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並沒有在富安停留太久,沒等林志遠徹底安頓下來,枝兒也還沒開始習慣鄉間生活,桑貴就已經一天三個小廝的打發下來,要討少筠的意思。
桑若華看這架勢,自然知道揚州府上的這件大事何等重要,因此也催着少筠返回揚州城。只不過少筠臨行前,她做姑姑的不免勸慰了她許多話,期間包括與康家的關係,包括與萬錢的關係等等。
少筠知道她姑姑是真正的心疼她、擔心她,因此恭恭敬敬的答應了。
隨後,侍菊、小紫陪着少筠返回揚州城。
纔回到家,竹園的嫲嫲又報鄧夫人來訪。小紫聽聞了也沒等誰吩咐了,親自領着嫲嫲去把人接了進來。侍菊則候在門邊,笑着給梅英打簾子:“鄧夫人可真趕巧了,咱們二小姐方纔到家的。”
梅英淡淡一笑,最是一抹輕愁輕勻注。她朝侍菊點頭示意,順勢走進房中來,又極清淡的聲音說道:“才進門的時候你家裡的嫲嫲說你這幾日就來回了一趟富安了,料想你身子弱,反倒是我擾了你的清淨了。”
少筠伸手來拉着梅英,讓她坐下,又在纏枝蓮銅爐裡燃了宋代名香“伴月”,才說道:“近日那大夫頗爲好的脈,我只覺得身上鬆快不少,就是這般奔波,也沒有妨礙。”,說到這兒少筠轉向才上茶的小紫:“小紫,把芷茵姑娘請過來吧,就說鄧夫人來了。”
梅英眼中一閃,當即按着少筠的手,笑道:“也不必回回都要見她,我知道她不比你我,總想着能早日搬出揚州回到鄉間過日子。如此,我常來,反倒擾了她的心思了。”
少筠想了想,也笑:“罷了,我總覺得她不必這般,卻沒想過她心裡還是盼望着搬去鄉間度日。姐姐今日來,是爲什麼?”
梅英點着頭沉吟了一番,然後笑道:“知道你身上事情多,我雖常來與你作伴,卻總是叨擾你家裡。前兩日城東水月庵的主持捎了話來,說是有位施主祈福做供奉,每日都有極新鮮的瓜菜,因此請城中夫人們。我因此想着與你一塊兒去散散悶,又正好吃得清淡些。你覺得如何?”
少筠一聽水月庵,就想起昔日跟着箬姐姐去過。這原是官家夫人的一些時興做派,認真說起來花費不了幾個銀子,但的確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體面。其實少筠也不是貪慕這份虛榮,只不過當初萬錢藉着這條道兒做過一番大事,所以在她心裡,總有熟悉溫暖的感覺,因此笑道:“水月庵麼?昔日曾跟着我箬姐姐去過,記得那時候那素炒鮮筍,真是回味無窮!姐姐有心相邀,我便順勢領這份人情了。只是爲何不把甜甜帶上?她呀,乖巧伶俐,說話的模樣兒真正的斯文有禮,看着她我就高興。”
梅英緩緩笑開,又定定看着少筠。許久之後,她頭一偏,笑道:“少筠,有時候聽你說話,全然不覺你是外間人人談論的小竹子,不過是我閨閣中談天說地、淘氣俏皮的小妹妹而已。甜甜麼,今日一早起來有些咳嗽,我便不想在叫她吃了風,有你這麼疼她,日後想見多少不行?”
少筠赧然,又有些感慨:“姐姐不知道,我爹爹去世得早,在這家裡,看見孃親爲我與弟弟爭,看見箬姐姐爲我與弟弟吵,我能知道他們的疼愛,卻沒有十足的平淡開懷。唯獨後來與姐姐和芷茵相交的日子,有些正正經經的女兒家的玩笑高興。”
梅英聽着聽着,不禁別開頭,看着窗外的鳳尾森森,微微點頭喟嘆:“你不知道,並非唯獨你這般,我何嘗不是?”
……兩廂無話的寂靜之後,梅英振作精神,笑道:“既如此,明日你便坐了車來,咱們一塊兒去散散。如何?”
第二日,少筠一大早如約而至。兩人在佛堂上禮佛之後,又在小尼姑的引領下轉進廂房,聽着庵裡的主持說了大約半個時辰的《心經》。大約到了午飯時分,兩人又換了一間廂房,準備享用素宴。
等給兩人奉過茶後,小尼姑上來施禮道:“施主,素宴準備妥當了,可否開宴?”
梅英看了少筠一眼,微不可見的抿了抿嘴,然後放下茶盞笑道:“少筠,咱們便開宴吧?”
少筠點點頭:“皆聽姐姐安排!”
