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章 一路格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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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章 一路格桑花

“敬禮!”

門崗的值勤軍官和哨兵肅然行禮,兩邊大路上的幹部戰士們也都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

車子嘎吱一聲停在了大門口。

後車門打開了,首先跳下來的卻是個女兵,隨後纔是常師長跟着走下車。

苗苗?她可真行啊!來新兵連採訪,居然還把百忙之中的師長大人,都給忽悠來了?

蒲英好笑地正要走上前去,卻發現苗苗四處張望着,焦急地在尋找着什麼。

她還不停地在喊:“英子,英子,你在哪兒?”

蒲英嚇了一跳,因爲苗苗帶着哭腔的聲音是那麼淒厲。

她整個人,都好像丟了魂一樣,那麼痛苦那麼無助。

蒲英趕緊從人羣中衝出去,一把扶住了淚眼朦朧的苗苗,着急地問:“你咋啦,出啥事啦?”

苗苗像是溺水的人撈到了救命繩索一樣,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大大的眼睛凝視着她,嘴脣顫抖着,卻什麼話也說不出話來,只是眼中的淚水卻更滂沱地流淌了下來。

蒲英將哭泣的苗苗摟在懷裡,一邊給她抹淚一邊揉着她的後背,安撫地問:“苗苗,你到底怎麼啦?冷靜點啊,慢慢說啊。”

常師長走了過來,輕拍着苗苗和蒲英二人的肩膀,長嘆了一聲。

蒲英馬上擡起頭看向師長,卻發現他的眼圈也是紅紅的。

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看着哽咽難言的苗苗,還有一臉憂急的蒲英,常師長不得不開口了:“蒲英,是佳佳出事了!”

蒲英一下屏住了呼吸,緊緊地盯着師長的嘴,等着他說下去。

常安握緊了她的肩膀,停頓片刻才說出了那個噩耗:“小路,她犧牲了!”

蒲英皺着眉頭,眼睛眨了眨,像是沒聽清楚似的,還在疑惑地看着師長。

身邊的苗苗卻“哇”地一聲,釋放出了壓抑多時的哭聲。

她趴在蒲英的肩頭,哭得泣不成聲。

司辰趕了過來,代蒲英問出了那句想問的話:“師長,你說的小路,是路佳佳嗎?師醫院的那個路佳佳?”

可是,師長說的卻是蒲英不想聽到的回答——“就是她!”

“怎麼會呢?”司辰的眼睛立刻也紅了。

“小路,是在送做完手術康復出院的小頓珠回藏區的路上,遭遇歹徒的攔車搶劫……”

常師長口中複述着剛從金馬縣人武部傳過來的消息,腦海中同時出現了路佳佳那張年輕稚嫩的臉,和她那羞澀靦腆的笑容。

惋惜和悲痛讓他的語言也變得支離破碎起來,“……她爲了保護小頓珠和隨車的公共財物,被歹徒打成重傷,當場就不行了……”

“頓珠呢?他怎麼樣了?”蒲英聽到自己乾巴巴的聲音在問。

“據說只有一點輕傷,沒什麼危險。”

“哦,那就好。”

那個乾巴巴的聲音,居然還在說“那就好”?!

蒲英真想扇那個聲音的主人一耳光,可是卻發現自己全身都是木的,一動都動不了。

常安也發現了蒲英的眼神不對,忙搖了搖她的肩膀,“英子,你沒事吧?不少字你是不是心裡難過?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哭?我爲什麼要哭?

蒲英有點奇怪地看看師長,隨後又瞭然地點點頭:“我沒事,師長。我會照顧好苗苗的。”

常安和司辰對視一眼,發現對方眼中都是同樣的擔心。

師長知道這幾個女兵的感情很好,剛纔他趕到政治部的時候,就看到了哭得跟淚人一樣的苗苗。他勸了她半天也勸不住,最後還是說來找蒲英,苗苗纔好一點。

也許在苗苗的潛意識裡,蒲英是最冷靜最堅強的,見到她就能共同分擔失去好友的痛苦了。

沒想到,蒲英的反應卻更讓人擔心。

從聽到噩耗之後,她一直都沒有哭,好像她的淚腺並不存在一樣。

可是在常安、司辰這些富有經驗的過來人看來,蒲英這樣壓抑自己,後果更加可怕。

不過,現在他們無法在她身上花費更多的時間,因爲死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人還得活下去——他們要給失去獨生女的路家二老一個交代啊!

