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熙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的皇宮,走過一幢幢殿宇,白花花的日光卻曬得他身身冷汗。眼前恍惚的全是那枚紫玉的墜子,是蘇縝那一聲不經意的嘆息,是他淺淺流露的落寞,是那架綠意盎然的葡萄藤。
真相揭開的如此徹底,他看得又是這麼清楚,甚至找不到一絲的僥倖來騙騙自己,騙自己這中間也許還有着誤會。
他此刻有絲後怕,幸好自己沒有把話徹底地坦白出來,但這種慶幸卻又像是明日既來的劫數,像懸在頭頂的劍,讓他愈發的恐慌。
蘇縝還不知道夏初是個女子,可即便如此卻依然愛上了。那聲嘆息分明就是思戀,那種落寞分明就是情深,分明的讓他看見,他對夏初之情並不亞於自己。
作爲臣子,蔣熙元知道自己實在應該趨功避過,萬不要招惹皇上的心頭好纔是。但作爲男人,他卻不願意讓步分毫。可自己對夏初志在必得,那麼蘇縝呢?倘若他有一天知道了夏初是女子的呢?
今天不管他再如何努力,怕是也鬥不過來日的一張聖旨。
退一步說,即便他讓步了,成全了,他的妹妹要怎麼辦?一心愛慕着蘇縝,即將入主中宮期盼着與他舉案齊眉的詠薇怎麼辦?那聲嘆息彷彿已經宣告了她的將來,那株將被挖去的葡萄藤,似乎就是蘇縝根本不願意被別人敲開的心房。
那裡住着一個人,可那卻是自己所愛。
蔣熙元還從來沒有如此的慌亂和不知所措過。一路走出去,他不停的希望這只是一個夢,一個噩夢,他想讓自己趕緊從夢裡醒過來,卻不能。
劉起套了車在皇城外等着蔣熙元,看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走出來,心中一驚,忙跳下車迎了過去,“少爺?少爺!怎麼了這是?怎麼臉色這麼差?是不是皇上說了什麼?是不是有什麼變故了?少爺!”
蔣熙元一言不發,走過馬車也沒有要停腳的意思。劉起一把將他拽住,“少爺啊!你倒是說句話啊!急死我了,你這是又要去哪啊?”
“我去找夏初。”蔣熙元看也不看地甩開劉起的手。
劉起又把他拉了回來,“老太爺和老爺那邊都等着你回話呢,明兒個就是納采禮,您這會兒又找夏兄弟做什麼?”
“放手。”蔣熙元瞪眼看着他,臉色煞白,把劉起給嚇了一跳,卻仍是沒敢鬆手。劉起嚥了嚥唾沫,鼓了鼓氣道:“少爺,不是我說……,您做事也得分個時候不是?之前的事剛平息一點,好歹您消停兩天。一家人爲您這吊着心呢!您說您出來直接奔了夏初那,若是家裡知道了,您這不是把夏兄弟給害了嗎?”
蔣熙元不說話了,劉起趁勢連拉帶拽的把他塞進了車裡,馬鞭一響,一刻不敢猶豫的向將軍府狂奔。
蔣熙元抱頭坐在車裡,覺得頭疼欲裂。他告訴自己冷靜,一定要冷靜,事情還沒有糟到完全無可挽回的地步,他無論如何要想個對策才行。可腦子裡卻炸得嗡嗡作響,根本片刻不讓他思索。
這一團的亂麻,倒底要怎麼做,怎麼辦!
夏初再見到蔣熙元的時候,納彩禮已經過去了。她抱着一本卷宗,在書房裡找到了他,“大人,我這案子查問的差不多了,聽說你今天過來,可有空聽我說說?”
夏初笑眯眯地把卷宗往他桌上一放,擡眼一看便稍稍驚了一下,仔細地打量着蔣熙元道:“大人,納彩禮很累嗎?怎麼熬的這麼憔悴?還是又喝多了?”
蔣熙元不做聲地看着她,片刻後把手輕輕地按在卷宗上,勉強一笑,“累了而已,沒事。”
“那……”
“東西放在這,我看看,如果沒問題的話今日便貼出告示,你讓人知會相關人等,明天升堂審案。”蔣熙元說完仍是看着她,眼中像是萬語千言未竟,直看得夏初心中惴惴,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趁着自己臉上的熱度沒起來,她忙接過蔣熙元的話,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我知道了,那……,大人你先看着,我去瞧瞧湯寶昕。”
“夏初。”蔣熙元叫住了她,按着桌子站起身慢慢地踱到她身邊,思忖了片刻後問道:“現在不怕了?”
夏初還以爲他要說什麼,心裡緊張的不行,聽見了這麼一句後不禁暗暗鬆了口氣,搖了搖頭笑道:“不怕了。自己不害怕之後,發現真的是沒什麼可怕的。”
“以後呢?”
“以後?”夏初側頭想了想,“以後就學乖了,吃一塹長一智。道理和正義不是自己說出來的,認爲對的只管去做,日久見人心。”她低頭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有事多與大人商量,不可莽撞,不可擅做了主張。”
“如果我不在了呢?”
