的那森然叫容娘子張大了嘴,一句話都不再說不出來,連哭都忘記了。

侍蘭見狀繼續說道:“小姐帶着你,不爲好心,只是不能留着你叫人知道我們還活着,還能指使人來害我們!你哭什麼?不就死了男人麼!不就丟了清白麼!你真捨得,你怎麼不去死?天天木偶似地,給誰看?咱們這裡幾個人,誰沒死過親人、誰沒見識過臭男人怎麼糟蹋大姑娘的!”

容娘子一抖,又潺潺流下眼淚來:“我……我……”

侍蘭一伸手,把包子送到她面前:“小姐一句話說你無辜,那也是小姐心善!但你別指望着小姐心善,就由着性子去!你敢有一點半點異心,我先把你兒子摔地上去!你看我敢不敢!”

容娘子兀得緊緊抱着懷裡的孩子,直至孩子呀呀的哭。

侍蘭這才緩了緩顏色:“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想想,是誰害了你?你男人是被誰勾引了去?又是被誰害死?你又怎麼去的萬花樓?是誰?”

容娘子一頓,一臉的變化莫測,突然間又抱着孩子,跪着到少筠跟前,抱着少筠的腿,仰頭急切的哭道:“小姐!小姐做主啊!求小姐做主啊!”

少筠蹲下來,雙手用力的持着容娘子的雙臂,一字一句的問:“你告訴我!那天晚上是誰讓你去萬花樓,是誰!”

容娘子滿臉的眼淚,眼睛裡帶着驚懼和忿恨,顫抖着:“樊、樊清漪!”

“好!”,少筠低喝道:“你要記住這個名字!記着她怎麼害得你家破人亡、清白淪喪!”

容娘子再次哭了出來,萬分哀切:“我怎會忘了……是她說蔡波在裡頭有個相好,要娶回來做妾,哄我去鬧一場……”

少筠眉峰稍一擡,輕眉作劍,斜飛入鬢。她輕輕站起來:“你沒忘,好跟着我,記着蘭子的話,日後你給自己討清白。”

侍蘭走過來,把包子遞給容娘子,容娘子雖然十分哀慼,但還是把包子接了過來,一面抽泣着一面餵了自己的孩子又順便吃了幾口。

老柴微微嘆了口氣,走到少筠身後,低聲說道:“小姐,不回家,咱們寸步難行啊。沒有官憑路引,難道這一路咱們都風餐露宿?這都是女子人家,還帶着孩子。”

少筠淡着臉沒有回答,最後才問:“柴叔身上有多少銀兩?”

“出來得急,只有老趙塞給我的五十兩銀子,原本是要請泥水匠修鹽池子的,然後就是姑太太和那菁玉姑娘塞了兩根簪子給我。”

少筠微微點頭,又從懷裡拿出一支花鈿交給老柴:“我身上就剩下一兩樣東西,興許能換一點銀子回來,都交到你身上去,等進了市集,找到當鋪當了吧。”

老柴想了想,說道:“我身上帶一點,小姐也得留着一兩件,就爲防個萬一。”,接着他忍不住又問:“小姐,咱們接下來怎麼走?”

這時候侍蘭侍菊還有小七,都圍在少筠身後,等着少筠說話拿主意。少筠回過頭來,把幾人都拉着坐在草垛子上:“柴叔小七,你怎麼想法?”

老柴想了想,小七則搶着說道:“不如避一避?前面漁村的事捅了大簍子,不僅驚動了官府,沿岸的漁村寨子都警覺得很,有外人進來,是必要盤問的!”

“避去哪兒?”,侍菊不以爲然:“那何文淵發了這樣的皇榜,就是盼着咱們回去的,咱們不回去,他不曉得着人來找?別叫他捉住咱們,再給咱們安個罪名打發了!”

少筠點點頭:“出來前,家裡竈戶都知道我們要往北邊去,這消息何文淵和樊清漪必然能知。雖然咱們故佈疑陣,但難保這兩人不疑心!前頭連環計,叫咱們連氣都喘不過來,這等心思手段,堪稱梟雄。北邊,我一定要上!但我再不會讓他們有機會再演一出連環計!”

侍蘭微微皺眉:“小姐想怎麼做?咱們沒有官憑路引,怎麼北上?”

少筠嘴角一翹,有點兒譏諷的笑開:“不管樊清漪和何文淵知不知道、懷不懷疑我死沒死,我都假設他們知道我沒死。若他們知道我沒死就必定會在北上的要道上設阻!”

“所以小七所說的避一避,未必不行啊!”,侍蘭說道。

少筠搖頭,站起來,看向黑黝黝的海平面:“我們南下!”

