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卑使者此語看似無心,實則不妥當到了極點——草原有草原的規矩,中原也有中原的規矩,互相尊重也就算了,明着說大夏的嫡長子繼承製不好,實在是有些過分了。
即便如此,聖人也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慍怒之色,反倒來了些興趣:“哦?這麼說,鮮卑用人,一向是隻看勇武,不問出身?”
見聖人問詢,鮮卑使者露出驕傲之色,挺了挺胸膛,大聲道:“這是自然。”
“既是如此,貴方這次來的定是一等一的勇士。”聖人溫和又包容地笑了笑,“草原男兒矯健,漢家男兒陽剛,若能切磋一番,自是最好不過。”
秦琬聽得聖人此言,看鮮卑使者的眼光便有些不同了——這哪裡是酒後失言,分明是在與聖人一唱一和嘛!
鑑於她坐的位置太引人注目,也不好去看裴熙、衛拓、江柏等人,以確定自己的猜測。話又說回來,這樣的大事,哪怕他們真知道,也不會寫在臉上,讓所有人都看明白。
秦琬瞧了瞧鮮卑使者,再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隔了兩個座次的柔然使者,對這兩個部族之間的關係又有了新的思量。
她先前想着,那羅可汗若是沒了,東突厥與柔然尚有合作的可能,柔然與鮮卑就更不例外了。草原本就是這樣,這個部落奴役那個部落,那個部落血洗這個部落。爲了利益,親兄弟也說殺就殺,更別說歃血爲盟的義兄弟了,幾乎不拿誓言當回事的。爲了謀取更大的利益,血海深仇也能擱到一邊。故她一直很擔心突厥、柔然、鮮卑和高句麗連成一條線,直接將大夏從東方到西北方都威脅到了。若再勾上吐蕃、六詔,這日子就太難過了。
六詔是六個大部落,可以分化離間,吐蕃卻是一定要籠絡住的。西突厥未來是敵是友還難說,東突厥就更不能指望了。如今看來,在鮮卑與柔然之間,聖人還是選擇了鮮卑做盟友。
只是,爲什麼呢?
秦琬的心思已沒放在眼前的歌舞上,飛快將鮮卑的歷史給過了一遍。
鮮卑勢力最強盛的時候,從河西、隴西到黑水都遍佈着他們的身影,柔然的先祖不過是鮮卑鮮卑部的奴隸。待到後來,鮮卑陷入內亂之中,拓跋、慕容、乞伏、禿髮和宇文五大部族打得你死我活,柔然趁勢崛起。
敵不過柔然的鮮卑分成了幾支,乞伏部和禿髮部退走隴西,建立了吐谷渾,在西域對大夏動作不斷,最終被前任安西大都護武成郡公所擊潰。雖未國破,卻已元氣大傷,三十年內無還手之力。
慕容部和拓跋部一直是鮮卑最大的兩個部落,在佛道的信仰上又截然不同,與柔然的戰爭中失敗後,拓跋部退走北方,時不時騷擾柔然邊境,慕容部趕赴東方,與高句麗互通款曲。柔然內部又逢可汗葉護的權力之爭,這也是前朝最後幾十年政治雖腐朽不堪,卻得以苟延殘喘的一大原因,直到九十年前那位廢了葉護之職的鐵血霸主案槊可汗收攏軍權,發兵攻打慕容部,大敗的慕容部無奈之下,只得投靠拓跋部,仰人鼻息七八十載。也就這十年不到的功夫,慕容氏才忽然翻身,成了鮮卑的主人。
鮮卑勢弱?倒也不見得!柔然本就傷筋動骨,這些年來又一直被突厥壓制着,未必比悶聲發展的鮮卑強多少。突厥又分成了東西兩支,內部外部,明爭暗鬥不休。和高句麗關係曖昧的鮮卑,會比柔然更加合適?
秦琬下意識朝各國使者的座位上看去,卻發現有人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忽地想到一樁軼聞。
按理說,柔然與鮮卑拓跋部的仇怨更深纔是,爲何要攻打有高句麗支持的慕容部?
