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究竟該有多遠?爲何左顧右盼,總沒有盡頭?!
當城南那一片破落的茅屋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少筠已經心無旁騖——哥哥,筠兒在世上已經沒有太多親人了!
康青陽躺在一叢破敗的稻草上,身上的春衫又髒又破,隱約還是春日裡明媚的蔚藍色。他滿臉髒黑的鬍渣子,卻已經瘦得皮包骨。往日那雙溫和的眼睛深深凹陷,內中已經傾空了所有的內容,變得茫然空洞。
少筠一步一步走過去,絲毫沒有聽到侍蘭侍菊和老柴的招呼。
緩緩在青陽身側跪下,輕輕地喚他:“哥哥、青陽哥哥。”
康青陽仿若未覺,他緩緩轉過頭來,看見眼前玉人。她布衣荊釵,眉目如同秋日裡的馨桂一般香遠益清。眼中的光彩漸漸凝聚,他看見她,真真切切的那模樣,叫他彷彿又回到十多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那時候,他在仁和裡外永定橋下找到她,她的一雙眼睛與今日,一模一樣!那時候他就在想,永定橋,是不是一語成讖?
而今看來,果真是的!
青陽緩緩笑開,雖然他已經形如鬼魅,但那笑,仍然如同昔日一般從容溫淡:“筠妹妹,你來了……”
少筠櫻脣輕輕抖動着:“哥哥……是筠兒……”
青陽伸出手來摸索着,最後終於摸到了少筠的手,嘆了一句:“我總是能找着你的。”
少筠一顫,眼淚掉下來。她一手抹開眼淚,回頭問:“大夫呢!大夫!”
侍菊侍蘭同時撇開了頭,老柴嘆氣,上來伏在少筠耳旁:“公子的腿打折了,都……生蛆了……今日這頓打……”
少筠忍不住,雙手環着青陽,哭道:“哥哥!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你……既然找到筠兒了,就別丟下筠兒……”
“別哭、別哭,筠兒別哭。”,青陽輕輕哄到:“我找着你了,怎麼還會丟下你呢?我會帶你回家的。”
少筠沒了話,頭埋在青陽那瘦的硌人的肩膀,悶聲流淚。
感受到肩上的那點溫暖,青陽脣畔微微掛着,臉龐上便現出一抹安定,正如同夕陽那般燦爛而柔和,安靜而無限好:“還記得姨父遇襲那年除夕夜麼?家裡亂成一團,你還亂上添亂。姨媽顧着傷心,甚至不記得讓人去找你。我在永定橋下找着你,你小小的人,自己把裹腳布拆的一地都是,小嘴嘟着,一臉的委屈……後來我總在想,永定橋,是不是一語成讖呢?”
青陽說的溫柔,少筠靜靜聽着,漸漸的眼淚流乾了,傷感的話語帶着一股靜謐,彷彿上好的傷藥,輕輕撫慰着舊日種種看似不可挽回的傷痛。那一剎那,少筠又想起了過去的十多年。是呀!十年!青梅竹馬的十年,他與她有過多少相同又會心一笑的回憶!
少筠輕輕環抱着青陽,帶着淚,淺笑着:“筠兒記得呢……還有一回,姑姑罵了我一頓,我氣不過,悄悄跑了出來,拿着身上的一支一丈青賃了一條小船,去瘦西湖泛舟。藕花深處……哥哥也能把我找到。那時候可奇怪……你怎麼哪吒似地三頭六臂,總能找着我。”
青陽笑得更開一點,彷彿也回到那年夏天,藕花深處有一初初長成的少女,她那倔強又清麗的臉龐,近的觸手可及。
兩人沒有再說話,彷彿各自回憶,又似乎一同記念。許久之後,青陽仍然淺笑,語調仍然溫柔:“後來……我不能如願以償,娶了樑苑苑,夾在爹孃妻子中間,心灰意懶,所以總在你那兒期盼解脫,叫你難堪之極。筠兒……是我對不起你,叫你聲名掃地。”
少筠依着青陽,眼角緩緩凝了一滴眼淚,旋即珍珠一般滾落下來:“我都知道……”
“筠兒,我雖然辦了壞事,”,青陽低沉而清晰的說着:“卻並無壞心。我這輩子,只想與你平淡度日,可唯一虧欠的也只有你。爹爹出事後,我夜不成眠,明白過來,卻是太晚了。我也不恨誰,但願爲爹爹盡孝,報答他生養之恩。而今找到你,知你活着,我已是了無遺憾。可見我與你總有緣分,我總能找到你,無論你在哪兒,去了多遠。”
眼淚再度潺潺而落,少筠輕輕哭泣。
青陽伸出手來,觸着少筠的臉龐,十分坦然:“筠兒……若沒有父母家人,你不是商賈之女,我不是官家子弟,你可願嫁與我爲妻?”
願不願?這還用問麼?若她不是商賈之女,她不會拋頭露面,她不會認識萬錢和何文淵;若他不是官家子弟,他不會被父母拿來當成利益交換的犧牲品。這樣的他和她,又有什麼不能成爲夫妻?又有什麼道理不會舉案齊眉?
