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城的城牆,並不是一個完整的閉合圓,城池西側,面對着黑水澤,所以這一處是不需要城牆的,令人聞風喪膽的黑水澤,足夠阻擋很多人的腳步。
而此處已經靠近邊境,在黑水澤的那一頭,就是幾個相鄰大荒的小國:瀾滄、南扶、普甘。
一望無際的黑水澤,如一片黑海,將這大地塗染,似乎不容人類足跡隨意踏上。
正因爲很少有人敢於探索黑水澤,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黑水澤深處,存在着一些並不黑的小沼澤,和真正的黑水澤,以淺水相隔,可以供人安全渡過。但這種小沼澤,只在黑水澤靠近上元城背面的地域,位於黑水澤縱深之處,尋常人要想到達那裡,本身就要經過外頭廣袤黑水澤的重重危險,只有上元宮城的少數人,才天時地利人和地,能用上這條安全的道。
當然,這也是上元城最重要的秘密之一。在那段較爲安全的路的入口和出口,都有上元重兵把守。
現在,正有一艘小船,行走在那些顏色較淡的小沼澤上。船走得很小心,因爲這裡和周圍的黑水澤相隔很近,保不準隨時就有一隻黑水兇獸,忽然躍起撲來。
船上一個穿一身短打的少女,揹着個筐,握着雙刀,嘴裡還叼一把柳葉刀,正目光灼灼地掃視着四周。
船尾搖櫓的老者,看一眼她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第十次招呼她,“六公子,別看了,這段路最安全,我們也備了驅獸藥,不會有兇獸。你這樣總憋着勁兒,很累的。”
“不森。”孟六女公子孟破天,嗚哩嗚嚕地道,“你幾道啥,也絲嫩縫上只大的嚕。”
“哪裡能碰上大的,碰上大的咱們就完了。”老者嘆氣,“叼着刀別說話了,小心割破嘴脣,上次你就割破了,差點成了豁嘴。”
“裡才湖嘴。餓就算湖嘴,餓也素系向最美麗的銀。”
“是是,六公子你就算豁嘴,也是世上最美麗的豁嘴。”老者招手喚她,“六公子,底艙的貨你再瞧瞧,咱們上船的時候,船傾了一下,可不要進了水,淹了貨。”
“鹽了最好。”孟破天嘰嘰咕咕走到船尾,“叫門晏安木得次……”
“明晏安吃不到,看你到哪裡去賺他的錢。”老者專心搖櫓。
孟破天這才放下全副武裝,叨叨咕咕地去看貨,“我的筐子給那個黑心女王毀了,殺千刀的,害我只好從普甘我姨母那裡搞一批萬壽丸,好去上元城淘貨,我容易嗎我?”
老者取出一管長長的管子,抖開一個小紙包,珍重地用食指和拇指,拈出幾撮金黃色的絲狀物,塞進管子裡,點燃,愜意地吸了一口。
“五叔你爲什麼不吃萬壽丸?”孟破天不解地問,“不是說萬壽丸,比這個黃金絲用着更好嗎?”
五叔連連搖手,“不成,不成,萬壽丸又貴又難吃,吃不慣。老頭子還是覺得,普甘的黃金絲最好。”
“明晏安就最喜歡萬壽丸,要不是我姨媽是普甘王的妃子,我也搞不來這東西。”孟破天又道,“不過聽說,黃金絲和萬壽丸,其實不是什麼好東西。普甘王和貴族,都不吃的。”
“這把老骨頭了,在乎什麼喲。”老者眯着眼吞雲吐霧,“這黃金絲一吸,我那多年老風溼,都不痛咯……”
說着話,孟破天已經下到船艙,掀開一層又一層的油布,忽然“啊”一聲,向後一蹦,險些把船給蹦翻了。
那老者一驚,他讓孟破天去查貨,不過是想她放下手中刀,沒想到真的有情況,頓時腰板一直,一雙剛纔還迷濛渾濁的老眼,霎時精光閃閃。
“你是誰?”孟破天大聲驚歎,“娘啊,真碰上只大的!”