近百年前的事情,誰也不知當時的真相,坊間卻一直有傳聞,說慕容氏乃是鮮卑諸部裡樣貌最好的一支,族人個個身材高大,皮膚白皙,模樣秀美,慕容王族的絕色美人更是層出不窮,方成了取禍之端。更有人說,慕容殘部投奔拓跋部,非但獻了女人,甚至連男人都獻上了,才得了拓跋部的庇護。
稗官野史麼,越香豔得就流傳得越久,說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會心一笑。就像胡人“收繼婚”的習俗,漢人一面唾棄哎呀真是沒有綱理倫常,一面卻繪聲繪色地描述胡人們怎麼爲了一個女人,父子相殘,兄弟相殺。
這些坊間軼聞,秦琬本是聽聽就算了的,心道慕容部又沒滅族,帶上殘部和人脈投靠,雖被趁火打劫定了,到底有了個落腳的地方。想想胡人蠻不講理的做派,再想想柔然和鮮卑爭鋒相對這麼多年,總有輸有贏吧?西突厥輸給了大夏,送了個阿史那公主來,鮮卑若是輸給了柔然……
若慕容氏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受了太多的恥辱,便能解釋今日的一唱一和了——對內,慕容氏要鎮壓拓跋氏;對外,鮮卑要對付柔然,甚至是柔然和突厥的聯軍。
死去的親人可以不管,活着卻淪爲玩物,讓高高在上的鮮卑貴族乃至王族蒙羞的親人呢?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再聽別人用話一激……人麼,都是想自己多些的。更何況,異族入中原的通道統共就那麼幾條,若爲自身的野心,想要控制,至少是接近這些要塞,鮮卑與柔然的一戰,絕對避免不了!
一想到這裡,秦琬的目光又落到了鮮卑使者的身上,見他神色尷尬,似是驚醒,支支吾吾地,全無方纔的豪情壯志。
聖人都說要比試了,而且一句話將各國使團全算了進去,哪怕再不情願,又豈有拒絕的道理?再說了,即便想拒絕,也找不到藉口啊!說草原男人是孬種,不敢應戰?還是說這次派來得不是族中的勇士,反倒是族中的弱者?
各國使者在心裡頭把鮮卑使者罵了無數遍,反應沒那麼快的只覺牙癢癢,不明白鮮卑爲什麼派了這麼個繡花枕頭過來,如思摩這般心思深沉的,已覺得有些不妥了。可他左思右想,又不明白究竟哪兒不對勁——大夏皇帝提出比武也是正常的,各國使團帶來的人本來就少,真要比起來,誰輸誰贏還用說麼?這……難道是爲了揚大夏國威,震懾他們?雖是個好理由,可他怎麼覺得有些不妥呢?
他還未想出個所以然來,雙方卻將時間都敲定好了,三天後,御苑!
聽見“三天”,思摩眼皮跳了一下。
他可沒忘記,三天後剛好是他們與灰衣人約定再度見面的日子。
長安的消息本就是傳得最快的,聖人千秋的第二日,代王推拒太子之位的消息已生出翅膀,傳遍了長安的大街小巷。說書人立刻換了新本子,說得就是昨兒朝堂上發生的事情,聖人如何稱代王仁厚賢名,要立長子爲太子,代王又如何婉拒。說得活靈活現,恍若親眼所見。
“代王殿下實在許由再世,巣父復生啊!”說書人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堯帝聽聞許由素有賢名,想將君位傳給他,許由推辭不受。堯帝又讓他做九州長官,他便去潁水洗耳。讓天子之貴,這是大賢,古有許由、巣父,今有咱們品德高尚的皇長子代王殿下,實乃我大夏之幸啊!”
百姓不懂這些大道理,卻明白做皇帝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件事,代王殿下卻不當,雖說大半的人都覺得代王殿下有點傻,放着天大的好處不去要,但聽大家都在讚美代王,也就跟着附和。應聲應久了,一提到代王,第一反應便是,代王殿下是個連天子之位都能不要的大好人啊!
當然了,也有些人問,既然如此,代王殿下爲何還要做宗正寺卿呢?立刻有人反駁,說宗正寺卿只有德高望重的皇族長輩才能擔當,蜀王殿下身子有恙,這幾年一直在修養,除了代王殿下,誰配當?連天子之位都讓了,還會在乎這點名利?代王殿下此舉無疑是爲聖人分憂,何等孝順!
朝堂上下,士林民間,無不對代王讚不絕口,通過說書人的口,坊間卻又流傳着另一種說法:“中山郡的郭昌,聽過沒?光武郭皇后的父親!郭家可是郡中大姓,傢俬田產逾百萬,郭昌身爲繼承家業的嫡長子,卻將萬貫家財悉數讓給了同父異母的弟弟!這般仁義,非但郡中之人稱讚,長官委以重用,甚至連真定王都看重他的義行,將愛女下嫁。”
“郭昌仁義賢明,郭主好禮簡潔,也就莫怪東海恭王辭讓太子了。可惜,可惜啊!光武帝一世英雄,竟被奸妃所矇蔽,非但廢了郭皇后,還允了東海恭王的辭讓,反倒讓奸妃之子做了皇帝。如若不然,漢室江山少說還能再延續一二百載。”
這則言論傳入代王耳朵裡,代王險些跳起來:“這又是誰?孤已經做到這份上了,他們竟還不放過孤?”
秦琬敢說請父親效仿東海恭王舊事,那是因爲大家心知肚明,玩這一出就是怕兄弟迫害,但這是能拿到明面上說的麼?這則言論看似大力吹捧代王,實則誅心非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