“什麼叫不在了?”夏初擡頭盯着他,眉頭又不覺地皺了起來,神色微惱,“又來?大人你總嚇唬我做什麼?明明都已經沒事了。”
“不是那個意思。”蔣熙元忍不住笑道,那笑意卻未至眼底,目光膠在她的臉上像是連眨眼也捨不得一般,“行了,先好好準備着月筱紅的案子吧,升堂時,你來審,我只管判。”
“我審?”
“你審。”蔣熙元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他看夏初微微縮了下脖子,眼中有些猶豫,便淺淺一笑,“又怕了?”
夏初搖了一搖頭,深吸了一口氣,眼神漸定,抿嘴笑道:“不怕!”
“那就好。去吧。”蔣熙元推了推她,目送着她步履堅定地推門而去,直到房門輕聲合攏,臉色才漸漸地沉了下來。他走到軟榻前屈身坐下,手肘支在膝上,一言不發地側頭看着空蕩蕩的牀榻。
窗前的白茉莉經了風離枝而落,發出一聲柔軟的輕響,又沒了聲息。微塵在光線中輕舞,三尺日光之後再瞧不見蹤跡。仍是這明亮靜謐的書房,許久,也只聽見了一聲嘆息。
月筱紅一案在西京攪的沸沸揚揚,升堂審案的告示甫張貼出來,立刻便炸鍋了。有得了信兒的月筱紅的戲迷奔到泰廣樓,把這消息散播的更廣了一些。
於是,關於月筱紅,關於夏初的話題熱度再次攀升,好像每個人都成了捕快,都成了正義的化身,那點流言翻來覆去的在人們口中被嚼得稀爛。
升堂這天,門口又像是要起騷亂一般烏泱泱地聚了好大一片人,聲音雜雜吵的每個捕快都皺着眉。
夏初站在堂下,冠正衣展,身板挺直高昂着頭,悄悄地把手心的汗擦在了褲子上,靜等着蔣熙元升堂。
蔣熙元從側門走到了屏風後,透過層層間隙看着夏初。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以京兆尹的身份升堂審案了,他求了蘇縝留任這一段時日,爲的便是這樁讓夏初蒙羞忍辱的案子。
他想盡自己的力,守着她陪着她,讓她光明正大的拿回屬於她自己的正義。這守護這陪伴還會不會再有?這倔強的神情,這明亮的雙眼,他還能看多久?
蔣熙元不知道,不敢想,第一次不敢去看前方的路,害怕擡眼便是盡頭。
夏初轉頭看了過來,瞧見他先是稍稍一愣,隨即那目光裡帶着笑意,像是在說:我準備好了,大人你還不升堂?
蔣熙元無聲地嘆了口氣,轉屏風入座,於上首看了一眼堂外民衆,攬袖高舉驚堂木,頓了一頓脆聲落下,“升堂!開審月筱紅被殺一案!”
捕快振木而聲,肅穆公堂,漸息了那些紛紛的議論。
夏初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而出,對蔣熙元拱了一拱手,“大人,屬下想先帶證人章仁青上堂問話。”
夏初話音一落,堂外便有人高聲道:“讓夏初滾出公堂!他沒資格審案!”隨即旁邊便有人附和了起來,剛剛靜下去的公堂又亂了起來。
蔣熙元剛要拍案,夏初卻先一步回過頭去,橫眉冷目的對堂外高聲道:“今天我夏初以西京府衙捕頭身份公堂問案,想聽便聽不想聽便走。驚堂木已響,再有喧譁鬧事幹擾審案者便以藐視公堂論!待案子審完仍有存疑者,儘可衙前擊鼓鳴冤,來一樁我夏初接一樁!”
話落,常青適時地敲響了殺威榜,一衆衙役附之,堂外的聲音又七零八落地吵了兩句,漸漸地還是平息了下去。
蔣熙元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放下心來。似是又看見了那個穿着粗布衣褲在蒔花館與自己頂嘴,那個在堂上倔強不跪,聲聲奪人的小雜役。像曠野山坡上平凡的金露梅,堅強綻放。
他把手中的驚堂木輕輕放下,有些留戀地看了看。不是留戀這公堂,不是留戀這三品之位,留戀的只是與她並肩,與她每一天順利成章的相見。
夏初轉回頭,目光掃過一個角落時頓了頓,對站在那裡的王槐冷然一笑。王槐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待夏初目光移開之後便想退出人羣,腳還沒動,旁邊吊着一隻胳膊的杜山卻把他拽住了,低聲道:“我倒看這衆目睽睽之下夏初還能玩出什麼花來!等審完了,咱們一起擊鼓去,老子還得讓他賠我這條胳膊!”
王槐乾笑了兩聲,胡亂地說了個是,心中卻翻騰不已。他本以爲夏初不會再出現在府衙了,即便流言壓不死她,蔣熙元爲了自身名譽也不會再用她了。
可沒想到這小子竟然又回來了,竟還有膽子公堂審案,實在是大大的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