老者從腰間一探,手中已經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彎鉤。
兩人警惕目光逼視下,船艙底層,緩緩坐起一個人。
衣裳如雪,肌膚也如雪,一雙清澹澹的眸子,也涼如遠方山巔的雪。
“你……”孟破天怔了一會,一把攔住將要撲過來的老者,“你是不是那個羅剎門的人?”
船艙底層坐起來的人,默然一會,“嗯。”了一聲,道:“我叫厲含羽。”
“不對。”孟破天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大聲道,“你不是那個小子,我記得你的臉,被那個什麼裴樞,拍壞了。而且……”她湊近去,幾乎要趴到他臉上,“你的臉好像……好像比他還好看一點……”
白衣人不動聲色將她的臉推開,“受傷了,不能治好麼?也不過就是皮肉之傷。”
孟破天想了想,也不能確定。當日厲含羽在丹棱山,被裴樞一掌拍飛,之後墜落人羣,他這種小人物,誰也不在乎他情況如何。當時孟破天也沒在意他到底傷得怎樣。
“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怎麼混進來的?”孟破天百思不得其解,雙刀一揮,兇狠地架在他脖子上,“這裡不許你呆,下去!”
他動也不動,微微垂着眼睫,“我陪你進去,順便把那黑心女王揍一頓。”
“真的?”孟破天眼睛一亮,“你怎麼知道她在上元城。”
“就許你狂刀盟有暗線,不許我羅剎門設密探?”他淡淡輕蔑。
“不過你是個廢物哎。”孟破天收回刀,上下打量他,“那天你給裴樞一板子拍得找不着北,我可瞧得清楚。”
“我武力雖不行,卻擅長輕功。”他道,“而且我跟隨女王身邊好幾天,知道她的一些習慣和弱點。六公子,你在女王手下,吃了生平首次大虧,你就不想回報她?”
“想啊!”孟破天毫不猶豫地道,“其實她弄那隻貓迷倒我和我爹也罷了,咱江湖人放倒認栽。但她千不該萬不該,把我的筐子也搞沒了。我的筐子哎!”說着她就把那隻空蕩蕩的筐子抓給他看,痛不欲生,“我的筐子哎!我花費無數心力人力物力,十年時間,好容易蒐羅的寶……”
“抓到她,你要多少好玩的都有,她身邊那七殺,最喜歡蒐羅奇珍異寶。”他教唆道。
“我要她那隻貓和那隻鳥就行,還有,得好好地欺負她一頓,以泄我心頭之恨!”孟破天狠狠地揮着拳頭,忽然又斜睨他,“你呢?你爲什麼要和女王做對?”
“我被女王耍得還不夠麼?”他冷冷道,“可笑我被她玩弄股掌之上,這等奇恥大辱,怎能不報?”
孟破天彎着腰,雙手撐膝,好奇地盯着他,他有點不習慣這麼近的距離,偏頭讓開,她卻上前一步,又湊了過來,鼻息細細噴在他臉上,“我怎麼覺得你並不生氣,似乎還挺歡喜來着?”
他不答,不客氣地再次將她的臉推開,推的時候還用衣袖墊住了手,道:“不必多說,女公子同意否?”
“不同意能怎樣?讓你跳下船回去?這裡是有玳瑁王軍來回巡視的,發現了你,而近日只有我一船獲准通過,我也會有麻煩。”孟破天哼了一聲走開,“你早算準了,還假惺惺問我什麼同意不同意?呆着吧您哪!”
