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被窒得險些被空氣噎着。
“鬼才捨不得你!”她怒氣衝衝將門一關,出門去和王進等人道,“英白大哥說,他和姐姐以及其餘人,本來要和上元城的一個朋友匯合,但不知道怎麼回事,接應的人沒遇上,還被人伏擊。混戰中英白大哥和姐姐她們失散,也不知道她們怎樣了,我們快去救她們吧。”
“那是自然。”王進立即道,“可知道女……你那姐姐現在大概在何處?”
“英白大哥失散前,和姐姐她們約過了,在丹棱山匯合。”景橫波報上了影閣秘密總壇的地址。
她想過了,她要和這批人混在一起,才能更好地知道羅剎門烈火盟和炎幫的情況,必要時候反戈一擊,所以她不能去送穆先生回總壇,但這傢伙似乎賴上了她,又提出了令她動心的條件。她如果想既不離開這隊伍,又能送穆先生逃脫追殺安全迴歸,唯一的辦法,就是騙這些人出手。
如此,她既打聽了消息,又送了穆先生,還得王進這一批免費保鏢——他們爲了知道“女王”所在地,一定會拼死護送她和穆先生去影閣的。
而路上影閣叛徒雷生雨的追殺,又會引起羅剎門等幫派的誤會,造成玳瑁門派之間的火拼,不管他們怎麼拼,無論死誰,都對她有好處。
景橫波掰着指頭數了數,對自己很滿意——好計,這簡直是一箭四五雕嘛。
姐的智慧,越來越驚才絕豔啦。
屋內,慢慢坐起打坐的穆先生,看着被她關上的木門,眼底,亦有欣慰笑意。
一路血火,王者曼陀羅,終於長成。
……
王進等人很急切,當即準備車馬要走。他們要搶在所有人面前,找到並打動女王,女王身邊高手如雲,本身就是很強的助力。
景橫波和他們說,“英白”受了傷中了毒,在逃亡過程中,毒素被逼入下身,暫時失去了行動能力。王進等人動作很快,當即找來了馬車。景橫波還囑託他們,記得多帶點酒,英白愛喝酒,沒酒喝就會犯更年期燥鬱症。
王進本來還有點懷疑,結果看見穆先生隨手展示了一手劍術,頓時懷疑盡去——英白傳說的天花劍法,在穆先生手上使得極其精妙。
景橫波對此也很奇怪,英白明明是她隨口說出來的,怎麼那麼巧穆先生就會他的劍法。穆先生卻道他認識英白,早先和他切磋過,學了他一招而已。
英白多年來遊走天下,喝醉了和人亂打架也不在少數,這麼說倒也正常。
王進等人見她果然和女王身邊人十分熟絡,對她便客氣了許多,拿來的是好酒,景橫波統統倒了,讓附近客棧小二全換成醋。
她覺得穆先生只配喝醋。
一羣人在院子裡忙忙碌碌準備出發,纔有人想起厲含羽還沒起,便讓景橫波去喊他,景橫波敲了半天門,厲含羽纔出來,看樣子是睡得正香被吵醒,心情不好,打開門劈頭就罵景橫波:“醜女!滾開!離我遠點!”還準備擡腳踢,景橫波閃開了。揹着手偏頭瞧他——怎麼一夜不見,這傢伙臉上浮腫不僅沒消,還更厲害了?滿臉腫得油光閃亮,腦袋有笆斗大。
厲含羽早上沒來得及照鏡子,自己並不知道,他雖然睡眠被擾,精神卻很快恢復興奮,眼眸閃亮——昨夜輾轉反側半夜,都是自己成爲王夫之後的富貴榮華,到早晨才睡着,此刻雖然還是睏倦,想起昨夜的豔遇,頓時又精神百倍。
看見景橫波,他想起昨天的巴掌,讓到一邊,遠遠地冷冷道:“醜女,賤人,如今且讓你得意着,之後有你好看!”
