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破天忽然伸手,一把按下了裴樞的槍尖。
裴樞對她怒目而視,孟破天毫不示弱瞪他一眼。做了個“可能有危險”的手勢。
剛纔裴樞槍尖一遞,反射月光,孟破天瞧見好像有一根線,連在蜘蛛網後的破洞上,便想起白衣人“小心機關暗器”的囑咐。
她這難得的細心舉動,無意中救了兩人一命。
裴樞先前位置,看不見這線,孟破天一指之後,他也發現了。那線繃得很緊,說明靠的是扯動力量來觸發機關,只要一推門,就會出問題。
孟破天拍拍他,對上頭一指,示意不推門,可以爬牆啊,對武林人士來說,爬牆才更正常。
裴樞似在沉思,慢慢搖了搖頭。
問題就在這裡,對方不可能對武林人士的習慣不瞭解,所以推門會觸發機關,爬牆一定也會。
裴樞閉上眼,算算方位,一伸手拿過孟破天的刀,嗤一聲輕響,將半邊宮門劈開。
劈的當然是沒有假蜘蛛網的半邊,正好夠一個人出入的位置。
他將劈下的半邊門板卸下,果然沒有任何動靜,他先鑽了進去,貼着牆邊走了幾步,招手示意孟破天進來。
孟破天照做,心中也暗暗佩服,想着這傢伙看起來炮筒子一樣,遇事竟也這麼細心。而且法子輕鬆又巧妙。無論機關在門背後還是在院子裡,都不可能在內圍牆上。從沒有機關的半邊門進去,貼着牆走,果然安全無虞。
進了門,兩人才發現,門後和院子裡,果然險險地縱橫幾條細金絲,孟破天佩服地看了裴樞一眼,裴樞卻有點佩服地看着那絲——線不多,就兩三根,可那位置刁鑽巧妙,無論從哪處牆頭落下,都必定會觸及。設計這機關的人,幾根線信手拈來,卻惡毒又精準,真真是了不得的高手。
孟破天進了門,便想往內庭衝,被裴樞一眼瞪住,裴樞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看那幾根絲的走向,忽然走到靠近門後臺階處,跺了跺腳。
地面軋軋微響,臺階陷落,現出地室。
孟破天心中暗驚,這宮室機關設計果然特別。處處和人的思維反着來。宮室破敗,讓人不想靠近。正常人進來都會直奔內室,但真正要害反而在門口處腳底,一般人還真想不到。
只是這院子內機關好像還是少了些,不過就那一蜘蛛網,就夠人喝一壺了。
兩人當然不知道,院子裡的機關都已經被毀,剩下的蜘蛛網,還是錦衣人的惡作劇。
地室不大,一眼看清沒人,裴樞眉頭一皺,心想此處這麼着緊,一定是關蘇紫蕊的地方,但現在她去了哪裡?
孟破天失望的是,這裡雖然詭異,卻沒有寶貝。
“你到底要找什麼?”她這纔想起來問裴樞。
裴樞此時心中正煩躁,他本想救出蘇紫蕊,好好在景橫波面前表表功,順帶氣氣她,帶着個瘸子有什麼用?還不是需要裴少帥出馬?誰知道地方找到了,人卻不見了。
他沒好氣地道:“關你什麼事?走開!”
孟破天窒了窒,臉色猛地漲紅,她向來在盟裡受盡寵愛,哪裡受過這樣的態度,想發作,又怕招來守衛,想出手,又自知不是裴樞對手。
更重要的是,少女對眼前男子,有隱秘細微的好感,因此這一句呵斥,便顯得更加不能接受。
怒極之下,她一指裴樞鼻尖,狠狠道:“誰稀罕跟着你!老孃現在去幹老孃的事,有種你不要跟來!”
裴樞正專心在地上研究腳印,頭也不擡,“跟頭母豬也不跟你!”