她走到船的另一邊,一直在那抽菸的老者,對她使了個眼色。她搖搖頭。
“先瞧着。”她低聲道,“此人有殺我們的本事,暫時卻無惡意,不可激怒,靜觀其變。”
她已經收了嬉笑之態,目光灼灼,露三分狂刀盟掌事女公子的真面目。
老者順從地收起暗刃。
那邊白衣人,一直背對這邊,根本沒有回頭。
黑水澤霧一般的灰濛濛空氣裡,他身影忽隱忽現,也似一團迷霧。
……
“陛下,請觀好戲。”引路的兵士,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
景橫波看他一眼,再看看道路,後頭和側方的路已經被人羣有意無意堵住,只能向前。看來想不看都不行。
這種架勢令她想起當初初進帝歌,也曾有被夾入人羣的長長道路,那時候也有人刁難,但有人牽她的手,有人給她引路,有百姓歡呼,有紅毯逶迤……
她心中一痛,臉上卻綻開明媚微笑,毫不猶豫向前行去。
前頭有戲臺,戲臺在演戲,看戲的人人山人海,叫好聲能震聾了耳朵。
看見她來,所有人齊刷刷轉頭,一張張滿是譏嘲的笑臉。
身側柴俞似乎有些不安,她和穆先生卻不動聲色,直入臺前。
臺上,一個女子濃妝豔抹,穿一身華麗卻俗豔的服飾,滿頭劣質首飾,戴一頂紙做的鳳冠,正揮舞水袖,對臺下咿咿呀呀開唱。
“妾本是零落江湖一名妓,豔幟高張鳳來棲,一朝得見雲端路,且拋了恩客攀龍門。”唱完拋着媚眼,水袖掩脣,悄聲和臺下道:“龍門新恩客來也,且瞧奴家手段,定教他銷魂蝕骨,手到擒來。”
衆人都笑,有人大叫:“給爺們瞧瞧名妓媚骨,辦得好有賞!”
衆人一邊笑一邊看景橫波,景橫波也在笑。
她問柴俞:“這咿咿呀呀的,唱什麼啊?”
不是她文盲,這大荒各地唱曲,夾雜方言,曲調怪異,着實聽不大懂。
柴俞險些被嗆着,咳嗽半天,才吭吭哧哧地道:“唱……唱一段感情。”
“哦,什麼感情啊,女主角是誰啊?”景橫波笑眯眯,“衣裳好難看。還低胸,你們玳瑁,什麼時候民風這麼開明瞭?”
“這個……這個……旦角是個……名妓……”柴俞聲音越來越低,他覺得景橫波雖然在笑,笑得也很正常,可不知爲什麼,自己心裡就是毛毛的。
“哦,哪裡的名妓啊?”景橫波曼聲問。
柴俞這下不敢答了,低低道:“我也沒聽清楚。”
景橫波呵呵笑一聲,問穆先生,“唱得不錯,繼續聽?”
“你喜歡就好。”穆先生一笑。
此時臺後轉出來一個白衣男子,昂着頭,做高傲狀,邁着官步,一步三搖地出來。
那俗豔女子一見他,便乳燕投林般嬌笑着撲過去,呢聲道:“淫郎……”
景橫波險些噗一聲,噴出來。
……
孟破天此時也在人羣中,正踮腳看戲,她和那老者以及白衣男子一起,通過入口處的巡檢,進了城,在王宮之外的秘司交割了萬壽丸,便被人請出了王宮附近。
孟破天也習慣了,她這個身份,人家不讓她靠近王宮是正常的,她只想在上元城裡賺錢搜寶貝,上元靠近最安全的一段黑水澤,經常有些妙品。
她這種人,哪有熱鬧往哪鑽,一看見有戲,飛一般地奔過來,別人拉都拉不住。
她在人羣外圍,看不見裡頭,乾脆跳上一個男子的背,那男人正要罵,她雙腿一夾,夾住人家脖子,只顧對裡頭張望,隨口大聲道:“借個背看戲!”
那人給她夾得臉色發紫,只好閉嘴,衆人對她側目而視,孟破天就好像沒看見,只顧自己伸着脖子。
看了一會她道:“喂,厲含羽,你瞧這什麼爛戲呀……咦,人呢?”