說完大概是怕景橫波又賞他耳光,快步走向那羣整頓車馬的人羣,也不打招呼,擡腿就往唯一馬車上爬。
“等等厲公子。”一個漢子急忙攔住,“這不是給你的,你去騎馬。”
“不是給我備的?”厲含羽似聽見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般,愕然回頭,“除了我,還有誰配用馬車?何況我還受了傷,正需要平躺,養養我的臉。”
那漢子看一眼他的臉,忍住笑,指着被扶出來的穆先生道:“我們另有客人,需要用車。厲公子,你還是騎你那匹馬吧。”
“最尊貴的人自然坐馬車。”厲含羽傲然道,“讓他去騎馬,當然,不能騎我那匹玉花白,給他一匹普通馬也就夠了。”
他自覺自己已經是王夫,是這羣人的主子,這些人知道他得了女王青睞,都要來奉承他,如今他坐馬車,自然天經地義。
那漢子用看白癡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懶得再說,擡手將他一撥,“讓開!”
“放肆!”厲含羽勃然大怒,“你敢這麼對我?你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你是個誘餌!”那漢子也不客氣——這哪來的拎不清的貨!
“小心你的措辭!”厲含羽指着他的鼻子,“得罪了我,將來有你們賠罪的時候!”
那漢子冷笑,正要招呼兩個人將他架開,王進走了過來,“怎麼回事?”
“有種人見什麼都搶。”那漢子冷笑。
“那是因爲我值得!”厲含羽橫眉冷對,一心要將前幾天受的悶氣都發出來,他如今已得女王青睞,怎樣!
底氣十足,再無畏懼。
“女王必定會愛上我!”他冷冷指着王進等人,“你,你們,將來都要仰我鼻息。勸你們一句,早識時務,見好就收!”
“白日做夢的瘋子。”有人咕噥,“女王瞎了眼纔看上你。”
王進皺着眉,想着如何讓這個在門主身邊唯唯諾諾,出來就變了模樣的男寵聽話點,忽然身邊有人輕輕笑道:“馬車這麼大,何必爭呢。要麼就請這位兄臺和我共乘吧。”
“誰要和你共乘?你配嗎?”厲含羽用下巴對着過來的穆先生。
“厲公子,”王進湊在他耳邊道,“既然你是未來王夫,那這位可是女王手下大將,你難道不該早早親近親近?”
“哦?”厲含羽轉怒爲喜,想了想,點頭道,“確實。上位者當禮賢下士。陛下身邊的人,我便和他共乘,也不算辱沒身份。”說完對穆先生下巴一點,道:“也罷,容你上車,回頭還有話問你。”
他擺足王夫架子,顧盼自雄地上了車。王進回頭,歉意地對穆先生笑了一下,“英大統領,對不住了,這人脾氣不大好。”
“無妨。”穆先生一笑。
穆先生和王進已經談過,王進表示他們願意護送“英大統領”找到女王,只求見到女王,給一個引薦機會。一個有心套磁,一個順水推舟,自然順利達成協議。
“嘩啦。”一聲車簾子被掀開,厲含羽驕傲不耐的聲音傳出,“還不上來?難道讓我等你嗎?”
