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覺得今天的白天顯得特別難熬。
時間像被分割成了無數綿長的絲,牽扯纏繞,扯着天日不肯向西山落,她一邊行路一邊看着那輪金烏,在湛清的天盡頭緩步遊移,恨不得一伸手把日頭拽下來,換一把黑天,咚地一聲砸上去。
一邊急不可耐,一邊還要故作鎮定,眼睛在路邊找着河,心裡想着河裡洗澡的大神以及一些不該想卻總忍不住要去想的事兒,時不時覺得鼻子發熱,得趕緊捂一捂。
半下午的時候,臨時擔任斥候的七殺來說,再往前有個適合休憩的地方,相對隱蔽,有水有山,再往前就難說了,裴樞剛要說這麼早打尖幹嘛,繼續趕路!就聽景橫波急急地道:“打尖打尖!”
“這麼早打尖做什麼?”裴樞狐疑地盯着景橫波,這女人一整天神思恍惚,是不是臉頰泛紅,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
“洗……”神思恍惚的景橫波差點脫口而出,反應過來急忙正色道,“喜歡!你管得着!”
裴樞哼一聲,掉頭而去安排提早打尖。反正過了今晚,就得進入玳瑁境內,只怕要有一場惡戰,早點養精蓄銳也好。
一說休息,默軍們動作很快地開始安排宿營地,因爲時間還早,景橫波開始準備洗澡要用的東西,和要換洗的衣物。
不管大神給不給她擦背,在路上走了幾天一直沒洗澡,她也想痛快清理一下。
車門外有人敲門,節奏溫和,不輕不重,一聽就知道,不是猛地砰一聲的裴樞,也不是向來不告而入的宮胤,她沒有回頭,一邊收拾衣物一邊笑道:“門沒關,進來啦。”
車門開了,她回頭,第一眼看見的是外頭三月濃得似乎要流淌出來的春光,她有點詫異於自己的遲鈍,怎麼就沒發現不知何時春已至,天地間色彩濃麗,花色豔得綺靡濃厚,天色卻因此顯得湛清明朗,被那些細嫩翠綠的風中草尖宛轉輕曳,斜斜地垂下一片片稀薄而純亮的白雲來。
眼眸似被這般的剔透清豔清洗,而微笑的耶律祁在這片剔透中,自成一派溫雅,爲春光各自增色。
景橫波也不禁稍稍屏了呼吸,隨即她笑了起來,因爲溫雅幽魅貴公子肘間挽着一個竹籃子,這造型實在有點違和。
耶律祁笑着對她擡了擡臂間籃子,道:“剛看見附近不少可吃的野菜,現在時辰還早,要不要踏青挑菜,嘗一嘗人間野趣。”
景橫波瞧一眼外間濃麗得令人驚心動魄的春色,草香花香撲鼻而來,這樣的天氣踏青採野菜,真是她穿越之後難得的閒散美妙經歷,正想答應,忽覺似有寒芒在背之感,猛一回頭,第一眼沒人,越過車窗,看見原本不在視線中的宮胤,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馬車不遠處,正背對着她,出神地凝視遠方。
某人難道用背也能施放殺氣嗎?她心中嘀咕,立即回頭對耶律祁笑道:“有點累呢,想睡會兒。不陪你啦。”
耶律祁也不顯得失望,說聲:“那便等着吃野菜宴。”,挎着籃子走了。景橫波看他衣袂飄飄在田埂上漫步,採燕草碧絲,擷秦桑綠枝,一派從容風致,微微嘆了口氣,身子向後一仰,心想這麼一個宜國宜家宜廚房宜天下的好男人,真要在她這樣一棵有主的歪脖子樹上吊死,真是一種極大的犯罪啊,有什麼辦法把他快遞出去呢,姬玟那裡肯不肯簽收?
正在那胡思亂想,忽聽車板壁響,探頭一看,宮胤站在車邊,平靜地道:“想不想吃野菜?”
景橫波“噗。”地一聲笑出來,宮胤神情比耶律祁還從容,似乎這主意完全是他自己突發奇想,“不去?不去就算了。”
“去去。”景橫波知道他的德行,趕緊提起裙子跳下車,宮胤拉着她便走,景橫波嘆口氣,“你這是挖野菜的裝備嗎?”