她一轉頭,厲含羽竟然不見了。孟破天撇撇嘴,繼續看。
她一個人凌駕在人羣上,自然顯眼,景橫波無意中也遠遠看見,覺得那個側影有點眼熟。
正要仔細看,孟破天卻已經跳了下來,大聲罵:“什麼爛戲!”
臺上此時正在演“女王”如何對“國師”暗送秋波,以名妓的媚功,對“國師”死纏爛打,給他送餐,陪他遊園,對他暗訴衷情,夜裡以受驚爲名,鑽入了國師的寢居……
這戲本子也不知誰編的,淫猥也露骨,毫無戲本留白風範,那“女王”鑽入國師“寢居”之後,後臺竟然還擬聲淫詞浪語,嬌喘微微,牀板嘎吱之聲不絕,更有人於幕後揮動紅色旗幟,做“被翻紅浪”之狀……
臺上那旦角扭扭捏捏細聲唱,“似昨日浮花浪蕊,受今朝雨橫風狂,求不得滿園兒落英芬芳,藏一瓶雞血兒塗滿牀。喘微微臀如白浪,嬌顫顫櫻落雪牆,熱灼灼一杆金槍,可着我情郎雄風萬丈,各般兒花樣着緊忙……”
這樣的舞臺戲本,一般都是三流妓院戲院悄悄唱來,少有這般在堂皇街衢,光天化日之下,唱此淫詞豔曲,百姓們又刺激又興奮,臉色漲紅,鼻翼翕動,不住大聲叫好。
“好詞!”
“夠味!”
“喘得再大聲些!”
穆先生脣角笑意全無,勾一抹森冷。
景橫波端着下巴,似乎還在笑,笑意幾分殺氣。
柴俞勾着頭,耳根都已經紅透。
那邊孟破天有聽沒有懂,問身邊老者:“五叔,這什麼亂七八糟詞兒,一會兒櫻花一會兒金槍的,還有,雞血塗牀是什麼意思,不髒嗎?”
那老者哪裡好意思和她一個黃花閨女說這個,只得支支吾吾地道:“沒什麼好聽的,咱們走吧。”
“嘿嘿你這就不懂了吧。”底下被她夾住脖子,看不了戲的漢子,正一肚子沒好氣,聞言冷笑道,“蠢貨,這都不明白。那是名妓,能有處子之身麼?沒處子之身,卻又想攀龍附鳳入宮廷,只好偷拿一瓶雞血兒裝童貞,嘿嘿嘿這本子誰寫的?絕!”
“入宮?”孟破天皺眉,“說的是誰?”
“你看了半天還不知道是誰?”那漢子道,“當然是黑水女王啊。她出身青樓,靠姿色攀附國師,硬生生得了女王之位。又靠一身媚骨,籠絡得無數名臣大將拜於她裙下,甘心爲她驅策,耶律國師爲她丟了國師位;英大統帥被她姿色所迷,拋下大統領職位跟她走;連龍城少帥那樣驕傲的人,都爲她神魂顛倒……後頭都會演,嘖嘖,這個女人真是無恥尤物……”
“放屁!”孟破天忽然爆粗,聲音高亢,驚得四周人都回頭看她,底下那漢子大聲慘叫,“哎你罵就罵,別夾我啊……”
“放你孃的狗臭屁。”孟破天怒不可遏,把底下那漢子的腦袋當擂石,砰砰地敲,“她靠姿色?她靠姿色就能令那麼多人跟隨?照這麼說,老孃比她還美,麾下不該百萬雄師?你這是侮辱女王還是侮辱國師還是我?你當那羣人和你們一樣都是隻用屁股思考的臭蟲?我呸!一羣比不過人家就污衊抹黑人家的懦夫!廢物!無恥之尤!你們怎麼也會是玳瑁人?明晏安怎麼也會是玳瑁人?啊啊啊我真是羞於與你們同爲玳瑁人!”
“啊啊啊你羞於就羞於你不要砸我頭!”那漢子慘叫。
“六公子!六公子!”那老者連忙扯下她,捂住她的嘴,“這是在上元,收斂些,鬧大了不好看……”
“無恥!”孟破天怒氣未消,暴跳如雷,“本公子還是她手下敗將呢,侮辱她豈不也是侮辱本公子?”