穆先生脾氣很好的樣子,曼聲道:“來了……”
王進親自扶他上車,看他從容進入車內,銀面具下脣角猶自微笑一彎,似羞似邪,說不出的好看,他卻忽然激靈靈打個寒戰。
他擡頭,看見天際雁字成行,喃喃道:“又一年冬了……”
……
厲含羽佔據了馬車內最好的位置,不耐煩地等着自己的“屬下”,想着這人磨磨蹭蹭,回頭一定要好好教訓纔對。
王進要他交好女王屬下,他卻不以爲然,他覺得女王身邊的人都是一羣狂徒,自己日後要想在女王身邊站穩腳跟,必須先鎮服這些人才行。
如果能收服這些人,得他們擁戴,或者自己將來取代女王也不是不可能,女人,要做什麼王……
簾子一掀,穆先生進車來。
他昂起下巴,正待給對方一個高傲疏冷、令人心生敬慕的形象,忽然覺得四面空氣一冷,忍不住激靈靈打個寒戰。
這個寒戰一打,什麼高貴,什麼氣質,什麼想好的下馬威,都沒了。
他擡頭,車內光線幽暗,只看見對方身形輪廓,但這一眼,和剛纔馬車下的感覺已經截然不同。
這身影竟如山嶽巍巍,渾然壓下,馬車內不大的空間似乎被擠壓,他覺得呼吸困難。
那人隨意擡頭,看了他一眼,開闊額頭下一雙眉淡淡飛起,而眼神如劍亦如電。
他心神一窒,只覺心臟也如被劍穿透。
馬車兩個座位面對面,穆先生坐在了他對面,那種壓迫的感覺稍稍淡去,他喘一口氣,想開口說話,爲自己扳回一層面子。
還沒開口,穆先生擡頭,看了他一眼。
他又窒住,只覺得這一眼,似剝開他皮,拆開他骨,看到他血肉筋脈裡去。
只一眼,他連血液都似凍住。
這一眼裡似乎滿滿情緒,又似乎根本沒情緒,似天神看見一隻討厭的螻蟻,有心不計較,那小東西卻在自己腳前張牙舞爪,礙事礙眼。
所以有點厭煩。
他喘一口氣,忽然想下車。
直覺告訴他,不能在這車裡和這人共座,否則僅僅這氣場,也能將他壓死。
下車之前,他想說一句話,給自己掙回點面子。
“你……”他剛剛開口說了一個字。
穆先生頭也不擡,伸指一劃。
他從腳尖到舌尖一麻。然後便覺得一股冷意,從腳底,迅速地蔓延上來。
是真實的冷,彷彿冰雪漫過膝頭,他一低頭,便駭然發現真有冰雪,自腳面,閃電般地向上堆積,頃刻之間,將他下半身凍住!
他大驚,張嘴欲待呼叫,對面穆先生又是一指。
“別,”他輕聲道,“別髒了我面前的氣息。”
厲含羽看見他指尖晶芒一閃,一隻冰棱已經悄然生成,可以想見,只要他發聲,這冰棱就會射入他咽喉。
他再也不敢發聲,眼睜睜看着那冰雪,過了膝蓋,爬上他大腿,一直凍到了他腰部。
他整個下半身,被裹在一片寒氣徹骨的冰雪中。
這樣凍,他會癱瘓!
心驚恐懼,卻出不得汗,連汗腺都似被凍住。
對面,穆先生卻姿態從容,甚至從袖子裡掏出一本書來看。他的手指有時候會忽然發紅,他便伸手在厲含羽膝蓋上擦擦,好像那是他的人體冰臺一般。
車廂裡漸漸只有格格之聲,那是厲含羽被凍得上下牙齒打戰之聲。
車窗忽然被敲了敲,厲含羽大喜,只要有人發現,他就不會被凍殘廢了!
穆先生看也不看他,擡一擡手,座位旁一牀毯子,蓋上了厲含羽的膝蓋。
厲含羽想哭。
窗子一掀,現出景橫波斑駁的臉,她笑吟吟地道:“路上打尖,你們是下來吃飯,還是在車裡吃?”
“下……”厲含羽出口的半個字,被穆先生截斷。
“勞煩姑娘,將飯送上來吧。”
景橫波笑得很是不懷好意,拎着飯籃上了車,也不看穆先生,一屁股坐在厲含羽身邊,一伸手搭住了他肩,親親熱熱地道:“厲公子,想吃什麼?你受了傷,要不要我喂?”