“死公豬!”孟破天低罵一句,轉身就走。走兩步悄悄回頭,裴樞還蹲在原地研究腳印,看也沒看這邊。
女漢子孟破天難得的少女心,啪地裂了一條縫。
她發了一陣呆,想着算了,還是去喜歡那個厲含羽好了,他比裴樞厲害,比裴樞溫柔,比裴樞體貼,比裴樞細心……
他去的方向,她知道,摸過去找就是。
她身子一閃,往凝雪閣方向而去。
片刻後,裴樞身形一閃,上了先前錦衣人呆過的檐角,低頭尋找一陣後,確定了錦衣人大概可能前往的方向,也閃身而去。
……
景橫波和穆先生柴俞三人,在夜色初降的時候,才進了宮。
上元城大是一個原因,景橫波選擇一路步行,故意走得慢也是一個原因。
她想借這個機會,好好看看上元城。一個城池的格局氣象,可以看出執政者的胸襟智慧。
柴俞在一路上,給她指出了哪些是商業區,哪些是居民區,哪些是官員居住區和辦公署,上元的格局,都其餘王都沒什麼太大區別,唯一區別的是軍營,整個王城的外圍都是軍營,將百姓和王宮緊緊包裹在內,這種格局的好處是外可禦敵,內可護駕,一旦王宮出事,軍隊可以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第一時間掌控所有的街衢要害,避免了在某一位置羣居,調動時可能被阻的情況。壞處是略略顯得分散,而且包圍王宮很容易。
這就說明,明晏安一定將軍權牢牢抓在手裡,而且非常有信心,否則絕不敢設置這樣一個可以困死自己的局。
能一直將軍政大權抓在手裡的統治者,不會是弱者。
明晏安在幾次刁難之後,似乎也放棄了再自取其辱,也不阻攔她一路觀察上元,景橫波到的時候,連宮門都沒開,自然也沒人迎接,宮門前護衛如常守衛,對景橫波的到來一臉茫然,似乎根本不知道女王要來這回事兒。
景橫波知道明晏安的毛病又犯了,不過笑笑,也不等,轉身就走,大聲道:“今晚正好在城內多住一晚,我也瞧瞧上元的夜景。”
果然立刻,宮門便開了,一個黃門官出來迎接景橫波,將三人一直引入了王宮正殿。正殿燈火通明,百官雁列,明晏安金冠禮服,端然高坐,赫然是一副接見臣子的架勢。
景橫波原以爲明晏安會私下約談,沒想到他擺出了全副陣仗。這麼做的好處是,他將事情擺在明處,算一種坦蕩的態度,那麼暗殺或明着將她留在上元的可能性減小,畢竟誰想殺人,都會下意識避開人多場合;壞處是將不利形勢放大,只要她上殿,這羣人就會立刻如縣衙衙役喊“武威”一樣,對明晏安下拜,好襯托出她的參見之勢。
所謂兩國談判,其實和商界談判也差不多,比口才比心機比智慧,爭氣勢爭主動爭上風,錙銖必較,寸土必爭。
她的人被挾持,她過來談判,實際已經落了被動,一開始必有人給下馬威。
她在殿口一停,殿內衆人的目光齊刷刷轉過來,驚豔是難免的,更多的驚訝疑惑審視敵視不安……而遠處明晏安的聲音遙遙傳來,許是被空曠大殿傳聲,聽起來沉厚又威嚴,“前來者可是女王?爲何梭巡不入?不願?或是不敢?”
