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歷三七二年八月二十八,景橫波在對斬羽戰場上,首次使用羊駝騎兵,一戰克依蘭城,將戰辛氣得吐血城頭,隨即她並沒有停留,帶着她的新騎兵呼嘯而過,直奔黃金部。
景橫波沒有戀戰,令戰辛鬆了一口大氣,斬羽部立即封閉城門,收束軍隊,戰辛和他的軍隊被兇猛無倫的羊駝騎兵給嚇破了膽,連派斥候前去查探了解後續情況都不敢,生怕景橫波殺了回馬槍,讓那些羊駝西瓜大的蹄子踏破了自己脆弱的城牆。
所以戰辛也就沒看見,景橫波一鼓作氣衝過依蘭城後,對着一地狼藉罵娘——
“我勒個去,咋這麼不聽話!”
滿地裡滾着羊駝騎兵,都是被自己的坐騎摜下來的,景橫波的羊駝其實根本沒有成建制,也沒有經過訓練,羊駝們不習慣背上有人進行這麼迅猛的運動,跑不出多遠,就把人給扔下來了。
女王陛下一邊罵一邊還在帶領三軍撿東西——滿地裡滾着各種鐵護膝鐵腕鐵零件,羊駝們還不習慣佩戴戰場護甲器具,衝出一段後,就用嘴拼命拱咬那些護具,地上叮裡哐啷掉了一地。這些護具都是特製,十分值錢,女王陛下只好親自拎個籃子遍地跑,宛如採蘑菇的小姑娘。
女王陛下一邊罵一邊慶幸,幸虧戰辛膽子小,不敢追,不然就露餡了。羊駝騎兵根本沒有經過一天訓練,就這麼直接投入了戰場,靠的完全是羊駝初次出戰給人的震懾力和衝擊力,再玩下去就歇菜。
一衆老成持重的封號校尉們知道真相後,驚出了一身冷汗,倒是耶律祁在一邊微微笑——羊駝直接裝備騎兵直接衝陣是他的提議,然而景橫波幾乎沒有猶豫,就立即同意了。
勇氣和大膽,是成功的必備要素。
實施前她說這是她的主意,成功後她說這是耶律祁的計劃。她將失敗的風險一身承擔,卻將成功的榮耀歸於他人。
耶律祁微笑着敲敲馬鞭。
勇於承擔和不搶功勞,這是王者風範。
他很期待帝歌,再次面對她時的面孔。
不過因爲羊駝騎兵的坑爹,景橫波不得不先停下來休整,好歹得將已經闖出偌大名聲的羊駝騎兵捯飭捯飭,像點樣子才能繼續前行,她的帝歌之行,可不允許一絲不完美。
也因爲這一停,她接到了另一路從沼澤進軍的秘密軍隊,被神秘隊伍攔截的消息。
……
大荒歷三七二年八月二十五夜。
眼前是一片闊大的土地,乍一看和尋常土壤沒有太大區別,只在月光偶爾轉過時,泛出一片幽黑的微光,發亮的黑泥間時有點點白光,細看來是人和動物的骨殖,才讓人明白,這是一處足可葬送性命的沼澤。
沼澤兩側生着常綠的長草,葉片肥厚,正簌簌地發出一陣輕響。
響聲過後,在這片毫無生氣的沼澤之上,忽然緩緩滑出了一樣物體。
長形,窄窄如一葉梭,底部光滑,底部伸出很多長長的平板,似槳一般平伏在面上。
這類似船的東西上,載着一些着輕甲的士兵,用絲面罩矇住口鼻,以免被沼澤內突生的瘴氣傷着。
這樣的古怪的船一艘接一艘滑出,在沼澤上首尾相接,一眼望不見盡頭。
最前面一艘船上,英白凝望着前方,雖然前方還是山巒和濃霧,但他似乎已經透過這些屏障,看見帝歌高聳的城牆。
一路上,他已經渡過了七八個沼澤,這是離帝歌最近的一個沼澤,今晚走過這裡,再趕一截路,就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撲向帝歌九門中最偏僻的宣寧門。
原本還可以更快些,但爲了配合景橫波的進攻,天星寶舟的行進,放慢了速度。
四面很靜,風裡隱約淡淡的香氣,這座沼澤臨近襄國的香澤,氣味尚可。
英白卻忽然感覺到身後掠來的風裡,有種奇怪的感覺。
涼。
冰雪一般的涼。
四面的溫度,似乎忽然降了。
這種涼其實不明顯,換一個人來也許就發現不了,但英白對這樣三分寒意三分清的涼意,卻十分熟悉。
他心中一震,回頭看看一片混沌的來時黑暗,忽然手一擡。
停止前進。
操舵手收槳,寶舟速停,後頭的舟訓練有素,一一停下。
英白又做了個提槳的姿勢,寶舟放槳多少決定行進速度。
操槳士兵提槳,忽然聽見一片格格之聲。低頭一看,淤泥不知何時已經泛白,槳凍在泥中,一時竟然提不上來。
英白臉色一變,立即喝道:“強收!”
