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張焦慮時,幻想出的畫面總會伴隨着一段不相干的背景音無限循環,有時是一段音樂,有時是一句話。我像一臺內存溢出的電腦,那些煩心事像是沒有響應的程序,巨大的負荷使我虛弱無力,難以再負荷它們運轉。
班長看穿我有心事,他主動像上級彙報,爲我請來幾天假期,讓我陪同吳老師去醫院照看馬楠。吳老師告訴我,馬楠的傷早就痊癒了,只是上次出任務時發生的意外情況嚇壞了他。他覺得醫院是個安逸又舒適的好地方,所以他死活不肯走出醫院的大門,醫生們也拿他沒辦法。
馬楠長得一臉兇相,沒料到他是個膽小又惜命的貨色,我跟吳老師將這事當成笑話,消磨掉了路上的時光。
到了醫院,服務站的工作人員說,馬楠正在戶外遛彎,我跟吳老師在滿是病號服的人羣中找到了他。他正拄着拐,身旁簇擁着三五個年輕的護士,走近了才知道,他是在講笑話,“動物園開大會,誰沒來?”
吳老師脫口而出,“大象!”
“爲什麼?”
“在冰箱裡裝着呢。”
那幾個護士似乎震驚的看向吳老師,“你怎麼知道?”
我解釋道,“因爲他年紀大,咱們之間有代溝。”
馬楠很明顯是被掃了興致,與那幾個護士道別後抱怨起來,說是吳老師看望得太頻繁,完全沒有必要。不過他看見我還算挺熱情,畢竟不是我主動攪了他的姻緣局。
吳老師拉長着臉數落他道 ,“小宋比你傷勢嚴重多了,人家昨天就回部隊了,你那點小傷還賴在醫院不走,真是沒心沒肺。”
“虧你還是老師呢!傷筋動骨一百天都不懂,而且你看我的腳,指甲都斷了,還沒長好呢!”馬楠抱怨道。
“你說的是地球上的一百天,還是這裡的一百天?”吳老師撇了一眼他腳上的小傷。
馬楠笑嘻嘻道:“最好是咱後媽的一百天。”
“你想的可真美!”
馬楠沒心沒肺的大笑起來,他拉着我們在廣場上找了一排雅座。雅座上原來的主人起身離開,對馬楠畢恭畢敬,看來他在醫院裡已經混的有頭有臉了。
“我是真不想出去了。”馬楠道出了心聲,“醫院多好哇,你看那些護士,那身段,那臉蛋兒。”
他邊說邊流出口水,惹得吳老師側目,“就你那長相可別幻想了,你要是出現在我們學校大門口,直接報警把你帶走,先打一頓再審訊都算正常流程。”
“你可真膚淺,人不能光看外表,咱長得兇是兇了點,可是心腸好啊!”馬楠說着又朝路過的護士打招呼,“嗨!彤彤,去吃飯啊!”
那位護士禮貌的咧起嘴角,隨後帶起口罩加快了腳步。
我尷尬得四下尋找地縫,吳老師恨不得把頭塞進胸腔裡。馬楠還要跟路過的護士打招呼,我趕緊攔下他,“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人緣好,咱們聊咱們的。”
“宋歌,你知道嗎?咱們醫院裡有個文主任,怎麼形容呢?漂亮到想讓人下跪。”
“下跪?是在形容漂亮?”我滿腦子問號。
“沒文化。”吳老師有些聽不下去了,“你要說漂亮,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國傾城唄。”
“那些俗詞形容不了她。”馬楠白了吳老師一眼,“這麼說吧,喜歡你的那個小護士,叫蘇白吧,文主任比她漂亮一百倍起步。”
“吹吧。”我脫口而出。
“你還別不信。”馬楠撇起了大嘴,“你要是見了她,蘇白姑娘那長相再也入不了你的眼了。”
“不可能,而且看人不能光看長相,小白人家……”
馬楠插嘴道,“我就說他倆關係不一般吧。”
“年輕人嘛,正常。”吳老師一副長者的姿態。
我想解釋兩句,但組織不起語言。
“要我說,就把宋歌和小太陽這樣長相的小夥子調到醫院來。你看看醫院裡那些男大夫,苦大仇深的長相,頂着地中海式的髮型,哪個護士能看上他們?白白浪費資源,況且白衣天使也需要養養眼啊!你說是不是?”馬楠取笑着,吳老師跟着不住點頭。
“我可不來,熬上一年半載,我也得苦大仇深,頭頂冰涼。”我們仨有說有笑,原本焦躁不安的情緒片刻間煙消雲散。
在醫院閒逛了許久,馬楠完全沒有要出院的意思。我跟吳老師也不願多管閒事,將他送回病房後就準備回部隊了。臨走前我想去順道看看賈凱的病情,主要是出於關心,其次是出於好奇。我們倆在深淵底部的經歷,壓在我心裡難以釋懷,我想見見他,哪怕他還不能開口說話。
我帶着吳老師來到重症監護室門口,詢問值班護士關於賈凱的病情,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
“賈凱?沒聽說過。”
我以爲她聽錯了,“賈凱!就是前陣子從2號礦救就出來的。”
“2號礦上的傷者多了!沒有叫賈凱的。”那護士不耐煩道。
“你在幫我問問?”我怕她是疏忽了。
“沒有就是沒有,至少是重症監護室沒有,去別處問問吧。”護士下了逐客令。
走出醫院後,我問吳老師,“草薙星上有多少醫院?”