她有心噁心厲含羽,也有心不搭理穆先生。不知道爲什麼,這個穆先生,總讓她有深深的威脅感和無力感,這種處處被壓制的感覺不大好,她也總想着扳回一成。
而且不知道爲什麼,她就是看他不爽,大大不爽。
厲含羽偏開頭,避開她的臉,看錶情似乎想罵,卻又忍住,吭吭哧哧地道:“……罷了……你要麼先給穆先生吃……”
他怕穆先生被激怒,等下再整他,這人看不出喜怒,但可以確定的是,穆先生絕對不喜歡他。
“他呀。”景橫波看也不看穆先生,嘴一撇,“他不吃這些普通食物的,人家愛吃人肉。”
厲含羽激靈靈打個寒戰。
對面一直沉靜看書的穆先生,放下書,看了那飯籃一眼,厲含羽覺得身上更冷了。
“那……那你餵我……”他忍住噁心,忽然想到了一個脫困的辦法。
“好呀。”景橫波眼底閃過一抹詫異,依舊笑吟吟打開飯籃,端起碗,一邊端碗一邊搔臉,臉上藥物導致的皮屑,紛紛落在碗裡。
她側身背對着穆先生,穆先生看不見這個動作,厲含羽卻看得清楚,胃裡頓時一陣翻騰,險些要吐出來。
他卻不敢吐,要吐就會吐在對面穆先生身上,何況他還指望這個噁心的女人,幫忙脫困呢。
“來,張嘴。”景橫波聲音親暱甜膩,柔得似乎要滴下水,舉起一勺飯,遞向厲含羽嘴邊。
兩個男人她都看不順眼,能一起整了,多好。
厲含羽表情像是想死,但不知爲何,竟然真的苦着臉,把飯給吞了下去,一邊吞一邊給她打眼色,狀如抽筋。
穆先生不說話,也不看書了,只靜靜看着她。
景橫波忍住背後目光的刺痛感,同時也奇怪,厲含羽爲什麼也在忍?他不是應該立即大罵她,推開她嗎?
他的眼色怎麼總向下?
這車內,一定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了。
她目光一垂,看見厲含羽腿上的毯子。
這天氣還沒冷到需要蓋毯子的地步,問題,就出在這裡吧?
她擡起眼,就看見厲含羽祈求的目光。
她依舊笑着,似乎沒懂厲含羽目光的含義,手忽然一顫,夾着的一隻鴨腿滑落地上,她急忙去撿,連聲可惜,“哎呀這鴨腿好香呢,可不要把地面沾了油……哎呀怎麼覺得有點冷……厲公子你毯子要掉了……”
她伸手要去掀那毯子,厲含羽眼神驚喜。
對面穆先生,手指一擡。
景橫波在一霎間聽見了一點細碎的聲音,身周隱約有點熱,她猛地掀開毯子。
毯子下,是厲含羽着長袍的腿。
雖然馬車內光線有點暗,但可以確定,沒什麼明顯異常。
景橫波有點發呆。
厲含羽臉上的肌肉,卻在這一刻,緊緊湊在一起,似乎正在遭受巨大痛苦,卻不能說不敢說。
景橫波正盯着他的腿出神,也沒注意看他的臉。
對面,穆先生微微一笑道:“兩位,飯喂完了?能否讓開些,我看不見書了。”
語氣溫和平靜,景橫波霍然轉頭,盯着他。
穆先生銀面具下脣角,一抹優美弧度,恰到好處。
她的莫名煩躁又來了。
看見他這樣笑,她就煩躁。
她一把拎起飯籃,轉身下車,經過穆先生身邊時,塞給他一個酒壺,假笑。
“你最喜歡的東西,一定要喝哦。”
他接了,接的時候手指相觸,兩人都一讓。
景橫波嘩啦一聲掀開車簾,下車去了,車內兩個男人,再次面面相對。
厲含羽臉上的抽搐,更厲害了,他猛地掀開了自己的袍子。
袍子下的冰雪,已經沒有了,但只有他知道,還有一線冰雪仍在,在……褲襠中間。