“那是。”忽然有人在她身後道,“公子何不把這些無恥之徒,都侮辱回來?”
孟破天一回頭,就撇起了嘴,“剛纔你不在,一轉眼怎麼又冒出來了。有什麼奸計,說來聽聽?”
“六公子請隨我來。”厲含羽不知道爲什麼,語氣忽然客氣了許多,一把將她扯了過去。
……
景橫波其實一開始就看懂了臺上的戲。
不用聽懂,她只要一看那裝扮,就知道,明晏安這一齣戲,就是排給她看的。
這一手極其惡毒,也極其厲害。羞辱她,抹黑她,煽動無知百姓的敵對情緒。如果她掉頭就走,從此名聲掃地,再無人服她;如果她忍耐不住大打出手,打戲子那叫遷怒無辜,打百姓那更會引起整個上元城百姓的徹底敵對,將來她真要提兵來攻上元,只怕百姓就會拼死守城,和她魚死網破,誓不共存。
這是無法破,也不能破的死局。
正是因爲明白此間的爲難,她纔沒有第一時間發作。按捺下憤怒,先思考着如何解決。
唯一能做的辦法,就是將臺上戲子,不動聲色制服,這得做得乾淨利落,不被任何人發現,只讓人以爲發急病或者遭天譴才行。
景橫波對裝神弄鬼早有心得,如今她異能操縱更加精妙,弄出點上天入地也不是問題,正準備出手,穆先生忽然拉了拉她。
景橫波偏頭看他,穆先生輕輕道:“戲臺四周滿是高手,明晏安應該已經有所準備。你想出手控制戲子應該不難,但很難不被拆穿。到時候明晏安再散佈些謠言,只怕從此你便妖魔俯身,荼毒天下,更加死也不能讓你統治上元了。”
他語氣雖然清淡如玩笑,景橫波卻知道這絕不是玩笑,封建社會不是現代,民智未開,神鬼靈異之說很容易愚弄並控制百姓。而這裡是明晏安主場,他可以完全控制輿論,自己一個做不好,從此上元三十萬百姓就再也不會歸附。
她閉上眼,咬咬牙,半晌笑道:“小不忍則亂什麼大謀來着?既然不能輕舉妄動,那就忍吧,反正天下人說我妖女淫賤的多了是,我總不能一個個打過去。回頭找明晏安算賬就是。”
穆先生仰頭凝視着她,柔聲道:“你如今倒越來越能忍了。”
景橫波笑道:“這不是你教我的嗎?上位者忌怒忌嗔,因爲那會影響第一時間的準確判斷。”她偏頭看他,“記性不好啊,這麼快就忘了?”
穆先生脣角一彎,“沒忘。更欣慰你也沒忘。”
景橫波笑笑,籲出一口氣。卻聽穆先生道:“不過。你願意忍,我卻不願。有我在,怎能讓你受半分委屈。”
景橫波心中一顫,低頭看他,他面具後目光似有千言萬語,她迎着那潮水般的目光,忽然覺得窒息,只得偏過頭去,勉強笑道:“別吹大氣了。算了,和一羣戲子百姓鬥氣,贏了也沒意思。還是不要惹麻煩了。”
穆先生卻輕輕捏了捏她放在輪椅上的手指,溫聲道:“稍待片刻就好。我已經發出信號,待我的人趕來,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景橫波一驚:“你在上元城也有人?”
“十五家幫派,其實在上元城都有暗線。上元城並不是真正的鐵板,這麼多年,慢慢滲透,多少也能插進幾個人。”穆先生道,“可惜我影閣成立時間太短,之前我也……去年我開始安排人滲入上元,如今雖然人不多,起不到大用,但幫點小忙還是可以的。”
景橫波點點頭,覺得心安,安的不是有人幫忙,也不是穆先生的細心,而是在萬衆敵意羞辱如潮的此刻,他人給出關懷和溫暖,分外令人心情熨帖。
然後她才發現自己的手指還被他捏着,他的指尖溫暖,拈住她手指的手勢珍重,旁邊柴俞,早已一臉不自在地轉過臉去。
景橫波一笑,擡手,掠鬢,忽然指着臺上,道:“快看!”