師裡要給路佳佳申請烈士稱號、要接待路佳佳的父母來隊、還要給路佳佳開追悼會……有這麼多死者的身後事要辦,現在沒人顧得上照管蒲英的情緒和心理!

而且,因爲她和苗苗是小路的同鄉和好友,政治部還希望她們二人能擔當起路家二老來隊後的陪伴工作。

這個任務既艱鉅又痛苦,但是兩名女兵,一個哭着一個木然地答應了下來。

路爸爸和路媽媽在當天晚上就被接到了部隊,他們在招待所連水都沒喝一口,就要求去路佳佳的宿舍看看。

蒲英和苗苗,以及政治部負責接待的幹部們,一起陪着他們來到了醫院。

醫院的領導和戰士排的排長都站在大門口迎接,一路上經過門診、病房、食堂時,那些還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們也都紛紛圍過來和路家二老握手,請他們節哀。

很多人一說到路佳佳,就開始紅眼圈、掉眼淚。

那個脾氣好好、笑容暖暖的小女兵,平時在的時候,他們也不覺得她有多麼優秀。可是一旦人沒了,大家才覺得——啊,多好的一個小姑娘,怎麼就這麼沒了呢?好可惜啊!

從醫院大門到女兵宿舍不過幾分鐘的路,一行人足足走了一刻鐘。路家二老雖然勉強還撐得住,但已經潸然淚下無數回了。

最後,還是醫院領導發話,讓醫生護士們各回各的崗位,才從人羣中閃出了條道,讓二老能夠順利通過。

蒲英和苗苗一邊一個攙扶着腳步已經明顯變軟、快站不住的路媽媽,邁上了通往士兵宿舍的臺階。

進入女兵宿舍,當排長指點了哪張牀是路佳佳的牀位後,路媽媽就一頭撲在了牀上,不停撫摸着那鋪疊整齊的被子、牀單、枕頭,口中“佳佳、佳佳”地喚着,彷彿那些就是路佳佳的身軀,彷彿路佳佳就躺在那裡。

路爸爸則坐到路佳佳的桌前,一邊聽着排長的指點,一邊用顫抖的手拉開抽屜,翻看着路佳佳用過的鏡子梳子,以及她看過的書和寫過字的筆記……在最後的一個抽屜裡,放着路佳佳的漫畫本,還有厚厚一疊《飛龍報》副刊。

“小路畫的《女兵日記》在我們師特別受歡迎,我們醫院本來已經批准她明年報考軍藝的,沒想到……”

排長,這位在藥劑房工作的三十多歲的士官,說到這兒,也搖着頭,說不下去了。

路爸爸路媽媽都迫不及待地翻看起報上的《女兵日記》,彷彿從那兒就可以看到他們的女兒在軍營的生活過得到底如何。

翻着翻着,二老的眼睛就被淚水模糊了。

啪嗒,啪嗒,一顆顆淚珠滴在了報紙上。

路爸爸一邊用手背抹淚,一邊說:“這真的是佳佳畫的?她那回打電話說,在師報上發表了漫畫。我,我還不相信,還說她學會騙人了,哎……”

路媽媽就只會癡癡地看着那些畫,一遍遍地喚着女兒的名字:“佳佳,佳佳……”

苗苗哽咽着說;“叔叔,阿姨,這些畫,真的都是佳佳畫的。其實,她特別有才,會畫畫,會繡花,會縫衣服……她畫的這些畫,我們當兵的都特別喜歡……”

一直咬着下脣的蒲英,突然開口道:“不光我們喜歡,連首長們也特別喜歡。我們師的孫副政委曾經指示,要把佳佳的《女兵日記》整理出版呢。”

陪同的政治部副主任和醫院領導等人一聽這話,不由得面色一變。

路爸爸和路媽媽在淚眼模糊之下,並沒注意到領導們的臉色不對,只是滿懷希冀地看着他們:“是真的嗎?”。

幾位中層領導正面有豫色的時候,蒲英已經乾脆地答道:“是孫副政委親口跟我說的,當時總部的賀副部長也在場。如果不信,我可以和他們當面對質。”

副主任的腦子轉得也很快,馬上走上前,誠懇地說;“孫副政委是說過這事,我們也是打算等路佳佳的作品再積累多了的時候,給她出版的。你們放心,這件事我們會抓緊的,一定儘快讓兩位看到小路的畫冊!”

