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春風得意的皇長子秦恪一想到愛女婚姻不順,便覺心煩意亂,他不願應付那些爭先恐後上門討好的人,又實在煩悶非常,想了半天,還是命人將裴熙給請了過來。
裴熙本不耐聽這些家長裡短的瑣事,但代王對他實在極好,又無親近的子侄發泄心中苦悶,只得將這些私事說與他聽,這是不拿他當外人的表現,同樣不拿自己當外人的裴熙也就耐着性子附和幾句。聽見聖人差匡敏來問話,又見秦恪小心翼翼覷他反應,他若有所悟,便道:“蘇彧……聖人這是起了疑心啊!”
秦恪本就有些惴惴的,聽裴熙這麼一說,不由更加緊張:“他犯了何事,是否會牽連到裹兒?”
“牽連倒是未必,只看聖人願不願追究。”裴熙說得很隨意,秦恪見他這樣悠然,也就放下一顆心,卻聽裴熙說,“裹兒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怕您和王妃擔心,什麼壞事都不說,要不,我去問問?”
秦恪絲毫不覺有什麼不妥,連連點頭,似乎得的就是這麼一句:“好!我等你消息!”
裴熙得了代王的允許,熟門熟路去見秦琬,秦琬早知他會來,命人備好茶和棋盤,猜了單雙,秦琬執黑。她落了一子,方問:“你派去試探莫鸞的人,準備得如何了?”
“尋了七八個,你回蘇家就能看到。”裴熙似笑非笑,“蘇家最近可真是好事不斷,長子回來了,小兒子也要娶承恩公的愛女,唯一的女兒不知。你這位寬厚大方的長嫂回去,少不得當起蘇府的家,拿自己的嫁妝補貼蘇家,打落牙齒和血吞。”
秦琬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說:“我就怕莫鸞不來這一招呢!她若想這樣整我,無疑是再幫我一次。對了,雖說我不信鬼神之事,可今日聖人都差了匡敏來問,可見壽禮一案的幕後主使真是誠國公府,也與孟懷有關。事實擺在面前,我還有什麼不信的?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只不過啊,以莫鸞的眼界,也就只能越幫越忙了。”
他倆皆是少有的聰明人,既連“預知未來”都信了,再聯繫前因後果,哪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蘇彧若不橫插一腳,負責偵辦此案的便只有高翰一人,高翰破此大案,將魯王一系的聲望推向極高,聖人卻心屬魏王。爲了給魏王登基鋪平道路,聖人寧願將事情的真相揭開,把平素聲譽極好的誠國公府和孟懷拋出來。
如此一來,自然有極多人會懷疑這是黨派、儲位之爭,方牽連到了誠國公府和孟懷。哪怕後者的清白名聲不再,高翰乃至魯王的名聲也不會好到哪裡去,質疑他們的人定然少不了,當然,聖人的清名也會受損。
不,若是魏王,還不至於讓聖人犧牲名譽爲他鋪路,若是懷獻太子還活着,一切就說得通了。
至於她自己……看莫鸞對她半點都不熟悉的樣子,秦琬心裡隱隱有個猜測——在莫鸞“預知”的未來中,自己應是不存在的,至少沒嫁到蘇家。往深裡追究自己爲何不存在,又覺噁心透頂。
在秦琬眼裡,秦恪和沈曼乃是天底下最好,也是世間最愛她的人。她可受不了父母不是一對,更接受不了莫鸞那樣的女人與父親相伴終生,當然,最接受不了得還是——這個女人竟敢嫌棄阿耶?
“這可真是自做聰明,嫌命太長了。”一想到這裡,饒是秦琬打定主意平常心對待蘇家,也忍不住幸災樂禍起來,“莫鸞神神秘秘地將這一消息告訴蘇彧,蘇彧直奔孟懷,往誠國公府追查,別人看了會怎麼想?莫說別人,就連蘇彧自己怕都是稀裡糊塗的,以莫鸞的心性,‘預知’之事定是誰都瞞着的,蘇彧還當這是魏王查出了什麼,讓他去撈功勞呢!他要是死在了外頭,魏王的嫌疑還能洗得脫,他卻活着回來了!”
匡敏對魏王恨得不行,自己方纔又添了一把火,他豈會放過這個機會?誠國公府與魏王暗中勾結,策劃此事,魏王轉手就將他們給出賣,撈取功勞……蘇家與魏王一系連得這麼緊密,蘇彧初次辦差就這麼順當,沒有魏王的幫扶,誰信啊!
“諸王不會放過這個攻訐魏王的機會,聖人生了疑心,魏王只會焦頭爛額。”裴熙落子,隨口問。“你見了常青?給玉遲帶信?”