殿中羣臣,露出會心微笑,暗搓搓地看着她,試圖用目光逼得她難堪。
景橫波也會心微笑——明晏安還是心虛啊,話說得太多了。
她看看穆先生的輪椅,忽然一招手。
大殿裡,丹墀上,兩隻銅鶴忽然飛了起來,飛過衆人驚駭的目光,啪一聲落在了殿門口,景橫波面前。
景橫波含笑對穆先生道:“煩勞先生,幫我也弄個椅子。”
穆先生莞爾,“樂意爲陛下效勞。”伸手將兩隻銅鶴的長頸輕輕扳下,和鶴背平齊,絞在一起,使兩隻銅鶴的背成一個可以坐下的平面。
滿殿無聲,文官們的眼珠子幾乎要凸出來,他們沒見過數百斤的銅鶴在天上飛,更沒見過沉重堅硬的銅鶴,在人手中和可以揉圓搓扁的爛泥一樣。
武官臉色更加不好看,他們練武,更清楚這兩手代表的是什麼。
穆先生三五下將銅鶴弄成椅子狀,伸手一讓:“陛下請。”
景橫波手一揮,一截幔帳墜落,霓虹般再次飛過衆人頭頂,正落在了銅鶴椅子上。
然後她坐下來,笑吟吟蹺起腿,坐在了代表皇家尊嚴的銅鶴上,墊着皇家大殿的繡龍幔帳,在大殿的高門檻外,遙遙對着那頭的明晏安。
銅鶴高,門檻也高,她的背景是闊大廣場和高大宮門,屬於自然的宏大氣象。羣臣們看過去,恍惚裡覺得那纔是王者氣派。
大殿上的明晏安,似乎忽然矮了。
滿殿的人還沒從震驚中回神,大殿那頭的明晏安正要發作,景橫波笑吟吟伸指,將他一點。
“以前我聽過一句非常裝逼噁心的話。”她笑道,“現在,我把這句噁心的話,送給同樣噁心的人。”
“誰若折了我閨蜜的翅膀,我定毀他整個天堂。”
殿上本來很靜,現在更靜了,連呼吸,都似被這句裝逼的話,忽然逼回了咽喉裡。
羣臣望着坐在銅鶴上,和明晏安遙遙相對,姿態嬌媚,眼眸卻亮如星辰的女王,不管之前心中對她多麼不以爲然,也不得不暗暗承認,最起碼在氣勢上,她沒墮了女王的威風。
不是誰都能在這樣的故意壓迫情境下,保持尊嚴,並迅速扳回局勢的。
好一會兒,明晏的聲音才從大殿那頭傳來,已經帶了怒意,“景橫波,你休要狂妄太過!”
“明晏安,你休要得寸進尺!”景橫波一句不讓,“我纔是王權正統,是名正言順的黑水女王。我來了,你就該迎出上元,交上玉璽,迎我入這天泰殿,率百官參拜我纔對。我還沒計較你不遵正統、無人臣法度、竟敢擄我女官之罪,你倒先和我擺起譜來了。你狂得還知道自己是誰嗎?”
“景橫波!”明晏安怒喝,“休逞口舌之利。玳瑁王權,國之重器,豈是你一個外來女子,隨意可以竊取?你公然在我大殿,毀我銅鶴,壞我規矩,辱及我玳瑁君臣,你問過我同意?問過諸臣同意?問過我上元三十萬軍民同意?”
“哦?”景橫波哈哈一笑,“那你鵲巢鳩佔,霸佔王權不放,公然挑戰新王,你問過我同意,我麾下諸將同意,大荒千萬子民同意?”
“少拿千萬子民來壓本王!還真以爲大荒千萬子民算你子民?”
“少拿三十萬軍民壓朕!你也真以爲上元三十萬軍民都算你的人?”
“本王現在就可以留下你,最起碼我這殿內外五萬軍,是本王的!夠不夠留下你!”
“嚓。”一聲,殿下佩劍禁軍齊齊刀出半截,劍氣和眼神寒光,直逼景橫波。
景橫波哈哈一笑,手一擡,明晏安身邊掌扇太監手中的扇子忽然脫手,飛到丹陛之下,嚓一聲在一名禁軍刀身上抹過,砍出尖銳斷口,再唰地飛到明晏安身前,尖端直逼他咽喉!
這一手突如其來,明晏安冷不防,咽喉之前已經多了尖銳的扇柄,驚得“啊”一聲大叫,下意識向後掙,身後卻是寶座靠背和屏風,逃脫不得。
羣臣驚叫聲起,無法置信地看着那孔雀羽扇——扇子怎麼能自己動作,懸浮空中?這是何等神功?
驚叫聲裡,景橫波笑聲清晰。
“朕現在就可以殺了你,最起碼這隻扇子,是朕操縱的,夠不夠殺了你?”
大笑聲裡,扇子向前一刺。
明晏安不顧一切騰身而起,與此同時一個將領狂撲而上,拼命拽住扇子向後一拉。
“嗤。”一聲,那扇柄尖利的斷口,將明晏安的王袍胸口,扯出一條長長的裂縫,露出裡面白色的裡衣,差一點就坦胸。
景橫波在殿那頭媚笑,“喲,還有胸大肌!”