梅英這才站起來,吩咐小尼姑:“我要扶着我的丫頭去更衣,你便好生照顧着康少奶奶。另外康少奶奶的侍女也別怠慢了,你額外在一旁廂房另開一桌吧。”
小尼姑答應了,梅英又朝少筠示意,然後扶着自己的丫頭出了門。
不一會,廂房內穿梭着小尼姑,桌上便漸漸佈滿了菜餚。同時又有小尼姑來請侍菊去隔壁用餐。
侍菊不疑有他,又料想不過一牆之隔,沒有大礙,便跟着去了。
直至房中寂靜,少筠又見小尼姑在桌上布了四副碗筷,心中懷疑起來。沒聽梅英提及還有旁人啊,那這多出來的兩副碗筷是誰的?懷疑愈甚,少筠霍得站起!
也就在此時,廂房大門洞開,爲首走進來一個極熟悉的男人!
少筠眼睛眯了眯,凌厲的目光瞬間降低了廂房內的溫度!
何文淵身着月白長袍,左手微曲,右手負着,眸光清淺,如同清溪流淌。他按捺着心緒,緩緩走近廂房,絲毫沒有意外脣畔的一抹笑容被眼前女子的冰冷冰成了僵硬。他身後,一左一右、一略前一略後,跟着如花美眷一雙,皆是喜相逢的神情。
少筠立在那裡,遠目三人,如同看着隔世的仇人。
何文淵徐徐走近少筠,張嘴,微微發澀的聲音帶着一點強自喬裝的溫潤說道:“少筠……今日素宴是我拜託鄧之汝夫人置辦的。在我心裡、記得在富安,你曾以一桌竹宴宴請我,後來諸事繁雜,一直沒有機會還席。今日……總算一嘗心願。”
少筠一動不動,渾身糾結的恨意宛如雕刻的石像,冰冷無比。
何文淵看見少筠這般神態,心中不禁黯然了三分。他張了張嘴,躊躇了半刻,又說道:“四年前……少筠,你能明白麼?私鹽原本就是太祖定下的重罪!我只遺憾,未能周全於桑氏,令你的母親驚嚇而亡,想必你因此怨恨於我。其實……其後我已經上書朝廷,對並未涉案的無辜人等予以恩待,當時亦有許多竈戶因此返回揚州府,只可惜你未能領悟我的一片心意……”
少筠聽聞何文淵這番話,目光完全投向他,身子卻依舊一動不動。
一旁寧悅看見此況,心道不好。清漪則暗自冷笑,果然如此!
何文淵看見少筠沒有半點鬆動的樣子,只覺得萬分難受。可是一想到鹽使司內桑貴領着衆鹽商不依不饒的據理力爭,他由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難堪和難受,又擠出笑容來:“少筠,我說話不動聽。沒關係……既然來到這兒了,又是午飯時間,還是坐下嘗一嘗這兒的廚藝。聽聞你抱恙在身,不該餓着自己。”
何文淵賠盡好話,仍未贏得少筠鬆一鬆臉色,寧悅看着心疼,便上前來想攙着少筠入席:“少筠!或許在你心中,是我們爺害了你的家人。可爺爲大明朝做事,嘔心瀝血,不該落得這樣的冷遇。何況他賠盡好話,無非是爲了你解開心結!聽聞今日這兒的主持談了一早上的心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五蘊之內不過空空如也!你何必執着?”
寧悅的手方纔碰到少筠,少筠幾乎尖利到失控的聲音立即衝口而出:“放開!”
一屋子三人,幾乎呆楞!
曾幾何時,他們認識的小竹子桑少筠,何等氣度?從容不迫、淺淡狡黠,這些都是她的品質!何嘗這般尖利高亢?
寧悅當場嚇得停住了手,目瞪口呆的看着少筠。何文淵微微張開嘴:“少筠,你還是那個和光同塵的小竹子麼?你這般執着,難道是一心一意要跟我、要跟朝廷作對麼?”
而樊清漪聽到這一聲高亢的“放開”,終於徹底清醒!小竹子仍舊是小竹子,她認準了是何文淵害了她桑家,她就會千方百計的報仇雪恨!
少筠聽了何文淵最後這一句話,僵硬的姿態徹底打破!她冷笑一聲,雙手一揮,震袖而去:“何大人有本事跟我桑少筠作對?哼,我桑少筠拭目以待!”
沒本事與她桑少筠作對?何文淵、寧悅、樊清漪全數愣住!
出得門來,梅英的小丫頭攔着侍菊,侍菊大怒,揪着小丫頭一把又甩開,大罵道:“下作的手段、狗改不了吃、屎的卑鄙!”
少筠伸手拉着侍菊,用力一摁,立即叫侍菊平靜下來。隨後,她看着不遠處滿眼含淚的梅英,一動不動。
梅英緩緩搖頭,眼淚冉冉滑過皎潔的臉龐:“筠妹妹……”
少筠看了半晌,輕輕說道:“記得四年前你我最後一次會面,你我各自定親,那時候我真心爲你高興,想必你亦然。可惜多年之後的此時此刻……”,少筠抿了抿嘴,感覺嘴裡甜腥甜腥的味道:“你不能知道我這一路熬過多少風霜,所以認定我可以輕易原諒什麼、不該執着什麼。還有什麼說的呢?大約是這一生一世的人情世故,水落石出。”
梅英咬脣,閉眼。
少筠拉着侍菊轉身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