秦琬微微頜首:“這是自然。”
裴熙料到秦琬會走這一步,極爲贊同地點了點頭:“當時的上黨郡守丘羽是魏王的心腹,現已擢升工部尚書,乃是魏王黨中少有的高官,素日的形象也非常好。南宮家的產業雖爲多爲魏王所得,宋家所侵,丘羽也必會分一杯羹。玉遲雖離家多年,心機手段卻是不差的,諸王正愁沒機會狠狠捅魏王一刀。要是知曉上黨郡發生過滅門慘案,這些年京中卻未聞隻字片語,可有熱鬧瞧嘍!”
魏王之所以有清正廉潔的好名聲,大半要歸功於他的“秉公執法”,一旦名聲受損,他苦心營造的形象便要毀去大半。諸王知他的弱點,這些年一直在找魏王下屬的錯處,奈何魏王隱藏太深,平素辦案又是往嚴裡辦,不存在寬容一說,在百姓看來自是公正無比。諸王雖整垮了魏王好些下屬,卻只給魏王造成了一定的麻煩,並未真正傷筋動骨。
南宮家卻不同。
按玉遲的說法,南宮家可是上黨郡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上黨富庶,地勢又極爲重要,乃是上中下三郡中的上郡。南宮家既是上黨郡排得上號的人家,又是商賈,必定是交遊廣闊,人盡皆知的。這樣煊赫的人家,一夜之間,連同主子到奴僕,幾百口人都死絕了,旁人能不嘀咕?雖說水火無情,可富貴人家都是備了水缸,時時刻刻有人值夜的,斷不至於一個都逃不出來吧?
若不是上黨郡離長安太遠,消息飛也該飛了過來,至少也該有些話本子,比如某某大商賈爲富不仁,得罪俠客,被俠客放了一把火,燒了全家的傳奇故事,何至於現在都無人知曉?
這也可見丘羽的能耐了,如此大事,卻能捂得滴水不漏。不枉魏王倚爲心腹,百般重用,一看局勢鮮明瞭些,立刻將對方調到京城,赤膊上陣也要爲之搶到一個尚書之位,若能將這一位給拉下來……秦琬將幾枚白子放到棋盒裡,嫣然一笑,眼中卻帶着說不盡的冷意:“只盼我這位六王叔啊,萬萬不要再刷什麼陰謀詭計,早做取捨纔是。若他正道不走,再走邪道,也就莫怪我報當年刺殺之仇了!”
魏王送給身在彭澤的長兄的大禮,秦琬一輩子都忘不掉,多虧了那場刺殺,她才知道活着有多麼重要。而擁有權力,自由自在地活着,與低下頭顱,任人宰割地活着相比,又是多麼的不同。
“人總是在自己不經意間便多出幾個敵人。”裴熙裝模作樣地嘆道,“魏王只怕做夢也想不到,他竟將你給得罪了。”
秦琬糾正裴熙的說法:“哪裡是將我給得罪了,他不給別人留活路,我卻想好好活着。那就只有將他挪開,自己闖出一條路了。倒是你,那日瞧思摩的眼神也太熾熱了些,我道你爲何關窗,原來已被人逮着了。若非我無意中幫你遮掩了一番,以思摩的警覺,只怕早有所準備,哪等得到現在這樣,一步步往你們挖好的坑裡跳?”
裴熙挑了挑眉,語氣卻有些沉重:“這人可不好惹,你莫要掉以輕心,他的隱藏和魏王不一樣。魏王是天生自卑,一活到陽光下就要了他的命,草原卻是個你敢冒頭,別人就能掐死你的地方,你怕是不清楚吧?我先前也不知道,這些日子與江大人、阿潤喝了幾次茶,才知草原上至可汗,下到普通百姓,全都是一個樣。親兄弟非但會爲了可汗之尊,首領之位殺得死去活來,甚至會爲幾匹馬,幾頭羊,紅刀子進白刀子出。”
“這也——”秦琬還未說什麼,裴熙便道,“中原也有爲了爭水爭田打死人的,卻多是與外人爭鬥,宗族內部少有明晃晃取人性命的,草原卻不同。在他們看來,自己指不定什麼時候便要靠馬逃命,靠羊活命,人人都以自身性命爲先,別人死便死了,一母同胞的兄弟也不例外!”
秦琬聽了,不免可惜:“若能將思摩留在這兒……”草原將弱肉強食發揮到了極致,思摩既是其中的佼佼者,將他放回去豈不是縱虎歸山?東西突厥可沒分裂太久,兩邊部落中說話極有分量的老年、壯年首領們,彼此還是沾親帶故的。雖說互相砍起來也沒見手軟,真要敘情分了,好歹有個說法不是?若再出了個冒頓一般的人物,那纔是大夏的心腹之患。
裴熙何嘗不想這樣做,但爲國家考慮,這些異國使者可不能在大夏境內出事,否則四夷館的事情就成了空談,故他也有些不情願地說:“留下來不行,找些麻煩卻是可以的。”這一點,兩人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