路爸爸感動地站起身,鞠了一躬:“謝謝部隊首長的關心!謝謝!”

他說着說着,已經是老淚縱橫,而邊上的路媽媽更是掩面大哭。

不過稍後,副主任趁二老在整理路佳佳的遺物時,把蒲英和苗苗拉了出去,問:“你剛纔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二人齊聲答:“是真的。”

副主任擦了擦滿頭的汗,咬牙說道:“好吧,不管是不是真的,既然我已經答應了這事兒,就算是自掏腰包,也要把小路的畫冊給印出來。”

“主任,您放心,這事是我提出來的,就是要掏腰包,也是我來掏。”蒲英虎着臉說。

“我也掏。”苗苗緊接着說。

“行了,我知道你們和路佳佳的感情好,我也理解你剛纔提這事兒的想法。這事兒啊,我們組織上會想辦法的,不能讓你們兩個小兵出錢。”

蒲英知道自己說的事,確實是有點難爲副主任了。

犧牲的戰士應得的撫卹金、榮譽、哀榮……這些都有成例,組織上雖然會盡量滿足烈士家屬的要求,但是出一本畫冊,還是有點超標了。

而且,孫副政委是快要退休的人了,就算她拉上了賀副部長,這番說辭也未必好使。

所以和副主任的對話一結束,蒲英馬上拉着苗苗去給師長打了個電話。

這是她們頭一次用私人感情,請求師長出面發話。

這個電話很是必要,也正是有了師長的親自過問,政治部副主任負責的畫冊出版工作,後來才進行得比較順利。

在安撫路家二老方面,政治部這次真是盡心盡力了,給二老安排的住處也是招待所最好的將軍套房,還專門讓蒲英和苗苗陪路媽媽一起睡。

因爲路媽媽也早就知道這兩人是女兒的好朋友,見到了她倆,就好像又見到了自己的女兒一樣,所以她總是拉着她倆的手不放,讓她們多講一些和路佳佳在一起的片段往事。

雖然聽到有些片段,路媽媽會哭得很厲害;但是當苗苗說起路佳佳的各種好的時候,路媽媽也會覺得驕傲,因而得到一些安慰。

另一間房裡,藥劑師排長也在和路爸爸聊着路佳佳在部隊的表現。

小路多次奔赴高原,爲幫助先心病兒童而勞心勞力的事,聽得路爸爸也不禁感嘆:沒想到這孩子這麼出息了。

在交談中,路家父母重新認識了他們的女兒。

這個在他們心裡一直懦弱沒用的女兒,沒想到在部隊會這麼給他們爭氣!

路佳佳生前一直渴望得到父母的重視,現在她終於得到了,可惜她已經不知道了。

路家二老現在也很後悔以前沒能多關心一下這孩子,等她不在了,才發現其實他們也是很愛很愛她的。

痛悔的心情,讓二老哭一陣笑一陣,都過了睡覺時間,情緒還很激動——這對他們的健康是很不利的。

於是,在排長的安排下,蒲英和苗苗給二老的茶水中加入了少許鎮靜劑,終於讓他們漸感睏意而沉沉睡過去了。

蒲英和苗苗關上了套間裡屋的房門,卻一點沒有睡意。

她們從路佳佳的遺物裡拿出了一件沒有完工的手工活。那是路佳佳在藏區買的犛牛毛線,準備給患有風溼關節炎的二老打的兩副護膝——一副打了一半,一副纔剛剛起了針。

這些毛線還是她第二次上高原後帶回來的,蒲英和苗苗都知道這事,也見她平時沒事就打毛線。

但是她爲了“愛心”行動一直忙忙碌碌的,這兩副護膝也就一直沒有完工。

蒲英和苗苗決定幫路佳佳把它們完成。

因爲這大概是佳佳唯一的遺願了吧?不少字雖然她根本就沒有機會說出自己還有什麼遺憾和願望。

兩個人卻都不會打毛線,還是找到招待所的清潔大嬸現學現打。大嬸知道怎麼回事後,說是願意代勞,卻被兩人拒絕了。

這是她們的一份心意,怎能讓別人代勞呢?