“嗯?”某個只會看摺子施放冰雪的大神,轉頭疑惑地看她。
“難道你我用手挖嗎?”景橫波只得召喚擁雪,拿來籃子和匕首。後者便於挑菜。
宮胤看看那些東西,擡腳便走,景橫波拉住他,把籃子塞在他臂彎。
宮胤站定,看看她,看看籃子,景橫波雙手抱胸,看看大神挎籃子的造型,嗯,很好看,很接地氣,就該這樣。
“一個好男朋友,不該讓女朋友勞動一分。”她笑眯眯調教男友。
宮胤看看她,再看看遠處河堤上,挎籃子尋找野菜的耶律祁,把籃子往上捋捋,把匕首往裡一扔,一手牽住了她,便往河堤走。
這下景橫波不依了,剛纔還找理由拒絕了耶律祁,現在挎着宮胤去河堤上挖野菜,這要撞見了多尷尬。
“咱們就在這邊挖點吧,現在野菜長得正好呢,隨便挖挖,哪裡都是。”
宮胤似乎也不反對,兩人順着路邊尋找野菜,景橫波卻傻眼了,她不認識野菜。
她只知道春天的野菜很多,但熟悉的也只有薺菜、馬齒莧、馬蘭頭。熟悉的還只是名字,至於長什麼樣,它們認得她她不認得它們。
這要野菜挖錯,挖了有毒的東西就坑爹了,她正想請教一下耶律祁,就見宮胤忽然蹲下,隨手撥撥,取過匕首,貼地一陣嚓嚓響動,便有一大棵一大棵肥綠的羽毛狀野菜,被扔進了籃子裡。
“地菜。”宮胤簡練地道,“明目清心,利尿治痢。”
景橫波嗅一嗅那味道,眼睛就亮了,喊道:“薺菜!我最喜歡薺菜餃子了!”
宮胤看看她,再看看那薺菜,皺起了眉頭,大概在思考,將這野菜變成餃子的艱難程度。
“這是什麼?”景橫波又看見一種不同的植物,看上去很是肥嫩,葉片圓圓的。
“馬蘭頭。”宮胤專門採那些嫩莖,“清熱解毒,利溼消食。”
“這個這個!”景橫波又看中了一種倒卵形葉片的野菜,“這好像是馬齒莧。”
在研究所的時候,曾經吃過馬齒莧的包子,微帶酸味,她並不是很喜歡。
“你終於博學了一回。”某人心情好的時候,總是很毒舌。
“那你爲什麼這麼博學?連野菜都認識?”景橫波沒想到宮胤居然對野菜這麼熟悉,剛問出口就知道失言了——宮胤自幼經歷寒苦,怎麼可能不認識野菜?
也不怪她,現在的宮胤,太過冰雪高寒,不染人間煙火,讓人總是無法將世間污濁和困苦,和他聯繫在一起。
宮胤的手一停,手中什麼東西斷了,景橫波心中更懊悔,何必令他回憶起那灰暗沉重的童年呢。
正想着補救,忽然一截肥白的草根遞到嘴邊,她下意識咬住,一嚼,先皺了皺眉,隨即忍不住眼睛一亮,“甜!先苦後甜!”
“這是甜菜根。”
“這個,剛纔我……”景橫波想要說什麼,卻不知道說什麼。
宮胤又挑起一根甜菜根,堵住了她的嘴。等她吃完,才指了指她的嘴。
“和我在一起,你永遠不必考慮應該說什麼,不應該說什麼。永遠不必爲所謂的失言愧疚或者抱歉。”他挑起一根甜菜根,慢慢抿進自己脣中。
似熟悉似陌生的味道,脣齒間先泛起淡淡苦味,然後一抹清甜悄然滋生,席捲味蕾,令人想起往昔的苦澀和苦澀中僅存的些微甜美,隨即他就看見蹲在面前的女子,豔麗如這三月春光,眸子盈盈倒映這人間流景,倒映此刻的他。看見這樣一張臉一雙眸子,那甜菜根莖的味道,便似忽然飽滿,苦澀盡去,蜜一般灌滿人間。
一根甜菜根,一分兩段,一半給她,一半給自己,各自咬得清脆一聲。
吃完他才道:“因爲和你在一起,就是這滋味。”
景橫波坐在地上,慢慢地嚼這根甜菜根,先苦後甜的餘韻,在脣齒間流連不去,她忍不住要笑,又忍不住沉思,想着和他這一路前行,真真先經一路苦,直到心間的苦,然後慢慢尋回甜的真味,一點一點,潮打空岸一般漫回來,霍然回首,遍山的花都甜蜜地開了。
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是不是甘蔗一般,已經到了甜的收梢。
她嘎嘣清脆地咬一口甜菜根,齒間用力,似心間狠狠誓言——不管現在是甜的開始還是過程,誰想再截斷她的甜蜜,她就一定要把那些阻礙,寸寸咬碎!