她本想借此機會引走穆先生注意力,正好把手指抽走,也好免他尷尬,誰知穆先生根本不看,只注視着她笑道:“好拙劣的調虎離山計。”
她被拆穿了,只得自己有點尷尬地笑笑,乾脆大大方方地拿開他手指,道:“你好像也變了,以前都不動手動腳的哦。”
穆先生目光一閃,笑道:“都說本性難移,其實心意會改。前一刻陌生人,下一刻或可視爲知己。”
她凝視着他,慢慢道:“知己是嗎?”
他脣角一抹動人弧度,“難道不是嗎?”
她亦泛一抹笑意,轉開頭,道:“看戲吧。”
……
戲臺後臺,一堆人正在忙忙碌碌整理道具。有個滿臉粉彩的男子,正換穿一件銀黑色的袍子。
一個腦袋忽然探了進來,眼珠子骨碌碌一轉,身子一閃,閃入了後面的衣帽間。
她動作輕捷,那些戲班子的人當然沒發現。
孟破天鑽入後臺,放倒了幾個在裡面化妝的戲子,看着一排排的衣裳道具,譁然驚歎,愣了好一會才問身後的白衣人:“喂,厲含羽,你拉我來這做什麼?”
“你說呢?”他閒閒地答。
孟破天也是個聰明的,眼睛一亮道:“你要破壞這齣戲!”
他脣角一勾,淡淡道:“百姓不過是愚民,臺上說什麼理,那就是什麼理。與其跳出去打一頓,不如換一齣戲。”
“好主意。”孟破天讚歎,忽然又眯起眼睛笑道,“你這口氣,好像你也是那種駕馭百姓的掌權者一樣。”
“豈不知書中自有帝王之術?”他答。
孟破天哼了一聲,開始挑選戲服,“你想好的戲本子是怎樣的?”
他低聲說了幾句,孟破天大讚:“妙!那你打算演誰?”
“我不上臺。”他搖頭。
“不行。”孟破天才不肯放過他,“你不演我也不演。要玩大家一起玩纔好玩。”二話不說,塞了一套寬袍大袖的青衣給他,“英白!你演!”
他怔了怔,眼底浮現奇異情緒,慢慢伸手接了。自己坐到一邊,給自己刷油彩。
孟破天在一邊挑挑選選,不住叨咕:“演誰呢……”
“明晏安。”他道。
“纔不。”孟破天頭搖如撥浪鼓,“我纔不要演這窩囊倒黴角色。我演……”她忽然挑出一件大紅戰袍,眼睛一亮道,“裴樞!”
“爺自己演自己!”忽然一個聲音厲聲道,“誰配演我!”
孟破天一呆,一擡頭,驚道:“裴樞!”她瞪大眼睛,“我今兒這嘴怎麼了?說誰誰到!哎呀我試試別的。英白!英白!耶律祁!耶律祁!宮胤!宮……”
“你好了沒?”白衣人打斷她,順手扔給她一件灰衣,道,“你演天棄。”
裴樞顯然已經來了有一會,知道里面在幹什麼,一邊大步向裡走,一邊抓出一個男子,道:“他和幾個人,剛纔在門外探頭探腦,看樣子也是要進來搞鬼的,被我發現,順手抓進來了。”
那男子倒沒有畏懼之色,昂然道:“裴少帥?請放尊重些。我們說到底,和你們算一路人。大家正好合作是不是?”