明晏安狼狽地站在寶座上,伸手掩住破裂的衣襟,臉上有一霎的尷尬和驚怒,隨即慢慢平靜下來。
景橫波一直觀察着他,看他這麼快平靜下來,不禁皺皺眉頭,和穆先生交換了個眼色。
看來,不是個簡單角色呢。
啪一聲扇子落地,景橫波眼底閃過一絲可惜。
剛纔那一瞬,她是想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殺了明晏安的。
但她沒有把握,她不能確定此處臣子是否在明晏安死後,能立即效忠於她。跟隨明晏安多年的老臣,未必能夠接受她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的外來主子。
還有軍隊,軍隊是明晏安的死忠嫡系,一旦她殺了明晏安,軍隊十有八九要報復,她們穆先生這三人,在這步步是敵的上元,很難走出去。就算走出去,上元的歸心,也會變得困難,保不準殺了一個明晏安,再來一個黑晏安,照樣佔據上元,和她對峙。
她還是想要和平過渡,減少殺戮。
所以最後一霎她放棄了,這一放棄就等於完全放棄殺明晏安的機會,因爲這樣猝不及防的出手只能有一次,以後明晏安再面對她,會從頭防備到腳。
寶座上,明晏安整理好衣襟,自己爬下王座坐好,再開口時已經毫無尷尬之色,也沒了剛纔咄咄逼人的氣勢,雲淡風輕地道:“女王好手段。”
“不敢。”景橫波立即也態度放鬆,笑嘻嘻地道,“僅能自保而已,當然,被激怒了纔會殺人。”
兩人對望一眼,各自在對方眼底看見隱晦的敵意和笑意,各自在對方眼底讀出:“此乃狐狸。”四個字。
試探能力的武戲已過,接下來就是水磨功夫的文戲。這纔是談判的重頭戲。
當然,一開始氣勢對抗如果落了下風,就沒有後來了。
明晏安笑得從容溫和,“方纔失禮了。請女王恕罪。女王遠道而來,小王未曾出城迎接,實在歉甚。因此特備薄酒歌舞以作賠罪,女王可願賞光?”
“好說好說。”景橫波道,“不過就這種格局看戲吃飯?太肅穆了吧?你我一見如故,友好鄰居,會談理應在親切友好的氛圍中進行,對吧?”
羣臣望着笑得親切的女王,聽着她滿嘴胡話“一見如故友好鄰居”,想着剛纔她橫眉豎目扇子殺人,再看看自家主子此刻也笑得一臉春風,頓時了悟自己爲什麼不能稱王稱霸——不夠厚臉皮!
“自然自然,”明晏安從善如流,立即吩咐,“撤去刀衛,重新佈置!”自己也不端然高坐了,親自下殿來。
那邊太監宮人齊動手,重新安放席位,佈置場地。明晏安和衆臣的席設在左面,景橫波三人的席設在右面,這回看似平等了,只是數量上依舊極具壓迫性,左面黑壓壓的幾十席,右面只有寥寥三席,對比起來,顯得右面頗爲可憐。
景橫波對這種不動聲色的壓迫,也不動聲色,這個沒什麼好挑理的,誰叫你人少。
“女王請。”明晏安伸手揖客,笑得熱情,他的隨從給他披上大氅,遮住了漏風的王袍。
他沒有要求去換衣服,生怕換衣服的時候,景橫波也來一手掀開屏風,他就真走光了。
景橫波也笑,“請,請。”
兩人各自對面入席,絲竹生,歌舞起,新一輪交鋒,在詭譎的眼神和柔軟的笑意以及綿裡藏針的語言中,開始。
……
大殿交鋒風雷霹靂與絲竹歌舞並存,凝雪閣栗子和瓜子同飛。