“南下!”,幾人異口同聲,十分驚訝。

少筠點頭,堅定道:“南下!泉州!在泉州走海路,進京!”

老柴張大了嘴,不可置信的:“小姐……海路……朝廷禁海……”

小七也十分着急:“小姐使不得!漁村裡頭的命案都是海盜做下的,朝廷緝拿的厲害,這風頭火勢的……咱們一頭撞進去,豈不是……”

少筠輕輕搖頭:“朝廷自永樂十三年停了海運,不等於海運就絕了!小時候我就親見過爹爹帶了紅毛子的小玩意回來給我,爹爹還提過,商人是世上最聰明的人。這個世上,最攔不住的東西是水,最攔不住的人是商人。禁海,禁不住海盜,有海盜,就有航海的商船!而且,朝廷緝拿的是海盜,可我偏就在朝廷的眼皮底下,換出我的命來。”

老柴十分着急:“怎麼換?小姐!你也知道有航海的商船就有海盜!那海盜就是吃商船的血肉才活的!我不怕朝廷,反怕海盜!”

“這不是正好麼!”,少筠笑開:“漁村一案,朝廷必動;朝廷一動,海盜還敢猖狂麼?平日裡走海運自然怕海盜,眼下朝廷一動,咱們還怕海盜幹什麼?至於朝廷,這壓根就不需要咱們擔心!一則泉州在揚州南邊,他們絕料不到我反其道而行之,二則航海商人敢於航海,自然有法子打發官兵,咱們銀子夠就成!”

老柴張大嘴巴看了小七一眼,也找不到什麼話來辯駁少筠,只心裡思量着少筠話裡的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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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日,何文淵沒有停留在揚州府。十五日在桑氏家中宣過旨意後,他曾詳細複查了小漁村滅村一案的卷宗,再問了當時勘驗現場的衙役和驗屍的仵作,心中的懷疑升至頂點,這一切實在巧合的毫無破綻,但要再查,當事人卻都已經死絕了。而自從皇榜張出後,已經陸續有逃逸的鹽商歸來,卻始終不曾有少筠一絲一毫的消息,眼見萬錢的預言似乎一步一步走進了現實,何文淵如坐鍼氈!

在揚州府等了三日之後,何文淵按捺不住,親自領了兵衛奔波於揚州府北上的要道上。其實他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些什麼。桑氏眼下狀況已經跌落谷底,幾乎難以重現昔日風光,他的理智告訴她,少筠即使見到他也不可能和顏悅色;但是一想到兩淮官員、鹽商如此沆瀣一氣、敗壞鹽政,他又堅定的覺得,即使他用了非常手段,也只不過是對付非常之人而已。只是,無論如何,他仍想見她、證實她仍活着。

可他並不知道,與此同時的揚州府巡鹽御史府邸,是何等的春光明媚!

樊清漪一襲紗羅精製的綠蘿衣,如同凌波仙子一般輕輕盪漾在鞦韆上,荼蘼架見投下斑駁的光影,無非映襯的那身冰肌雪魄宛如天山雪蓮般晶瑩。

她不驕不躁,仍然如同昔日一般笑着,沒有半點兒乖戾,沒有半點兒驕傲,只有如同水一般淺柔的笑、淺柔的動。

雲海深處計機籌,九霄竅邃覓鳳鳴。時至今日,何文淵尚且不過以爲她是牽橋搭線移送了一本賬冊,彩英不過幫她送了幾封信又以爲她識時務者爲俊傑才能果斷投了新主,而寧悅更加不過以爲她容貌嬌美性情清雅博得了夫君的青眼相加。

沒有人知道她做了什麼,除了她以爲那些已經死了的人。但是,這些早已經不重要!今日的她,得到何文淵金口一諾,進京之後給她一個新戶籍,納爲姬妾!

一個全新的身份,一個全新的充滿希望的未來,這就是她想要的!那些口口聲聲宣稱愛她卻要她甘願的、卑賤的奉獻的男人,要麼被她踩進泥土之中、要麼被她流放在生命邊緣。而一向暗地裡忌憚提防她的桑少筠,哼~即使攪得兩淮風起雲涌又如何?還不是無聲無息的被她借力打力的打擊的永世不能翻身!

有一剎那,昔日的一切涌上心來!同爲聰慧絕倫的靈巧女子,她怎麼可能不知道桑少筠爲了奪權曾經可以縱容桑少嘉非禮於她?她怎麼可能不知道自桑少原看上她之後,小竹子和竹葉子如何對她打壓?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她爲桑家周全了那麼多人情禮數後,桑少筠如何一句話就叫她失去經營已久的內幃管理權?她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富安回來之後,桑少筠如何引而不發的讓桑少箬聯手族中長輩對她威逼利誘叫她永世不能翻身?!