就在剛纔,景橫波掀開毯子一瞬間,厲含羽正在歡喜,忽然只覺腿上一鬆,冰雪消失,下一瞬間,一股極致的冰涼,自下而上攢射,直射向……最重要的部位,緊緊凍住。
那一霎他根本說不出話來。
現在,他驚恐地盯着對面的穆先生。
穆先生已經擰開了酒壺壺蓋,一股酸酸的氣味衝出,是醋。
穆先生好像沒發現一樣,當真喝了一口。
喝一口,看一眼厲含羽褲子,一笑。
脣角弧度平靜,厲含羽卻覺得連骨頭都被笑寒了。
馬車靜靜,光線幽幽,酸氣刺鼻,兩人對坐。
一人僵坐如偶。
另一人斜斜倚壁,舉着醋壺,喝一口,看一眼對面,一笑。
喝一口,看一眼,一笑。
……
從關家川到丹棱山,大概有一百多裡,平常快馬,一日夜便到,但因爲用了馬車,又走了比較隱蔽的道,路上大抵要三四日。
因爲要隱藏行跡,所以王進決定不在鎮村投宿,這日天黑後,就在一座矮山旁的背風處,停車休息。
厲含羽得了穆先生批准,可以下車來放水——穆先生當然不會允許他弄髒了馬車。
厲含羽避到一處山坡後,好半天才解決了問題——快凍壞了。
他抖抖索索地繫上褲子,環顧曠野,盤算着現在逃走合不合算。
逃吧,王夫夢就會破滅;不逃,難道真要被那可怕的人凍成太監?
他甚至連求救都不敢,他一下車,身上的冰雪就消失,沒人會相信他的話。這一羣人,本來對他就不怎麼樣。
厲含羽向曠野走上幾步,又停住,停一會兒,跺跺腳,又走,走了又停。
如是三番,猶豫糾結。殘廢威脅和榮華大夢,推撞他徘徊不休,不知取捨。
忽然一顆石子砸在他頭上,他擡頭,就看見樹上一縷夢一般的絲綃,正垂在他頭頂。
這一縷絲綃,頓時將他的眼神擦亮。
他立即擡頭,就看見頭頂樹梢,探下來那張如桃花灼灼的臉。
這張臉令他心花怒放,險些熱淚盈眶——女王果真對我情根深種念念不忘,接連兩夜來看我!
“嗨,今天過得好嗎?”景橫波笑吟吟和他打招呼。
厲含羽迷離的眼神稍稍聚攏,想到今天的日子,激靈靈打個寒戰,趕緊道:“日夜思念着姑娘,怎麼能好呢。”
“真的?那麼我想要的東西,你爲我準備了嗎?”景橫波攤開手掌,她實在受不了和這個男人唧唧歪歪,乾脆直奔主題。
“弄好了。”厲含羽掏出幾張紙,這是他帶了筆墨,中午藉着解手之便,在河邊石頭上趕出來的。
景橫波跳下樹來接,厲含羽卻忽然將手一縮,將紙背在身後,笑道:“我如此辛苦爲你寫了這些,你不打算獎賞我什麼嗎?”說着微微偏過越發腫如豬頭的臉,似在等待一個小鳥依人的擁抱。
景橫波只想找一堆人把他給爆了。
她身子一閃,到了厲含羽身後,抽走那幾張紙,揣在懷裡,正考慮是給他一個屁股墩,還是繼續玩玩他的時候,忽聽身後異響。
她一回頭,就看見身後,車馬聚集休息的地方,有十幾條黑衣蒙面人影,持刀劍飛閃而來。
此時宿營地其餘人已經被驚動,紛紛起身呼喝應戰,馬車裡的穆先生還沒動靜。
景橫波腦中靈光一閃,撲向厲含羽,伸手猛地將他一推,大叫:“先生,快逃!”
她原本離戰場還有點距離,但這一聲高喊,立即驚動了刺客,人影連閃,齊齊向厲含羽方向撲來。
厲含羽沒想到事態忽然急轉直下,愣在當地,景橫波踹他,“快跑呀!”他一回頭看見刺客當頭撲下,只得拔腿就逃。
他輕功居然不錯,幾個錯身已經閃出幾丈,刺客從景橫波身邊掠過,看也沒看她一眼。
景橫波嘖嘖讚歎:“逃跑功夫不錯!”