她叼着根甜菜根,跟在宮胤後面,宮胤動作很快,片刻間就是滿滿一籃子,薺菜蕨菜馬蘭頭馬齒莧小蒜大薊葵菜婆婆丁各種都有,一邊挖着一邊順便給景女王掃盲,景橫波只要和他在一起,幹什麼都興趣盎然,跟着他不知不覺轉過這一處,忽然聽見嚓嚓的聲音,一擡頭,正看見耶律祁站起身來。
景橫波再看看,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河堤——宮胤那個無良的,刺激情敵這種事,永遠都不會真正放棄。
她只得尷尬地和耶律祁打招呼,“啊,好巧啊,你也在這裡啊?哦呵呵我剛睡了下,睡不着,乾脆起來挖野菜……”
“等會等着吃野菜宴,我找到了一些新鮮的嫩蠶豆。”耶律祁舉了舉籃子,溫和地打斷了她的話,他的笑意還是柔美澹澹,比這三月春風還輕還細緻,倒讓慚愧的景橫波,笑得越發尷尬。
宮胤看他一眼,大抵知道比拼廚藝自己一定輸,他向來不在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上爭風,反正也達到了原先的目的。當即也淡淡一扯脣角,將野菜籃子往耶律祁手中一塞,道:“那便煩勞你,記得做清淡些。”拉着景橫波便走。
“哎哎你……”景橫波不知道說什麼好,被他拉着也掙脫不了,回頭看耶律祁,他拎着兩個籃子,正在慢慢捲袖子,不知道爲什麼,景橫波總覺得,下一瞬間,耶律祁的袖子裡,就會飛出兩柄飛刀,嗖嗖地射進宮胤的後背……她激靈靈打個寒戰,趕緊擋住了宮胤的背……
……
雖然耶律祁有疑似射飛刀可能,但不可否認,當晚的一頓野菜宴,依舊貨真價實,美味絕倫,大廚並沒有將怒氣發泄在食材之中,態度如對景橫波一般認真。
涼拌馬蘭頭、香椿蛋餅,薺菜蛋羹,小蒜炒兔肉絲,馬鞭頭燉肉,滑炒脊絲蕨菜、做了馬齒莧包子,包子蘸了香油,掩去了野菜本身的淡酸味,顯得別有風味,包了薺菜肉餃,清香細嫩,雪白的餃子皮裡隱隱透出翡翠色。藝術品一般讓人不忍下口。
野菜刮油,所以大廚還特意烤了一隻特肥的小野豬和一隻肥大的兔子,火堆上不斷轉動的金黃油亮的野豬,吱吱地冒着油,肉類的油香和野菜的清香無縫對接,所有人眼神都是暈的,滿山的綠光亮起來,仔細一看是無數山間貪饞的野獸。
重要人物們痛快吃了一頓野菜宴,讚不絕口,景橫波有點不好意思,這點東西沒法分給外頭默軍,友軍啃乾糧自己吃大餐着實說不過去,鐵星澤卻爽朗地道:“默軍以殺手性質培養,不重口腹之慾,給他們也不會吃。”
景橫波回頭看看,漫山遍野的綠光幽幽,那是餓狼,但餓狼無法接近,因爲在他們和狼之間,還有層層疊疊的默軍,可就是連她,也一時看不清那些起伏的山巒黑色暗影,哪些是人,哪些是樹,哪些是山。
一頓飯吃得竟然有些肉醉,景橫波想着要去消食,肚子吃這麼漲,等會某人給擦背看着可難看了,剛起身,宮胤便要跟着起身,她正要阻止,忽然看見耶律祁笑着給她飛了個眼色。
景橫波一怔,連忙按住宮胤,做了個“解手”的手勢,宮胤也便坐下了。
景橫波繞開人羣,順着剛纔耶律祁眼色指向的方向,走到一處無人處,看見那裡竟然有個小油鍋,不知道何時生的火,裡頭滾油正沸。
她正詫異,腳步聲響,耶律祁從黑暗中衣袂飄飄地走來。
他手中拎着一個小包,對景橫波笑了笑。
景橫波有些詫異,她原本不想和耶律祁私下相會,倒不是有什麼想法,而是宮胤那個醋罈子醋勁實在太厲害,她不願橫生波瀾。但下午剛剛對不住耶律祁,要完全不理他也做不到,此刻看他笑容神秘,心下不禁有些不安,頻頻回頭往人堆那頭張望,看宮胤過來了沒有。
望了半天見那邊平靜,心中稍安,一回頭看見耶律祁已經在油鍋邊蹲下,手中小包攤開,露出一堆東西,她好奇地湊過去,辨認一下,詫道:“蠶豆?”