“據我所知,就這一處。”
“班長說賈凱在重症監護室是吧?我應該沒記錯。”
“具體情況他也不太瞭解吧,你別太擔心。”吳老師試圖安慰我,“可能那時現場的醫生見你和賈凱的傷勢很重,就按重症監護做的打算,到了醫院後,發現傷情並不致命,所以調整了治療方案也不一定呢。”
我覺得他說的在理,不過心裡還是不安,我決定再去問問服務檯,想當面見一見賈凱。
服務檯的護士翻遍了當天入院的檔案,終於找到賈凱的入院記錄。
“賈凱,我看看。”護士戴上眼鏡,仔細查看賈凱的醫療記錄,“哦,他啊!治療期間出現排異反映,轉院了。”
“轉院?”吳老師疑惑,“還有其他醫院嗎?”
“新來的吧?”護士扶正了眼鏡,“我說的是研究院。”
相比於轉院,我更關心排異反映,“能說說具體情況嗎?怎麼會出現排異反映?”
“這個問題就需要諮詢他的主治醫生了。”她說完話,指向我身後,“正巧,Rayen教授是賈凱的主治醫生,有問題去諮詢他吧。”
Rayen教授聽到我們的對話,停住了腳步,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我見他瘦長的臉型石膏像般棱角分明,高聳的鼻樑上架着一副銀框的眼鏡。他身穿白色工作服,搭配米色條紋領帶,操着地道的倫敦腔,“您好,我叫Rayen。”
我自報名姓後,禮貌的與他握手,並說明來意。
“你們是他的朋友嗎?”Rayen教授問道。
“是的,我們在2號礦遇險,我很關心他現在的傷情。”
“他的左腿組織損傷嚴重,我們爲他做了截肢手術,在更換克隆的新肢時出現了排異反應,但目前並沒有生命危險。”Rayen教授簡單闡述了治療方案。
“新肢應該是用他自己身上的細胞克隆的吧,爲什麼會出現排異反應呢?”我試圖搞清楚這其中的緣由。
“目前我們正在研究,相信很快就會找到治療方案,請你放心。”
“我能去看看他嗎?”我急切問道。
Rayen教授被我問的一愣,他皺起眉頭晃了晃腦袋,意思是不行。也許是我格外的關切,讓他覺得有些詫異。
懷揣着不敢聲張的秘密讓我難以控制自己的言行,一旁的吳老師看出我的焦躁,拉住我上前致歉,“Rayen教授,請別見怪,是他拼了命從地縫中救出賈凱,兩人都是險象環生,賈凱的生死他才使格外掛懷。”
Rayen教授露出禮貌的微笑,“沒關係,我理解經歷生死的戰友情,請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全力以赴,讓他儘快站起來。”
“謝謝您的理解,宋歌的傷勢也纔剛剛恢復,我這就帶他回去休息,不多打擾您了。”吳老師與Rayen教授道別,帶着我回到了部隊。
一路上我努力回憶地下發生的事情,卻始終一片空白。班長說的是我揹着賈凱爬出地縫,可任憑我有天大的能耐,如何揹着一個人爬上幾千米的筆直巖壁。況且在洞中,我與他拉扯時身中一刀,要說是爬出裂縫,也是賈凱揹着我!難道一切都是幻覺,是我一開始就鑿掉了卡在賈凱腿上的石頭,直接揹着他出來上來了?可我胸口的刀傷明明還在,我也記得那段回憶裡扎心般的疼痛。
想到這,我突然汗毛直豎。
刀傷!我胸口的刀傷!參與救援任務時身中一刀,難道醫生不會疑惑嗎?不會向部隊說明情況嗎?如果說了爲什麼沒人來找我問話?我的腦子裡一萬個爲什麼糾纏到一處,我感到天旋地轉,眼前一陣花白。
“宋歌,你怎麼了?宋歌。”吳老師蹲在我的面前搖晃着我,可我渾身無力,嘴裡吐不出半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