然後她拍拍衣裳,回馬車那裡去了。那裡還有一些人在接戰,王進迎上了一個高大蒙面黑衣人,你來我往打得正歡。
景橫波看了一眼,掠過馬車,手一拂,馬車軸承的一根楔子掉落。
她上了馬車,車廂裡,斜倚着車壁看書的穆先生,放下書來。
景橫波靠着車門,抱臂似笑非笑看他,“外面打得天翻地覆,明明衝着你來的,你倒有閒心看書,就不怕這些人擋不住?”
“擋不住不是還有你?”穆先生脣角一彎,對她招招手,“來。”
景橫波不想理他的,卻還是坐下來,看他伸手抽出桌面暗板,裡面居然好幾個暗格,每個暗格裡,各自裝着些下酒的小菜。他又變戲法地般,從桌肚下取出一壺酒。
景橫波目瞪口呆看他慢條斯理地擺好小菜,居然還有兩個酒杯,明擺着要對酌的架勢。
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就算主要刺客被自己利用厲含羽引走,很快也會發現趕回來,這時候他要和她喝酒?
“你哪來的酒菜?”愣了半天她又問了個根本不重要的問題。
“下午路過市鎮,請人幫忙買的。”他對她揚揚酒壺,“原來的酒味兒太特別,換了。”
她絲毫不做賊心虛地嘿嘿一笑。
穆先生給她斟酒,手腕穩定,酒液一線清冽入瓷杯。
外頭有慘呼淒厲,他聽而不聞。
“砰。”一聲,不知誰的武器脫手,擦撞在車身上,車身重重一晃。
他手腕一動不動,最後一滴酒液在杯麪上濺一滴圓潤酒珠,圓滿。
他將酒杯輕輕推給她。
景橫波擡頭看他,他眼波澹澹,清如萬里湖面。她看不見這湖方圓如何,深湛幾許。
接過酒杯,她很想一飲而盡,將此刻心中萬千情緒衝沒,但她最終只是,慢慢抿了一口。
她已漸漸學會控制情緒,只在適合放縱的時刻放縱。
酒液辛辣,入喉如刀,沿咽喉如火苗躥下,到了腹中騰一聲,燃燒。
“夠勁!”她忍不住贊,擡起眼來,一霎已面如桃花,眸中盈盈如秋水。
他見狀輕笑:“你酒量似乎不怎麼樣。”
“誰說的?”她不服氣,“我這輩子就只醉過一次!”
“哪次?”他低頭斟酒,語氣漫不經心。
她一頓,眼前掠過楓紅葉綠,笑顏晏晏,一瞬間場景變,幽暗馬車,對面男子銀色的面具閃着冷光。
物不是,人也非。
不提也罷。
“忘了。”她道。嫌他倒酒太慢,抓過酒壺就倒。
“唰。”一聲,什麼東西飛過來,砸向車窗,他手一揮,那東西在即將穿過車窗時,倒飛了回去,嘩啦啦一蓬鮮紅血珠,噴在窗紗上。
景橫波看見那是一隻斷手,她一陣噁心,手中一顫,酒液灑了幾滴在桌上。
她有點慚愧,比起定力,她似乎差了眼前人一籌。
難道這一場戰鬥中的對酌,就是爲了考考她的定力?
穆先生忽然伸手,蘸了桌上酒液,開始畫圖。
沒畫幾下,景橫波眼睛就亮了,這似乎是什麼地圖,一格一格的,又似乎是什麼勢力劃分,難道是三門四盟七大幫在玳瑁的勢力分佈?