乾淨的布上是一小堆蠶豆,新鮮的嫩綠色,透着淡淡清香。表面溼漉漉的,散發着水的熱氣。
“你們女人不都是愛零食麼?我看你都沒什麼機會吃零食。”耶律祁手下不停,用刀子將蠶豆一一從中間剪破,攤在布上晾,蠶豆水汽已經將幹,他將蠶豆一枚枚放入油鍋中炸,蠶豆在沸騰的油中翻卷浮沉,轉眼就從嫩綠變成了更爲誘人的金黃色。
耶律祁快速地撈起,變戲法般從懷裡取出一個小鹽罐,炸好的蠶豆和上精製鹽末,用剝了皮的柳枝條子拌勻。
誘人香氣撲鼻,哪怕景橫波已經吃飽,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這是蘭花豆,給你閒來沒事吃着玩。以前姐姐就愛吃這個。”耶律祁又變戲法一般抽出一沓乾淨的紙,三兩下折成杯子形狀,給她將蠶豆倒了進去,才遞給她。
景橫波接住,杯子熱乎乎的,炸開的蠶豆真像一朵朵的蘭花,油香和蠶豆的香嗅來如此溫暖,她心中也暖洋洋的,忍不住謝他,“耶律,我想我沒見過,比你更溫柔體貼的人。”
耶律祁的笑容,在星光夜火的暗色中,越發幽魅動人,似一首花間詞,豔而柔地吟過,便叫人夢魂思量難忘。
“對於女子,或許嚮往熾烈的火,或許仰視高山的冰。”他輕輕一笑,“但過盡千帆,歷遍紅塵艱苦之後,纔會知道,能讓你皈依的,永遠是人間煙火,身側柔風。”
話似意有所指,她卻只能默然,將一抹微笑留在脣角,不能辯駁。
世間一切心意值得珍重,她知道自己是幸運女子。只是自己的幸運,總要建立在對他人的抱憾之上,不能不說也成了心結。
耶律祁一向也不是多話的人,他向來點到爲止,蘭花豆送到,也便離開。
她在林間怔怔捧着蘭花豆,在星光月色下微微唏噓,猶豫了很久,慢慢拈起一顆豆子吃了。
香脆,微鹹,入口既化,火候恰到好處,脣齒間留一抹清香餘韻,她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零食。
如他一般,恰到好處,似濃香,實清淡。
明明很飽,她還是一顆一顆,一邊發怔,一邊不知不覺慢慢拈完了。手最後一次伸入紙杯中,摸了個空,她笑笑,舔舔手指,將紙杯摺好,埋在那剛纔炸蘭花豆的樹下。
遠處的笑鬧聲隨風傳來,似乎鐵星澤在說笑話,她看見擁雪在微笑,宮胤平靜的側臉,他背對這邊,臉也微微側着,時刻在等她消息。
蘭花豆吃完也好,帶回去又是麻煩。她嗅嗅手指上的油香,決定在這林中散散步,把一身的油氣先散盡纔好。
她在林中慢慢走,漸漸涌上滿腹心事,不知不覺走到河邊,看見粼粼河水,便想起某人的擦背承諾,想到擦背,忽然覺得背上很癢。
不對,不僅是背上,臉上,身上,到處都起了微微的癢意,這股癢突如其來,似從內腑裡忽然鑽出,瞬間席捲了全身皮膚,她捋起袖子撓了撓,月光下看見手臂上微微起了點紅點。
她一怔,這好像是過敏症狀?
過敏?
難道是蠶豆?
她以前沒吃過蠶豆,這種可能引起過敏的食物,是不會進研究所食堂的菜單的,到大荒後,蠶豆這種季節性很強的東西,不會成爲女王的御膳,之後陰差陽錯,確實也從沒吃過。
現在是過敏了嗎?
她看着皮膚上起的小紅點,有點急了。
這要給宮胤瞧見,怎麼解釋?再說她這一身剛剛淘洗過的肌膚,正打算讓他驚豔一把呢,怎麼能滿身紅點的影響形象呢。
還是先洗個澡,把這些紅點壓下去吧。
想到做到,她走到河邊,脫了外頭衣服壓在石下,悄悄地下了水。
笑鬧聲在遠處,因此顯得這一處河水特別僻靜,水聲悠悠,月光清亮地被河水拉長。
她在洗澡,羣山在沉默,在羣山之間,是更爲沉默的默軍,那些起伏的黑影,隱約的輪廓,辨不清是山、是樹、還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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