裴樞套上他的紅色戰袍,一邊冷笑道:“今兒叫上元百姓見識見識爺爺的戲。”一邊不耐煩地對那男子道,“一路人?哪一路?不說清楚,正好送你們上路。”
“在下不能明說。”那人不卑不亢地道,“但在下可以以性命發誓,在下想做的事,和你們一樣。對女王絲毫無害。”
裴樞還要說什麼,白衣人已經點頭道:“那先扣下你幾位兄弟,你上臺演明晏安。”
“好。”那人答得爽快。
裴樞眼一瞪,對白衣人發號施令很不滿,“你是哪根蔥?由得你決定?”
“也可以由少帥決定。”白衣人淡淡道,“立即殺了這幾人,扔到外面示衆。請,請。”
裴樞被噎得白臉一紅,怒問孟破天,“他誰?等爺演完這場戲,非得給他個好看不可。”
此時白衣人臉上已經塗好油彩,紅紅白白,他爹來都未必認得出。
“他呀……好像是……那誰……”孟破天斜睨着白衣人,笑嘻嘻拉長聲調,結果人家根本不理她,對面裴樞表情已經開始不耐煩,她只好臉色一整,飛快地道,“我的一個朋友。你不認識。”
“一看就是下等人。”裴樞譏笑,“連戲子油彩都會畫。”
白衣人根本不理他——粉都塗過,還在乎點油彩?
孟破天一臉“你們儘管折騰我只管玩”,一邊換穿衣服,一邊好奇地看裴樞,裴樞眼一瞪,沒好氣地道:“看什麼?爺知道爺很美,但是不許你看!”
“那我看的不是你,我看的是醜八怪。”孟破天嘻嘻笑,在裴樞發作之前,趕緊問,“我說,少帥,就你那脾氣,怎麼肯忍下受辱,乖乖演戲?你不是該橫刀立馬,衝到臺上,把演戲的和看戲的,統統殺個乾淨嗎?”
“你懂什麼?奪人命容易,得人心難。”裴樞一臉嗤之以鼻,“如果這戲只是羞辱爺,那不用說,爺殺他個三進三出,留一個活口爺和你姓。但這齣戲,明擺着是明晏安給小波兒出的難題,爺逞一時痛快殺人容易,事後善後卻要給她帶來麻煩的。爺可不能由着性子來,壞了整個奪城的大計。”
“喲。”孟破天瞪大眼,“這還是裴樞嗎?這還是殺人魔龍城少帥嗎?你啥時候會爲女人着想了?我可是聽着你的傳奇長大的,傳奇裡你殺人如麻,生吃人心,傳奇裡你披風用血染成,生平最討厭女人,名言是:女人如內褲,污穢不可觸!請問現在這個裴樞還是裴樞嗎?”
“現在爺看你們還是如內褲。污穢不可觸。拜託你離我遠點!”裴樞傲然道,“只有一個人不同,那就是小波兒……”他霍然轉頭,面色警惕,“誰?!”
“什麼誰?”孟破天莫名其妙,棚子裡就這幾個人,都算高手,哪會讓別人進來。
裴樞臉色不大好看——他剛纔覺得背後似有殺氣,霍然回首,卻什麼都沒有,倒覺得自己一驚一乍,怪沒面子。
“化妝吧。隨意點。”白衣人拋過一管油彩。
“爲什麼不是你伺候爺畫?”暴龍又不滿了。
“再羅唣,戲演完了。”白衣人轉過臉來,裴樞怔了怔,忘記了要說的話。
孟破天驚歎,“厲害!我一直覺得油彩畫臉猴子屁股似的,沒想到你寥寥幾筆這麼有風姿,我覺得你纔是我這次進城撿到的寶哎,你和我一起回狂刀盟好不好?還有,對了,我覺得你這形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大像英白,更像宮胤……”
“快化妝。”他扔過來一管油彩,堵住了孟破天喋喋不休的嘴。
……
臺上戲進入了第二折,“女王”入了宮,遇見了左國師,爲了爭取左國師的支持,女王再度使用了美人計,開始勾搭左國師,兩人眉來眼去,一拍即合……
底下的議論聲也越來越放肆。
“接下來是不是又一場豔情戲?”有人滿面期待。
“果然是水性楊花,人盡可夫啊。”有人一臉冷笑。
“所謂生張熟魏,皆可入幕也。”還有士子在怪聲怪氣地冷笑。往日裡他們自持身份,不好意思公開看這種豔情戲,此刻卻可以以愛國爲名,堂而皇之看個痛快,忍不住評頭論足,文人嘴如刀,看似不如百姓俚俗,卻一句句更惡毒下流。
人羣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很多士兵,擋着景橫波,眼神警惕地一直盯着她。
景橫波冷笑瞧着他們——怕自己動手嗎?