果然穆先生道:“三門四盟等掌控玳瑁,明面裡的地盤很清楚。但上元城有些地方,卻是諸家都不能爭,沒有爭的要地……”
他列出了幾個地方,景橫波用心記住。
“主要堂口在這裡。”穆先生拈起茴香豆,一顆顆地填進那些格子裡。
“王宮在這裡。”景橫波拿起一塊牛肉,擱在地圖後方。
兩人填着豆子,排着牛肉,喝着小酒,外頭砰砰乓乓近在咫尺,似一曲別開生面入陣曲。
景橫波面前一排茴香豆,死死堵住了通往牛肉的路。
“我想吃牛肉。”她伸筷去夾。
他手指一彈,茴香豆飛起,擊落了她的筷子。
“想吃牛肉?先問問茴香豆同不同意?”他微笑,“每顆豆子都覺得,自己和牛肉炒一炒,才能成就一盤大菜,怎麼能讓你先把牛肉給搶了?”
“是嗎?”她笑,“我把豆子都吃了,不就行了?”
她伸筷去夾豆子,他卻傾倒桌面,豆子骨碌碌滾動,夾不起來。
她猛地一拍桌子,豆子齊齊飛起,撞在一起,但牛肉也飛了起來,她一手將豆子都抄在手裡,大笑起身,用嘴去夠牛肉。
“我的!”她嚷。
馬車卻在此時忽然一震,向前一歪,景橫波一口將牛肉叼在嘴裡,卻已經控制不住身形,啪一下臉貼在了穆先生臉上。
她瞪大眼睛。
眼前是銀面具,生冷的,堅硬的,咯得她鼻子生痛。
銀面具下的脣,卻不可思議的柔軟,微涼的,薄薄的……
哦不那是牛肉。
兩脣之間,還隔一塊牛肉。
她背後什麼架子倒了,正壓在她背上,馬車也歪了半邊,但卻沒有倒下去。因爲她先前防備着刺客推馬車,拆走了軸承零件,馬車只會倒,不會滾動。
她動彈不得,正要先把身後架子挪開,他忽然張開嘴,把那塊牛肉給吃了。
牛肉給吃了……
吃了……
她腦筋有一瞬的短路。
吃完牛肉……就是脣……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下一瞬,似有意似無意,他的齒已經將她的脣,捲進了自己脣裡。
清甜馥軟……
她一驚,急忙向後拽,也不怕這用力扯破了自己的脣皮,他似乎輕輕一笑,咬了一咬她的下脣,微微帶點力度,似一個懲罰,然而傳到全身,卻是一陣酥癢。
她禁不住微微一顫。
眼下的脣,晶瑩淡紅,如糖果色,想不到男人的脣,也可如此誘惑。她覺得美,卻沒有多看,微微偏轉了臉。
他目不轉睛望着她,眸中有種奇異的緬懷般的神色,手一揮,她背上一輕,架子移開。她立即起身,呼出一口長氣,搓搓臉,將表情調整回坦然正常的模式。
“咳咳。”她咳,思考着該用一句什麼樣的話,既表達對他的譴責,又可以避免重提剛纔的尷尬事件。
她不能責怪他偷香——是她壓下去的,他只是吃牛肉而已,吃的過程中無意中碰到她的脣而已,這種事如果和他糾纏下去,吃虧的保證是她。
他卻夾了一塊牛肉,閒閒吃着,還對她讓了讓,道:“味道很好。”
什麼味道很好?
說味道很好就說味道很好,幹嘛盯着她的脣?