錦衣人左邊一簍栗子,右邊一袋瓜子。左右各一個護衛,用奇形小器具剝着栗子和瓜子的殼。
沒辦法,這位主子愛吃零食,但不喜歡自己手剝,嫌髒;也不喜歡別人剝,嫌髒。最後只好親自設計了剝這些乾果的器具,器具剝。
其實這天下還是有一個人剝的栗子瓜子,他肯吃,但那個人不在。
而且那個人剝瓜子栗子,每剝一次都有要求,這位因此在國內逐漸改了吃瓜子的毛病,沒辦法,那傢伙一顆瓜子一個要求,心黑得要命。
好在出國可以好好過過癮。錦衣人眯着眼睛,有一顆沒一顆地拈着玉盤裡的瓜子仁,想着不知道爲什麼,好像還是小蛋糕剝的瓜子比較香?哎,其實她要求好像也不算多,不就是一顆瓜子一件事麼……
殿內很安靜,只有磕噠磕噠剝果仁的聲音。
他對面坐着蘇紫蕊,女官跟隨女王日久,見過不少風浪,此刻雖然有些不安,卻不卑不亢,坐在那裡也不說話,仔細觀察着對面的錦衣人。
錦衣人根本沒看她,這女官有點氣質,所以他沒有虐待她,但要想他給再多關注,沒門。
拎她過來,只不過她的馭獸術引起了他的興趣而已。
蘇紫蕊因此更加不敢造次,她見識過很多牛人,此人風采,依舊可以在她所認識的牛人裡排前三。
養移體居移氣,身份貴重自有相配的氣質,宮廷女官那雙眼,不會看錯。
眼看對方漫不經心,紫蕊乾脆自己開誠佈公,“多謝閣下方纔相救,閣下能否好人做到底,放了小女子?事後我家主子,定有回報。”
“行啊。”錦衣人曼聲答,紫蕊剛心中一喜,就聽他道,“叫你家主子來給我剝瓜子,剝得滿意就行。”
“閣下請勿侮辱我主!”紫蕊怫然不悅。
錦衣人吃瓜子,“一般人想我侮辱我都懶得。比如你。”
紫蕊盯着他面上神情,這人不是故意無禮羞辱,也不是故意炫耀裝逼,他是真的不在意,視天下人如牛馬那種。
沒有需求,沒有在意的人和事,沒有弱點,這樣的人很難打交道。
紫蕊乾脆不說話了,她不能自取其辱,更不能給主子帶來侮辱。
她等着錦衣人去睡覺,自己再想辦法逃脫。錦衣人卻不睡覺,明明呵欠連連,卻依舊團成一團吃瓜子,似乎在等着什麼。
她不說話,錦衣人卻和她說話了,“你會馭獸?”
蘇紫蕊警惕地答:“只會淺顯的一點點,比如馭使老鼠。”
“你幫我把這院子裡的鳥獸昆蟲統統趕出去。”他道,“我就……”
紫蕊剛剛心中一喜,就聽他繼續道:“……允許你吃點瓜子點心。”
他招招手,侍衛送上一盤點心,他在嘆氣,對着盤子左看又看,苦着臉。
這麼難吃的點心,讓這丫頭吃好了,她吃得香,他說不定也會有點胃口?
唉,出門在外最痛苦的,就是沒一餐人可以吃的東西啊……
想念小蛋糕……
紫蕊險些一口血噴在他瓜子上,忍了忍才鐵青着臉道:“小女子不想吃,謝了。”想了想終究忍不住,道:“如此難吃的東西,也虧你當寶貝一樣拿來賞人。”
她是故意寒磣他,不想錦衣人聽了眼睛一亮,道:“你也覺得難吃?”
紫蕊看他一臉遇上知音的表情,只覺得頭痛,這種深深的無力感,她只在一開始遇見景橫波的時候感覺過。
她只得道:“對,這根本不是人吃的東西。”
“對!這根本不是人吃的東西!”錦衣人態度大變,熱情地道,“知音啊知音!”
紫蕊又想吐血了。
“想必你廚藝不錯。”錦衣人道,“會做蛋糕嗎?”