夜深人靜,兩人一邊一個地坐在套房外間的沙發上,默默地打着毛線。

苗苗打着打着,眼淚就流下來了。

蒲英也不勸她,只把紙巾盒遞過去,任她自己擦了一會兒眼淚鼻涕後,又接着打下去。

凌晨時分,苗苗打完了一隻護膝,又拿過另外半隻護膝,強撐着要接着打,卻被蒲英攔住了:“你累了,先歇一會兒吧。”

“不,我要把這個打完。”苗苗邊說邊揉了揉眼睛。

“你不累,你的眼睛也該休息休息了。”蒲英將她手裡的東西拿過來,把她按倒在長沙發上,蓋上了一牀毛毯,“眼睛腫得那麼厲害,再熬夜,小心熬瞎了。”

“不會的……”苗苗的眼睛確實乾澀疼痛得厲害,因爲她今天哭得太狠了,但她還是掙扎着想起來繼續幹活。

“聽話!你就閉上眼睛,讓眼睛休息一會兒,等沒那麼疼了,再幹——啊?”蒲英誘哄着。

“好吧。”

舒適的沙發對疲憊的精神有着致命的誘惑,苗苗不由自主地打個哈欠,閉上了眼睛,一會兒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睡着了。

蒲英則繼續打着毛線,完全沒有睡意。

她雖然以前從來沒打過毛線,但是這半晚上的功夫已經打得很熟練了。

蒲英飛快地機械地打着毛線,腦子裡卻是空的。所有的思想和才智都聚集在了這兩副護膝上,沒有什麼比完成它們更重要的事了。

她這也不僅僅是爲了幫路佳佳盡孝。

蒲英其實是在找一件事,讓自己不要去想、也不要去體驗路佳佳的死,帶給自己的疼痛。

她做到了。

當招待所的服務員來敲門告知可以吃早餐的時候,蒲英剛好將毛線活做完。

因爲一夜沒睡,她的頭是昏沉沉的,脖子和肩膀都痠痛不已,幾根主要幹活的手指更是屈伸一下都會覺得疼。

但是,看到完工的兩副護膝,蒲英的心裡卻感到一陣莫名的輕鬆。

隨即,她又在心裡唾棄着這種輕鬆,面色也再度哀慼起來。

當路爸爸路媽媽接過護膝、知道原委時,又是感激又是心疼地揉搓着蒲英和苗苗的手,可是他們一想到女兒,又不禁再度心酸落淚。

早飯後,羅布一家在阿哥和人武部長旺堆的陪同下,來到了師部招待所。

一見面,羅布拉着頓珠、央宗抱着半歲的兒子,齊齊給路家二老跪下,哭着說:“我們家兩個兒子都是被你家的女兒救的啊!這樣的恩情,我們一輩子都忘不了啊!”

路爸爸和路媽媽有點懵,趕緊先把人扶起來再說。

由於羅布一家很激動,就由阿哥和旺堆部長將他們一家和路佳佳之間的故事,從頭到尾地講給二老聽。

而大家聽得最專心的是路佳佳遇害的經過。

當初,羅布和央宗爲了節約生活費,並且家裡還有個奶娃娃要照顧,便沒有陪頓珠到醫院做手術,而是將他全權託付給了路佳佳照料。

路佳佳是在蒲英她們去北方參加演習的時候,將頓珠等先心病小孩從藏區接出來的。

等在軍區總院做完手術又休養了半個多月後,別的小孩都由家長帶走了,路佳佳還得專門跑一趟,將頓珠送回家。

在她搭乘的救護車上,還有軍區總院支援金馬縣醫院的一批價值上百萬元的醫療器材和藥品。

旺堆部長說,可能是草原上的一夥歹徒得知了這輛救護車上有值錢的東西,便起了歹意,於是在傳統的搶劫路段——黑松林,設伏攔車搶劫。

跟車的司機和押送的醫生都被歹徒拖下了車,一番毒打之後他們現在還在軍區總院進行搶救。

當歹徒們衝到後車廂要搶東西時,也遭到了路佳佳的頑強抵抗。不過,弱小的路佳佳哪裡是歹徒的對手,很快就被歹徒們拖下了車,踢倒在路旁的土溝裡。

喪心病狂的歹徒在搶劫財物後,又放火將救護車點燃才揚長而去。

在歹徒出現的時候,路佳佳見情況不妙,怕小頓珠受到傷害,就把他鎖到了車上的一個小藥櫃裡。由於鐵櫃的鎖很結實,歹徒們沒能把它打開,也沒發現裡面還有小孩。

他們走後,已經摔斷了一條腿、估計當時胸腹還有內出血的路佳佳,硬是從溝底一點一點地爬上了公路,拖着一條傷腿回到車上,在救護車最後起火爆炸之前,將小頓珠從櫃子裡救了出來。