景橫波覺得這個人,看着謙謙君子,實際上無恥惡棍。
她怒氣衝衝地坐下來,惡狠狠盯着他,一揮手,將一個撲向馬車車窗的刺客,給摔出了三丈外。
慘呼聲裡,穆先生神色不動,讚道:“陛下神功,非同凡響。”
“你知道我是誰?”她眯起眼睛,神情並不太意外。
“我在帝歌有眼線,知道陛下擅長輕功和內功。”他笑道,“沒想到擅長得如此驚世駭俗,實在大開眼界。”
景橫波的瞬移和控物,在大荒武人的眼裡,不外乎也就是高深輕功和內力的展示,這麼說倒也正常。
景橫波並不奇怪穆先生能猜到她,自從她報出英白的名字,就等於告訴了他她的身份。
但她比較關心,玳瑁其餘的江湖勢力,有多少人猜到她目前在哪裡。
“三門四盟等人,並不太清楚你的情況。”穆先生似乎是她肚子裡的蛔蟲,總知道她想知道什麼,告訴她,“玳瑁離帝歌太遠。這些江湖人盤踞此地,自尊自大,只想着自己的三分地盤,不太關心遙遠皇城的動向。尤其你在他們看來,不過是個被放逐的失勢女王,連護送軍隊都沒有,他們沒有興趣研究你這人怎樣。如果不是你手下那批新收的人,以及你和七殺的關係,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只怕你還沒進玳瑁,他們就派人乾脆將你幹掉算了。”
“那也要能幹得掉。”景橫波冷笑。
“敵人輕敵是好事。”他用筷子指了指她,“輕敵者,自損實力三分。”
她明白他也是在告誡她,翻了個白眼,卻沒辯駁,想了想道:“你剛纔告訴我,茴香豆們太多,如果都擠在路上,我想要獲得王權會很難。唯有讓茴香豆們自相殘殺,才能真正清理了玳瑁。是這意思吧?”
他端過一隻碟子,碟子裡四面香糕,中間一顆糯米球。外頭喊殺激烈,不斷有人體撞在車身上,碟子裡糯米球四處滾動,卻始終無法衝出香糕的阻擋。
她伸筷,夾走了香糕,糯米球滴溜溜滾進她嘴裡。
“玳瑁族長並非庸才,只是限於局勢,不得不龜縮王城之內,以重兵作甲,和衆多豺狼長期對抗。”他道,“困久了,外頭的籬笆結了一層又一層,越來越衝不出去。想要自由,非得有人從外面,大力破局。”
她鼓着兩腮,一邊艱難吞嚥一邊拼命點頭,臉色漸漸漲紅——糯米球太粘,塞住了。
他探身過來,伸手一拍,她咽喉“咯”地一聲,噎住的東西嚥了下去,頓覺渾身舒暢——如果被一顆糯米球噎死,她會不會成爲大荒史上最杯具的女王?
正要道謝,忽然發現他的手還停留在自己胸口——剛纔他拍撫她胸口順氣來着。
“嗯?”她用眼光盯住了他的鹹豬手,提醒他做人要自覺。
“哦。”他不急不忙,拉了拉她衣領,將上頭一個先前不小心鬆開的扣子扣好,才從容將手收了回去,道,“夜間冷,領口敞開小心着涼。”
景橫波覺得他真心想說的話也許不是這句。
穆先生已經轉了話題,比先前更從容地道:“玳瑁族長也是個糯米球,小心沾上,咽不下甩不脫。”
一談正事,景橫波就忘記腹誹,想了想,問:“你的意思,我要做這破局之人,但也要防止自己和玳瑁族長打交道過程中,被他利用,腹背受敵。”
他微笑對她舉杯,眼神讚賞。有種女子終長成的欣慰。
她咕咚嚥下一杯,酒壺不知何時到了她這邊。
桌上的菜一片狼藉,茴香豆滿桌亂滾,牛肉東一片西一片,糕點碎成了屑屑,酒不知不覺見了底,不過他從頭到尾只喝了自己斟的第一杯。
“想用什麼樣的方式,在玳瑁出場?”他將剩餘的菜歸整到一個盤子裡,舉杯笑問她。
對面的女子,不知何時已微醉,星眸朦朧,鬢橫釵亂,雙頰泛一抹淡淡桃花色。
車身搖動,又一個人撞過來,一張臉滿面猙獰之色,探進了車窗。
她一把端過碟子,啪地一聲蓋在那人的臉上,手一揮,那人滿臉鮮血,倒飛出一條凌厲的弧線,撞在三丈外一棵樹上,滿臉菜餚四濺。
慘叫聲裡,她氣吞山河,大聲一笑。
“我要最霸氣的出場,告訴他們,誰纔是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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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堵着門,舉着硫酸瓶。
看一眼你們捂緊月票的口袋,晃一晃瓶子,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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