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盯緊他的掌心,那裡滾動着一顆珠子。
珠子看起來沒什麼出奇的,半透明,也沒什麼光澤。
她疑惑地看禹春。
“這是辨珠。”禹春道,“在您初到帝歌時,這顆珠子,曾經被專門用來確定您的行蹤,以保證您的安全。”
“憑珠子怎麼確定?”
“您還記得剛遇見主上時,被植入的定魂蛛嗎?”
景橫波忽然想起初見宮胤,曾經被他將一物彈入下巴,當時宮胤告訴她那是定魂蛛,說定魂蛛一蛛雙生,各有宿主。心意相通,無形無影。一蛛在他那裡,一蛛在她那,只要她離開宮胤身側三丈,宮胤那裡的定魂蛛便會示警,她那裡的定魂蛛便會施毒,放出毒氣一路引他過去尋她。
但後來這東西似乎又消失無蹤,再問宮胤,他卻又不承認。
難道……
“這辨珠,就是能和定魂蛛絲的氣味相感應,只要您在附近,都會顯示出血絲。”
景橫波眼中閃出希冀的光,如果宮胤身上真的還有這定魂蛛,憑這珠子,是不是就更容易找到他?
他的改裝她算是見識過,茫茫人海,如果他真的想不被她發現,只要不出現在她面前,她確實就沒有辦法。
“這定魂蛛還在我身上嗎?”景橫波摸摸下巴,心裡感覺怪怪的。
“沒有了。”禹春搖搖頭,“事實上,定魂蛛在人身上呆久了也有危險,尤其是不會武功的人。所以在帝歌之後不久,爲了避免這東西給您帶來麻煩,主上就悄悄拔除了您的定魂蛛,也將自己的定魂蛛拔除了。”
景橫波立即泄氣,“那你和我說這個有什麼用?”
“那個……”禹春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吶吶道,“主上離開時,我因爲心中不安,有次趁他調息時,悄悄在他身上灑了點定魂蛛最愛的回香蟲的粉,那粉並不容易洗去,只要留下一點氣味,就會被定魂蛛尋來,視爲寄主。我沒有把握直接在主上身上下定魂蛛,但靜庭裡養有定魂蛛,只要有一隻蛛尋來,就有可能成功,那東西很有韌性很隱秘……我也不知道成功沒成功,也不知道會不會被主上發覺,所以一直猶豫着要不要和您說……”
他話還沒說完,景橫波已經一陣風般跳起來,撲到他面前一把奪過那隻珠子,抱住他“叭”地一個貼面,“啊啊啊禹春你真好,啊啊啊禹春我愛你!”
她旋風一般奔出去了,留下禹春呆呆傻傻地站在殿內,怔怔地摸着臉,好半晌,喃喃道:“現在我開始慶幸主上不在了……”
……
大荒歷三七二年九月初六,十萬橫戟進帝歌。昔日被逐出帝歌的黑水女王,終於帶着她的誓言,踏回曾經令她受辱和受傷的大荒中心。
其後,來自襄國、易國、黃金部、玳瑁部、翡翠部,以及帝歌羣臣的上書,如雪片般飛向玉照宮。內容都是一樣的,請女王復位。
此時此刻的女王復位,意義已經不同。大荒已經沒有國師,女王手掌兵權,她將是大荒歷史上第一位真正擁有帝王權力的女王。
帝歌羣臣本來還在猶豫,相當一部分老臣拼死反對,還有些人對宮胤懼怕深刻,生怕他會捲土重來。然而,情勢的發展由不得人們質疑,很快,五六個國家部族的擁戴書抵達帝歌,再加上常方瞿緹等大賢者出身的老臣親自來書相勸,闡明天下大勢,人心所向,蒙虎禹春兩大原國師統領的效忠,和玉照龍騎、亢龍軍的歸屬,更說明了女王地位的不可威脅,漸漸的,那些反對派的聲音都已消弭。