當地武警公安趕到黑松林時,見到的是小頓珠大哭着舉着一段樹枝,不停地撲打着躺在路邊的路佳佳身上的火苗。

而路佳佳身下是一灘血跡,全身一動不動的,已經犧牲多時了。

路爸爸路媽媽哭着聽完了旺堆的敘述,什麼要求也沒有,只求見女兒一面。

政治處副主任馬上答應下來,只是請他們再等半天。因爲路佳佳的遺體,先是跟着送重傷員的直升飛機,送到了軍區總院,再派靈車接回師部,還要等上一段時間。

路爸爸路媽媽信以爲真,又在蒲英和苗苗等人的勸解下,便回房間休息了。

真實的情況是,由於路佳佳除了外傷還有燒傷,遺容不經過修飾沒法讓二老直接觀看。

趁着他們午休的時間,副主任把蒲英叫出來,讓她去醫院太平間,幫忙看看最後修飾的效果有無不妥之處——因爲她是路佳佳最好的朋友,而且一直很鎮定,看上去比苗苗堅強多了。

蒲英二話沒說,跟着副主任前往醫院。

在太平間門外,她見到了梅驊騮。

梅醫生是跟着靈車一起過來的,他是專門過來送路佳佳一程的。

看到也是紅腫着眼睛的梅醫生,蒲英不禁苦笑:這兩天見到的人,眼睛都是紅紅的。不知道的人,恐怕還以爲師部發生了紅眼病流行疫情吧?不少字

隨即,蒲英又被自己發散的思維嚇住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怎麼現在還有心情調侃這些?

蒲英咬緊牙關,跟着梅醫生走進了太平間。

還好,佳佳的樣子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恐怖,只是因爲畫了點妝,樣子有點怪怪的。

蒲英凝視了半天,忽然說:“其實,佳佳長得還挺好看的……是吧,梅醫生?”

梅驊騮略有點詫異地看着她,感覺她看自己的表情有哪裡不對勁,但還是機械地點頭:“是,她就像草原上的格桑花一樣,樸實美麗。”

蒲英定定地看着梅醫生,想起了昨天在佳佳的畫本子中看到的幾張畫稿。

在別人眼裡,那只是少女漫畫中最常見的美男子,可是蒲英知道,那畫的是梅驊騮。

但她也知道,路佳佳是一定不會把這種感情表達出來的。

哪怕是她不在了,也不行!

因爲佳佳是那麼羞澀,而這份感情是那麼單純,不含雜質,沒有功利之心。

佳佳喜歡誰,只會一心一意地對那人好,絕不會給他造成困擾的!

蒲英尊重佳佳,會爲她保守這個秘密,一直到永遠。

也許對佳佳這個內向又愛幻想的女孩來說,能在死後得到愛慕之人的一句誇獎,就已經足夠了。

或許,可以再多一句?

“你會忘了她嗎?”。

“不會。”

“我也不會。”

蒲英點點頭,轉身走了。

梅驊騮看看她,再回頭看看佳佳。這一生一死兩個女孩,他都同樣關心,也同樣感到難過。

稍後,蒲英等人陪着路家二老來看佳佳。

兩位老人的失女之痛,終於達到頂峰。在場的人,無不流下了悲傷和同情的眼淚。

但是,梅醫生卻發現,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蒲英,她雖然一直面帶戚容,但卻沒有流淚。