因爲記得,所以謀定而後動,她一定要爲她自己謀求一條生路!處心積慮,桑少筠會,她難道不會?她不僅會,還會得瞞天過海、天衣無縫!叫桑少筠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江南的春天,如此明媚!柳絮隨風遠,送我直上青雲天,這纔是境界!

微微揚起頭來,朱脣如同咬破了的櫻桃,潤澤晶瑩,叫人想咬上一口。鞦韆一起一伏,衣裳如同遠時屈子遍尋不獲的香蘿,盛放在無人知曉的角落。

那場景,連彩英也看住了!

彩英徐徐走上去,仍有昔日的謹慎,但笑容裡有一抹不能抹煞的心驚膽戰——有些東西她壓根不敢猜,甚至連想一想,都寒毛直豎。

清漪看了她一眼,洞穿了她的心思,便有些心不在焉:“有事麼?”

彩英擠出笑來,又有些猶豫的模樣:“聽聞……姑太太賣掉桑宅回富安了,只是不知道咱們什麼時候進京呢。”

清漪淡淡一笑:“這是爺的事,而且前頭還有夫人呢,輪不着咱們過問。”

彩英微微紅了臉,又不甘心的:“說的是。我只覺得很是蹊蹺,怎麼就這麼巧就遇着海盜了……方纔夫人也在納罕,說可惜了那麼個人。看着他們這樣的下場,我很是爲他們難受……”

清漪聽了這話,定定的看着彩英,直到彩英紅着臉侷促不安的搓着手問她:“怎麼了、這麼看着我……”

看着原本這樣謹慎的人被她一眼看穿西洋鏡,清漪笑了笑:“現在纔來後悔,會不會太晚了?眼下你就去找靈兒那個死心眼的,只怕她也會啐你一臉唾沫吧?怎麼,眼下不好?回京就是正經六品官兒的內管事,又有正經的戶籍在身。”

彩英被說得十分羞愧,只強自鎮定:“人往高處走,桑家敗了,丫頭都遣散了,我也沒有十分對不住她們。”

沒有十分對不住?只是你還不十分清楚的知道罷了!給海盜的消息,就是你送出去的!清漪心裡想着,卻只笑笑:“做了沒臉皮的事,何必還強自扯一張臉皮來遮羞?安分做着何府的管事,自比你在桑家做着奴僕、總被人壓着強吧?”

彩英沒了話,然後又嘆了一口氣:“你說二……你說她會不會沒死?我聽聞那萬錢回來當天就撬了棺材,又連夜去了那出事的漁村呢!”

樊清漪沒說話,心裡細細過了一遍當天。當天少原出事,原是她算好了的。少原會出去,是她的主意;而後她和蔡波里應外合,叫少原稀裡糊塗的犯下彌天大錯,可蔡波不曾料想的是連他妻子和他都在她的計劃之內。

自從徐管家一事後,她就很清楚,桑少筠的脾氣手段都十分厲害,要是不能一子定乾坤,她將會直接面對桑少筠的反撲!所以她要麼不做,要做就做的乾脆徹底。蔡波知道自己被害了,以他一貫忠於少箬的脾氣,是一定會去給少筠通風報信的。如此一來,她先利用彩英聯繫好昔日落難時就結交下的強盜,誘騙他們在漁村設伏,然後趁着桑府大亂之際哄着彩英與她搭一座橋,順理成章的放走侍梅,讓侍梅引着少筠蔡波等人前往早已經安排好的小漁村……

這裡頭,誰會先走、誰會後走,她算得紋絲不亂,事實上一切也都是按照她的計劃進行的,桑少筠又怎麼可能在海盜的刀斧之下存活?!

她嘆了一口氣,又搖搖頭,十分輕柔的說道:“昔日徐管家背叛桑氏,當着我們的面,桑少筠警戒徐管家的妻子胡氏‘誰若有本事教我小竹子死無葬身之地,我也無話可說。但若不能,我小竹子就一定加倍索回來!’。若她真活着,你想以你今日情形,他日她會如何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彩英抖了抖,只想着當日徐管家一家如何的下場,卻沒想着清漪那句話背後是如何的冰冷徹骨!

作者有話要說:文到這裡我想嘗試三線並行的寫法,也是計劃好的。

想要北上,先行南下。但是樊清漪這個上半部的大boss,到這裡表演一場。大家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麼?對於驚變的細節?不明白舉手提問哈。

彩英麼,知道一些,不知道全部。

何文淵和樊清漪兩人,也是。對何文淵,樊清漪知道一些,不知道全部;對樊清漪,何文淵也不是知道全部——好像繞口令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