紫蕊怔了怔,蛋糕這個詞,她是聽過的。前不久是她生日,景橫波還唸叨過如果不是在搶地盤,該給她做個蛋糕纔是。她還描繪了蛋糕的模樣,聽起來很誘人。
“那種……香香軟軟的……”她努力回憶着描繪,“底下是黃色的,上面可以有奶油和水果的……”
“然也!”錦衣人霍然坐起,那種臥龍般的懶散盡去,滿眼都是灼灼的光,“你果然知道什麼是蛋糕!那這樣吧,你去做一個,我就……”
紫蕊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等着他說一個“放了你”,她就先忽悠他,下點迷藥什麼的。
誰知道他道:“……允許你吃一半。”
紫蕊又想吐血了,只好無奈地道:“我不會做。”
錦衣人眼眸斜斜飛過來,忽然一笑,“你救了你自己一命。”
紫蕊愕然,心想至於麼?就算自己騙了他,至於丟命嗎?
不過她瞧瞧這人做派,八成,至於。
“你讓我有點不愉快了。”錦衣人又躺了下去,排着小几上的瓜子殼,“聽你口氣,多少是會廚藝的,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立即做出我能接受的食物來。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他這種人,威脅不需要出口,聰明點的人,都自己能感覺得到。
紫蕊直覺他對於吃有種奇異的執着,尤其他對蛋糕的興趣,蛋糕這東西,大荒可沒有,似乎只聽女王提過,莫非這人和女王來自同一個地方?
她便努力回想女王提過的食物,跟着一個護衛,去了院子裡的廚房。
做得好的話,這人也許會良心發現,放她一馬呢?
紫蕊剛走,錦衣人便點點手指,護衛們剝瓜子的手立即一停,他凝神聽聽外頭風聲,眉頭一皺,卻又點點手指,示意繼續。
過了一會兒,侍衛們送來一盞銀耳燕窩湯,湯汁乳白,煙氣嫋嫋。
錦衣人身邊侍衛上去接了,銀針一試無毒,便要奉上來。
錦衣人卻一皺眉,道:“燙。”
這燕窩羹其實不算燙,侍衛端上來肯定計算好時辰,在不那麼燙也不那麼冷的時候奉上,但主子說燙那就一定燙,侍衛二話不說,將那瓷盞放在了窗邊,窗扇微微掀開一條縫,正好可以吹涼。
放下瓷盞的時候,侍衛忽然發覺,剛纔那嫋嫋的白氣都沒了,現在別說燙,盞裡那燕窩羹表面一看就是冷的。
倒是瓷盞一週,觸手還是熱的,給人感覺,像是上半截被迅速冷凍過,下半截還保持原有溫度。
侍衛覺得奇怪,下意識又抽出銀針試一試,銀針一入瓷盞便黑了。
侍衛大驚失色——剛纔明明驗了無毒!
同一盞燕窩羹,同一根銀針,同一個人,沒離開過他手,沒出現任何人,這毒怎麼來的?
身後錦衣人忽然道:“頭痛,德語,來按摩。”
那侍衛德語只好放下疑問,也放下瓷盞。回身伺候錦衣人。
他並不太擔心,反正主子什麼都能搞定的。
錦衣人慢慢吃着栗子,德語用白布遮在他額頭,給他輕輕按摩頭部。
窗臺上的瓷盞,冒着嫋嫋熱氣。
熱氣剛纔沒有,現在又有了。
更奇怪的是,風是向裡吹的,熱氣也應該飄向室內,但此刻那淡白的熱氣,卻一線悠悠,往窗外鑽去。
過了一會,錦衣人隨口道:“差不多了吧?”
德語過去端來燕窩羹,此時羹已冷,錦衣人似乎沒打算喝,看了那羹一眼,又看一眼窗外,脣角一勾。
“第一回合,平。”他道。
侍衛們沒聽懂,但也不需要懂,主子做的事,不需要凡人懂。當然更別問,主子做的事,不需要給凡人解釋。
又過了一會,廚房那邊傳來香氣,錦衣人吸吸鼻子,很有興趣地問:“這香氣有點熟悉,那女人在做什麼?”