船上有防止收槳不成的備用輪盤,當即有士兵轉動輪盤收槳,那些槳被猛力從淤泥中帶出,濺起無數黑黑白白的碎冰。
士兵們發出驚呼。
只是這麼一瞬間,整個沼澤,忽然變成了黑白二色,黑色的是淤泥,白色的是冰雪,那些冰雪,並沒有形成整片的冰面,它們如劍一般,忽然自沼澤上縱橫,看不見來處,只看見一道一道白色痕跡如閃電,如樹丫,唰地佈滿了整個沼澤。
天星寶舟在整塊冰面上依舊可以滑行,唯獨這樣半冰半泥,會被卡住。
風中寒意愈烈,爲了減輕重量,只穿了薄甲的士兵瑟瑟發抖。
英白當機立斷,“棄舟!”
此處正逢沼澤狹窄處,離兩岸不遠,兩岸林木密佈,棄舟上岸,最起碼可以保存實力。
士兵們動作很快,三兩下拆卸掉舟上最重要的機關,讓來者不可使用,又打開搭橋機關,寶舟上橫槳疊出,一一相搭,很快就成了一座可以通往一邊岸邊的浮橋。
天星寶舟經過景橫波尋來的全國一流工匠改良,現在功用已經越發完備。
士兵們排成一列,往前頭寶舟猛衝,踏浮橋往岸上疾行,黑暗中衝行的人們,卻忽然聽見一陣奇異的“唰”“唰”聲音。
聽起來像很多掃帚,掃在泥面上一樣。
然後他們就看見了很多“人”掃過來。
說是人,也不能確定是不是人,看上去長長軟軟,以超越人體所能達到的各種姿勢和速度,從黑暗深處的冰泥之上,忽然滑行而來。
他們似乎根本不受沼澤影響,身軀擺動如蛇,一扭一扭之間已經逼近,月光之下,黑泥白冰粘在他們蒼白的臉上,他們看起來更像一條條巨大的黑白蟒。
士兵們見過真蟒蛇,卻沒想過,人像蟒蛇竟然會這麼可怕。
有些年輕的士兵,已經開始嘔吐。
英白臉色越發冷硬,不斷大聲發佈命令,“疊陣縱隊!再搭浮橋!先兵後將!快!”
最前面一個“人”忽然彈了起來,半空中竟然真的如蟒蛇般一甩,“啊”幾聲慘叫,最前面幾個快要抵達岸邊的士兵,竟然被他整整掃下了一排。
白光一閃,英白拔劍。
“轟。”一聲,他腳下的天星寶舟忽然倒翻了個個兒,英白猝不及防,一個趔趄,險些誤傷身邊的副將,他劍花一挽,拎着副將飛起,半空中低頭下望,正見一條人影,一扭一扭從寶舟底下狹窄的空間鑽出,猶自不忘回頭對他一笑,白磷般的臉上半泥半雪,牙齒卻錚亮尖長,一分像人,九分是鬼。
這一刻英白也似有了嘔吐的慾望。
這種鬼一樣的東西,從哪裡忽然冒了出來!