“你要小心他們動手。”穆先生忽然低聲道,“不是對你。”
景橫波心一跳,眼觀全場,注意到這些兵士位置站得奇怪,多半是背對百姓的,而人羣中有很多眼神銳利,便裝打扮的人,這些人腰間都鼓鼓囊囊,似有兵器。零散分佈在最密集的人羣中。
“難道……”
“只怕你不動手,明晏安也會安排人動手。”穆先生道,“在人羣紛亂的時刻,暗殺幾個百姓,推到你身上,激起全城百姓對你的憤怒。”
景橫波吸一口冷氣,“好毒。”
“能穩穩掌控上元多年,豈是簡單角色?”穆先生道,“這纔不過剛開始。”
景橫波這回的注意力,便放在了那人羣中的黑衣人身上,兵士不過是障眼法,是要擋住她視線的屏障,真正要使壞的,是那些人。
臺上鑼鼓一陣急響,戲進入了第三折,這齣戲當然不會詳細說女王的從政路,着重點主要在“女王的男人們”身上,一折出場一個男人,這一折,是天棄。
景橫波冷笑,心想人妖你們也能做出文章!
鼓點急響,快步上來一個綠袍人,披風掩面,一陣急走,這便是天棄了。
景橫波看那天棄,身量嬌小,不僅詫異——難道這寫本子的人如此了得,連天棄是個人妖都知道?
她聽見有人低聲道:“這一折是說,山野奇人天棄,原本準備去刺殺女王,結果被女王姿色所迷,自願爲女王護衛,鞍前馬後,供其驅策。”
景橫波又冷笑一聲,被姿色所迷?天棄迷的到底是誰,說出來嚇死你!
這麼想的時候,她心中忽然一動,一個念頭飄過,她立即穩穩地把那念頭捺了下去。
她有點分神,就沒注意到人羣騷動,忽聽見一人詫聲道:“怎麼會這樣?”
她擡頭一看,臺上天棄已經猛擺頭,一個標準亮相,一張粉白團團的臉,正圍着女王打鬥,三招兩式,便“敗於”女王劍下,天棄當即一個半跪,雙手一拱,大聲道:“陛下神武,天棄拜服!”
百姓鬨然一聲,滿臉愕然。連景橫波都一臉驚訝——神轉折啊這是,寫本子的人腦子被門擠了?怎麼忽然歌頌起她來了?
臺上那“女王”神情也怔怔的,本子上根本沒有和天棄打鬥這一出,她也不會擺弄招式,但這“天棄”上臺之後,架住了她的身子,來來往往做了幾個姿勢,看起來便如打鬥一般,然後莫名其妙地,她便“神威大發,打敗天棄,收在麾下”了。
天棄似乎打得還不盡興,在臺上居然翻起了筋斗,臺上綠影團團,連綿不休,百姓一開始還在驚訝,漸漸便開始叫好,最後全場開始數數,“……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三百!好!”
連翻三百筋斗,“天棄”一躍而起,臉不紅氣不喘,得意洋洋向衆人抱拳,底下采聲如雷。“天棄”得意忘形,大聲道:“各位父老鄉親,走過路過……”一套江湖賣藝切口沒說完,忽然屁股上捱了一石子,這才驚覺入戲太深,趕緊改口,“呔!在下區區雕蟲小技,不及女王彈指一揮,吾王萬歲!”
全場百姓,“嗄?”地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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