少筠伸出手來握着青陽那燙的無以復加的手:“哥哥,相交十年,少筠……實是無可奈何啊……”
無可奈何……青陽笑笑:“喚我一聲相公吧,筠兒。”
少筠微微張開了嘴,擡起頭來看着青陽,看見他溫和平靜,沒有半分戲謔。她輕輕搖着頭,哭道:“這世上,究竟沒有‘假如’二字啊!”
青陽輕輕點頭:“萬錢極好……出來前,聽聞他當場開棺,又奔赴漁村查探。只是,筠兒,當還我心願也好,當爲你自己也好,在找到他以前,做我的妻子吧!”
少筠抿了嘴,眼淚留個不停。
青陽定定的看着少筠,又輕輕說道:“讓我陪着你走這一段路……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知道你……活着,就一定會回家。讓我陪着你……我爹爹入獄,獄中他吩咐了我。爹爹爲官,也有許多的不得已。他也並非故意爲難我與……苑苑,上頭布政使,乃至朝中諸人,各有念頭,這裡面的水有多深,只看我這一身傷就可見一斑。爹爹手裡有些證據,交到我手,說是能保我平安和日後仕途。可若爹爹枉死獄中,我豈非愧爲人子?爹爹入獄後,我便進京,希望趕在爹爹宣判之前,來得及救他。今日……刑部衙門裡的大人……他們答應了,保着爹爹的性命、保着我的功名。我本以爲了無遺憾,哪怕客死異鄉也不枉爲人子。到底老天垂憐,遇着你。筠兒,拿好那份文書,拿着我的官憑路引,日後你就算回揚州,也能堂堂正正回去,朝中大人即使知道你,也不會爲難你。這一路,權當是我陪着你。”
少筠泣不成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老天,你太過殘忍!爲什麼總是要這樣一無所知的慘綠少年撞得一頭血、丟了性命之後,才懂得世途殘酷?
青陽困難的擡起手來,扶着少筠的臉:“別哭、別哭。總是我沒有能耐,直至今時今日才能爲你盡心。”
少筠搖頭:“別說了、別說了!”
就在少筠肝腸寸斷時,侍蘭抱着襁褓走了過來,滿臉眼淚的將孩子交給少筠:“竹子,小公子……”
少筠十分驚愕,抹去眼淚,便看見一張蠟黃的小臉。她顫抖着笨拙的接過孩子,淚眼朦朧又不可置信的看着青陽。
青陽眉目更軟了三分,輕聲道:“我的孩兒……”
少筠忍不住,又哭了出來。她強自喘了幾口氣,哭腔着問:“纔多大的孩子,怎麼……”
青陽輕喘了口氣:“家裡遭了難,沒有本事護着他。稚子無辜,他的生母雖然那樣的爲人,他卻還是我的親生骨肉。我不忍心……我怕我不在家,母親都攔不住人家來把他搶走,我怎能看着我的孩兒如同他生母一般的脾氣爲人?”
少筠想想,又忍不住喘了一口氣,終是明白了前後。康知府扛着不認罪就是因爲當初強行攤派徭役一事,他並不是主謀。如今他成爲棄卒,唯一的機會就是昔日存留的證據能打動朝堂上的這些大人們。青陽爲了營救父親,不得不千里奔波,又怕樑苑苑得勢,趁他離家搶奪孩子,因此兩父子一路相依爲命進京。可惜,這本來就是虎口拔牙的事情!棄卒哪裡還有餘地談條件?要不是有證據在手,青陽只怕死了都找不着屍首。可是,就算是有證據又怎麼樣呢?人家答應暗中操作,還不是憤憤不平的將青陽打得不成人形?
少筠已經無從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覺得自己直接溺在苦海里,吸氣是苦,呼氣也是苦,哭是苦,笑還是苦!她抱着孩子,勉強笑道:“哥哥,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你瞧,大人不是答應你了?日後姨父會平安無事,你還能繼續進學,你的孩兒也會健康長大成人……”
青陽一直笑着,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筠兒,我只十分慶幸,能見到你……我自知大限將至,回天乏術了。原本託了這裡一位同鄉將孩子送回揚州,如今……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一定會好好照顧他,我已了無遺憾。”
少筠低頭看着懷裡的孩子,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掉在襁褓上。她擡起頭來:“我們十年相伴,我從未說過……昔日我也曾爲即將能成爲你的妻子而滿心歡喜,後來……我怨過你,因爲你覺得委屈、難堪,甚至想……想從此和你斷了來往,不再見你。可是……我從沒有恨過你。大約……大約是世事弄人。哥哥……要是有假如,我也願意做你的妻子,好叫你我都不必經受這些坎坷……”
青陽笑了,真心的笑着,如同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般,笑得純粹且快樂:“少筠,娘子……”
少筠報以一笑:“相公……”
……
後面的侍菊忍不住,偏開頭,閉着眼,眼角的淚水,彷彿怎麼流都流不幹似的。而那一行行的眼淚,最後匯成了河流,浮着康青陽,將他的靈魂送去了遙遠的彼岸,那裡,他再也不必掙扎求生,那裡,他可以平靜安詳的陪着少筠,他的小竹子……
作者有話要說:康青陽送給少筠一個名正言順回兩淮的理由,一個基本能和寧悅、清漪等管家太太平起平坐的地位,一個真正殺傷樑苑苑的利器。
至於青陽,命苦是沒錯,錯在哪兒,大家尋思吧。
記得許多宗教都說苦、原罪,大約就是要叫我們做人要達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