青影一閃,劍如長虹,英白並沒有試圖去追殺那些滑溜軟骨人,他如流星一線,在所有天星寶舟之上飛掠,長劍連挑閃星棱無數,所經之處,天星寶舟統統翻倒,如一隻只元寶,在泥中翹尖。倒下的寶舟,立即貼着沼澤面,彈射暗器無數——這是寶舟爲了防止被沼澤中巨獸弄翻,所做的設計。
嗡嗡急響,月光淒寒,月色下傾倒的寶舟下,果然那些軟骨人無處藏身,一扭一扭滑出,身下沼澤吱吱嘎嘎作響。一些沒來得及踏上浮橋的士兵,給他們團團一圍,一陣瘮人骨響之後,軟骨人格格笑着遊開,淤泥之上,只剩一團已經無法辨別原形的骨肉。
好在更多軟骨人忙着避開那些傾倒後亂射暗器,這下給士兵們又爭取了些時間,一些士兵已經登岸,當即取下腰間長繩,將來不及衝過來的同袍拉上岸。
英白在沼澤上游走,專挑那些想要偷襲的軟骨人,不求殺傷,只求自救,眼看士兵終於將要全部上岸,英白剛要舒一口氣,忽聽岸上一聲慘呼。
他霍然回首,便見岸上濃綠的密林之內,嘩啦啦樹葉撥動,一隻爪子猛然伸出,卡入了一個靠樹休息的士兵咽喉!
那士兵慘呼掙扎,竟然將那爪尖死命抓開,那爪子忽然收了回去,下一瞬一隻手閃電般彈出,手中一柄匕首,將咽喉狠狠一抹!
血線暴射,啪啪打在綠葉上,樹葉一陣爆響,似乎有人於其中彈動,隱約身影斑斕,一彈不見。
不過眨眼之間,岸上士兵愕然瞪着同袍屍首,甚至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唯有看清一切的英白,在沼澤之上,渾身冰涼。
那樹後只有一個“人”!那“人”先以左爪尖勾住士兵胸口,被掙脫後,用右手的匕首,抹了士兵的脖子!
他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
左爪,右手!
這是人嗎?
軟骨人,半獸者,這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
……
鄒徵今夜睡得很不安穩。
他在自己金碧輝煌的寢殿內,翻來覆去,不斷做噩夢。
他已經不住在靜庭了,他嫌那裡太過清素,沒有皇家的堂皇威嚴尊貴,而且住在那裡,他總會想起那個人,想起他那簡單又詭異的死亡,想起在他死亡後的那些日子裡,樑上經常飄蕩的白影。
他在玉照宮內選擇了最好的宮殿,整修之後,住了進去,作爲自己的寢宮。
今夜的夢紛繁雜亂,一忽兒是旌旗飄揚,帝歌城牆,城下紅衣女子張狂大笑,揚鞭前指。一會兒是明城姍姍而來,握住他的手細細低語,卻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只感覺那手掌心溼膩膩,蛇般冰冷。一忽兒看見闊大沼澤,月光下黑色的淤泥閃現幽光,黑光裡隱約白骨慘淡,似乎有無數物體在悄然逼近,黑色的,輕巧的,閃着刀刃的寒光……
他忽然驚醒,猛然睜開眼睛,下巴觸及冰冷的被頭,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不,不僅是冷汗,還有冷。
這殿室不知何時變得冰冷,寒氣滲骨,他戰慄着坐起身,正要呼喚宮人進來加火盆,忽然渾身一顫。
他龍牀正面,是一副屏風,屏風之後,遙遙相對的,是他殿上的寶座。
他喜歡睡下起來,都能隨時看見自己的寶座,他喜歡一睜開眼,看見那巍巍高座,在薄紗般的日光下,閃着最尊貴的金黃光芒。