好幾次,梅醫生看到她在給路媽媽擦淚和解勸時,那雙幽深的眼睛明明都痛苦得就要飆出眼淚來了,但是下一瞬,又見她緊抿着嘴脣,生生將那淚光驅散了。

當苗苗也哭得肝腸寸斷、站立不住的時候,幾乎就靠蒲英一人扶着路媽媽,給老人提供着安慰的懷抱和支撐的肩膀。

本來已經很難過的梅醫生,看到這樣的蒲英,心就更疼了。

晚上,他特意讓藥劑師排長給蒲英的飲水中也加入了鎮靜劑。因爲他已經聽說了蒲英昨天一夜沒睡的事,萬一她今晚再來這麼一出,明天恐怕就沒有體力參加追悼會了。

蒲英還在靜靜地和苗苗一起整理路佳佳的遺物時,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地叫她。

“英子,英子。”

蒲英擡起頭,是佳佳!佳佳正在窗外,微笑地看着她。

“佳佳,你沒死?你快進來啊!”蒲英着急地喊。

“英子,你真好!”佳佳還是在笑。

“不,我不好!”

“呵呵,壞英子,你太壞了!”佳佳咯咯嬌笑着轉身。

“佳佳,你別走啊!”

蒲英起身追了兩步,忽然想起來佳佳不是死了嗎?那這是?

她站住了,仔細看着窗外的佳佳。

窗外的景色是雪山草地,鮮花盛開,陽光普照——怎麼那麼眼熟?

啊,這不是試訓地的雪山聖湖嗎?

怎麼會到這兒來了呢?

再看佳佳,怎麼又換上了一身豔麗的藏服?

只見她在草地上跳躍着、旋轉着,還唱着歌,非常快樂的樣子。

蒲英有點明白了,不禁難過地說:“佳佳,我是在做夢,是吧?不少字”

“呵呵……”佳佳笑着跑開,採摘起草地上的鮮花。

“佳佳,這個夢真好。你是到了天堂,是嗎?”。蒲英喃喃地說。

“是啊,你別擔心,我現在很好呢!來,這花送你!”佳佳將花束塞到蒲英懷裡。

一大捧燦爛的黃花,像陽光一樣溫暖。

蒲英低頭,深深地嗅了一下花香,“真好,你還記得我喜歡黃花?”

“那當然了,我們是好朋友嘛。”

佳佳咯咯笑着,又跑開了。她跑過的草地,很快就開出一叢叢五顏六色的格桑花。

“佳佳,你去哪兒?”

“我先走了,英子,你要當個好兵哦。我還沒當成,就……”佳佳的表情有些黯然,隨即又笑着揮揮手,“不行了,我該走了,我會在天堂等着你的。”

蒲英伸手要去抓她的衣角,卻感覺手上一空,不禁大叫一聲“佳佳——”,猛地睜開了眼。

外面真的已經天亮了。連苗苗都已經早早地起來,正坐在牀邊擔心地看着自己。

蒲英定定神,對苗苗說:“我剛纔夢見佳佳了。”

“嗯,我聽到了。”苗苗憐惜地看着蒲英,坐近了一點,輕輕抱着她的肩頭說:“英子,你哭了。”

“是嗎?”。蒲英擡手摸了摸臉頰,一手潮溼。

霎時間,所有的疼痛一起涌了上來。

蒲英趴在苗苗肩頭,淚水決堤而下,很快就將苗苗的冬裝都浸溼了一大片。

苗苗緊緊地抱着蒲英,一邊哭一邊拍着她的背心:“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這一天,蒲英終於像個正常人一樣,會哭了。

當陪着路爸爸路媽媽走進靈堂,看到身上蓋着鮮紅的軍旗、安詳地躺在花叢中的路佳佳的時候,她哭了。

當聽到哀樂響起,看到師首長們帶頭向着路佳佳鞠躬行禮的時候,她哭了。

尤其是聽到政委宣讀的悼詞的時候,蒲英哭慘了。

“……路佳佳烈士曾經在新兵連教導隊的一次考試中,這樣回答‘你怕不怕死’的問題——她說,青春是美好的,生命是可貴的。我是一個18歲的普通女孩,我向往未來,熱愛生活,因爲我還很年輕,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我還有許多美好的憧憬。但是,如果祖國和人民需要我把生命獻出,我將毫不猶豫地把鮮血灑盡……”

蒲英從不知道看似懦弱的路佳佳,竟然在心底裡還埋藏着這樣的豪言壯語!

而她做到了!

她比我更像個好兵!

儘管她的訓練成績並不出色,儘管她沒參加過軍演,儘管她沒有立功,也沒有獲得優秀士兵稱號……

可她不折不扣是一個好兵!

佳佳,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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