德語去問了,回來說在做火鍋。
火鍋在大荒還沒有,他們那裡這兩年已經普及,當然自從出來之後,主子就沒吃過火鍋,侍衛們都很興奮,希望這久違的火鍋,能暫時治好主子的躁鬱症。
紫蕊確實在做火鍋,她原本沒想出來可以做什麼,卻看見了廚房裡的小火鍋,想起景橫波曾提過這東西,還說等事情忙完大家涮邊爐,她一邊詫異對方連這個都有,一邊藉着廚房原有的原料,做了個類似火鍋的一品鍋。她的廚藝原先一般,出來後跟着高手擁雪學過,現在也算不錯。
廚子將小火鍋端了出來,鍋下還燃着紅紅的炭火,德語用一塊雪白的棉布墊着,端着往殿內走。
德語吸取剛纔燕窩羹莫名其妙染毒的教訓,把火鍋蓋子蓋得緊緊的。
但火鍋卻越來越燙,德語低頭一看,底下炭室的炭燒得很旺,像有人在吹火一般。
熱力透過爐底和墊手棉布,傳到掌心,火辣辣的痛,德語只好把火鍋放在一邊,把棉布在旁邊湖水裡浸溼,再墊在手上,託着火鍋。
廚房旁邊就有水缸,廚子剛用過缸裡的水,沒有任何問題,他卻不敢用,寧可走到觀景湖邊,在湖水裡浸溼棉布。
偌大一個湖,沒法下毒不是?
溼棉布的時候,他感覺到水裡的碎冰,激靈靈打個寒戰,心想大荒真是冷,這時候東堂應該還沒下霜呢。
取水整個過程中,他眼睛一直盯着火鍋,確定沒有任何動靜。
浸透了冰水的棉布墊在手中,果然不再燙。
炭火慢慢地燃着,棉布上的水汽也漸漸幹了。
德語進門的時候,火鍋火候正好,銀絲炭的香氣幽幽散開。
錦衣人果然很有興趣的樣子,坐起身來,中文布好小几,德語將火鍋捧來放上。
正要布碗筷,錦衣人的目光,忽然落在他手中棉布上。
棉布已經幹了,只有邊緣有一點點溼潤。
鍋蓋打開,香氣濃烈,將銀絲炭的炭氣壓下。
錦衣人拿着銀碗銀筷,注視着沸騰的清湯裡玉蘭片、魷魚片、羊肉片、牛肉片、各種紅綠紫褐色的翻滾的調料,忽然笑道:“辛苦了。”
中文德語意大利語等人都一愣,萬萬沒想到這麼一句話會從主子嘴裡說出來,受寵若驚熱淚盈眶地道:“多謝主子關愛,我們不辛……”
“燒着這鍋火鍋不容易啊,一會旺一會冷的。”錦衣人舀起一勺清湯,一本正經地倒在底下的炭塊上,對那些炭塊道,“你們辛苦了,來,喝口湯。”
中文德語意大利語:“……”
啊啊啊人不如炭!
德語還算有悟性,悲憤完心中便一驚——這火鍋還是有毒?炭中有毒?湯中有毒?炭中有毒不可能啊,燃燒會將一切毒性燒掉。那就是湯有毒?
一勺湯將炭火全部熄滅,侍衛們臉色緊張,錦衣人若無其事,點點那鍋,不耐煩地道:“舀啊!”
侍衛們趕緊舀湯,臉色更緊張——這不是有毒嗎?主子還要舀它幹嘛?難道是想毒回那暗中下毒的人?
中文等人不能不緊張,從東堂到大燕到南齊到大荒,這一圈逛遍了,還沒見過出手這麼無影無蹤的刺客。雖然每國自有高手,比如南齊那個牛逼閃閃的太史闌,但人家勝在強悍,似乎也沒這麼出奇的手段。
這凝雪閣內外,都是主子身邊久經訓練的精英侍衛,在國內就應對過無數風浪,等閒高手根本無法靠近十丈以內。現在不僅給人混進來了,還給人下手了,不僅下手了,還下手了兩次。兩次中,自己這些精通各種暗殺手段的行家,一次也沒發現,甚至沒明白人家是怎麼出手的,德語剛纔出去已經給所有暗處護衛打過暗號,但到現在也沒回音,說明所有人都沒找到那人在哪裡。
這簡直不可思議。
是他們從國內到國外,首次遇見的大敵!
湯舀好,錦衣人指指自己,中文將湯送到他面前,錦衣人端起就喝。
“主子!”中文等人大驚,撲地跪下抱住他的腿,“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