他在那時刻,會生出莫大的滿足——一個破落世家子,最終卻成萬乘之主。這是蒼天給他的恩賜,此生永不可失去。
然而此刻,隔着朦朧屏風,隱約可見,黃金龍座之上,不知何時,已經端坐了一個人。
……
一隻蒼鷹淒厲地鳴叫着,展開鐵青色的雙翼,騰空而起,撞碎山邊天際幾縷雲。
雪山上,新雪舊雪落得更急。
慕容箴已經對雪山示警,然而他一路行去,心中愕然。
許平然在雪山佈下了密密防衛,按說只要有人踏入雪山山腳,就會立即遭到攔截,但是山腳冷冷清清。
他直奔半山,半山是外門弟子訓練之地,這些需要好好表現的弟子,會拼盡全力誅殺敢於挑戰雪山權威的人。
但半山冰場上,一直的對戰清叱之聲沒有了,冰場上空空蕩蕩,瀑布冰泉之下,那些圓石孤寂地承受冰瀑的衝擊,越發圓潤,上頭永遠坐着的一個個少年,也沒有了。
慕容箴有些反應不過來——人都到哪裡去了?
他忽然看見前方山道上的火洞,洞前火紅的灰土上,有一些新鮮腳印。
他心中一喜,帶着屬下便奔往火洞,火洞中果然似乎有人,他剛要放聲,忽見人影一閃,撲入旁邊一座洞中。
他的屬下立即撲了過去,毫不猶豫追進了洞中,然後就聽見,“哧”一聲。
這聲音太過熟悉,熟悉得令他心中一冷,掠過去一瞧,頓時頭皮一炸。
洞口,幾簇新灰。
他當然知道這是骨灰,是他屬下的骨灰。
剛纔這洞,是火熔之洞!
慕容箴渾身一陣發冷,他當然知道這洞,是考驗那些弟子們運氣和智慧的地方,有的洞是真火之洞,進入必死,屍骨無存,有的洞卻能令人有大收穫。只是他也多年沒來,誰還記得哪個洞安全,哪個洞危險?
看見有人往這洞去,自然認爲是安全的洞,誰知道居然有人不惜自己蹈死,也要誘他送死!
這是死士!
宮胤在一開始就出動了死士,他的目標,絕不僅僅是給雪山添點亂。
慕容箴的心,一陣陣涼下去。
宮胤沒有追過來,現在在這裡誘敵的是他的屬下。
宮胤知道前山已經沒人,宮胤的目標根本不是他?他的根本目的,是……
他忽然轉身,向後山谷底狂奔。
此時宮胤正在後山,前往內門重地。
他一人,一劍,一襲白衣,坦然行走在山道上。
根本沒有如慕容箴想象得那樣,跟在他身後,偷偷摸摸潛進雪山,伺機破壞或者下手。
他姿態從容,神情坦然,就似雪山出外執行任務的遠歸弟子,或者更像一個已經順利完成任務,等待接受獎賞的長老級別人物。
這樣一個人走在道上,看守山門的弟子對望一眼,雖然覺得面生,也不敢怠慢,趕緊迎了上去,仔細一看,更添幾分恭敬之色。
眼前人膚色晶瑩,雙目似含冰雪,雖然隨隨便便拿着普通長劍,可劍上冰霧自生,分明功力極高,最起碼也是長老級別。
只是長老們人人識得,此人卻是面生。兩名弟子還是年輕弟子,想着也許有些早年就出外的門中長老,現在迴歸了。
兩人猶豫一下,恭敬請問先生姓名。
宮胤並不看他們,淡淡闔着雙眼,“告訴宗主,桑天洗回來了,帶來了他失蹤兒子的消息。想要知道,退位來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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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摳鼻,月票啥時能過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