但景橫波對此態度不置可否,帝歌戰事結束得很快,因爲本就沒遇上什麼有組織的抵抗。戰事結束後,她很順理成章地搬進靜庭書房,開始主理帝歌政事,卻沒有啓用玉照主殿,也對臣子們奉上的女王登基日期及典禮安排毫無反應,令那些原以爲她的目的就是做回女王,急着第一個擁戴以獲得從龍之功的臣子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但現在帝歌在她的掌握之下,她有沒有正式登基,都不能阻止她成爲帝歌的新主人,在她搬進靜庭的那一日,原本就中風癱瘓的趙士值,受驚一命嗚呼,原禮相書房自盡,軒轅世家軒轅鏡已成廢人,他那個不中用的兒子軒轅玘本就被景橫波控制,這下直接獻出了一半家財以作“大軍進城犒勞之禮”,軒轅鏡知道後險些也中風。所謂兔死狐悲,這些當日玉照宮城之下,主導將女王逐出帝歌的重臣們的下場,讓更多人懂得了時移世易,風水輪轉,所謂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之後,派出去追逐許平然,拯救耶律祁的軍隊也回來了。裴樞親自率軍追出千里,和許平然接戰三次,許平然原本有恃無恐,以自己的詭異秘密軍隊上陣,但景橫波這邊對她的軍隊已經有了一定了解,許平然並沒有能佔到多少便宜,雪山宗主夫人倒也是個狠人,發現情勢不利,當即將那些怪人留下一部分阻截,自己帶着雪山餘衆隱匿痕跡,大軍追大軍容易,追一羣武林高手卻難,裴樞爲此發狠親自帶了少量精兵脫離軍隊猛追,一直追到將至姬國附近,終究因爲單兵作戰武功不如雪山宗主夫人一行,失去了對方蹤跡,不得不打道回府。
景橫波收到消息之後,當即令留守在玳瑁的一部分軍隊,前往雪山尋找九重天門所在,但那一片雪山連綿數千裡,要想找到天門所在地談何容易,景橫波爲此不惜在雪山附近派駐一支軍隊,專門負責找到雪山所在之地,什麼時候找到,什麼時候結束任務,又命人尋找紫微上人耶律詢如一行,希望能從中得到線索。
與此同時,所有和她交好的部族,也接到了秘密尋找宮胤的任務。但景橫波不抱什麼期望,她知道,真正要想找到他,只有靠自己。
一邊追索離去的人,一邊處理朝務。鄒徵和明城,被分別關押在玉照宮地下深牢之中。景橫波沒有第一時間處死他們,令衆屬下很是詫異。景橫波對此依舊沒有解釋,她於一日深夜,親自下地牢看了這兩個新俘虜,沒有允許任何人跟隨。
當晚,男牢之內寂寂無聲,似乎沒什麼動靜,沒多久景橫波便走了出來,英白親自陪着她,原以爲看見和宮胤容貌酷似的鄒徵,會讓景橫波情緒波動,然而此刻昏黃燈下,女王脣角笑意依舊懶散,大抵只有非常熟悉她的人,才能從那懶散笑意中,看出以往不屬於景橫波的殺氣和譏嘲來。
英白迎着燈光下越走越近的女王,恍惚中卻覺得女王似乎在越走越遠,當她離天下越近,離當初那個放縱明朗,萬事不縈懷的豔麗女子,也就越遠。
她裙角的香氣悄悄彌散,四面護衛恭謹低頭,擦身而過時,英白聽見女王做夢一般地道:“真的很像啊……”
他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很花了功夫啊……”
他又嗯了一聲。
嗯完這一聲,他忽然驚覺不對,隨即便見女王回首,明媚眼波,凝注在他身上,英白只覺得渾身不自在,不得不咳嗽一聲偏轉頭。
“看來大統領很擅長此道,所謂有一便有二,給我也調教一個如何?”
英白心中一震,霍然擡頭。
月光下,女王笑意深深。
不等他回答,景橫波懶懶道:“去女牢。”
看着她腰背挺直的背影,月華與裙裾都如水,悠悠遠遠地漾開去,像一場落盡繁華的夢。
英白怔然良久,輕輕嘆息一聲。
和男牢的安靜不同,景橫波到女牢時,離得還遠,就聽見裡頭搖撼牢門之聲,看守女牢的護衛低聲道:“裡頭那個,一直吵着要見女王……”
景橫波站定,望着底下階梯被月光洗亮,再被黑暗遮掩,一路森森白骨色,延伸往地底,讓人只覺得,這一去就是地獄。
她微微冷笑一聲,做了個誰都不要跟來的手勢,緩緩下階。
地牢裡永遠飄蕩着陰森腐臭的氣息,那些氣息很難辨明,卻讓人聯想起所有和腐爛血肉有關的東西,景橫波聽着步伐踏響石階的聲音,忽然想起自己也曾坐過牢。
那是襄國牢房,也在襄國皇宮中,屬於大牢,卻沒有這麼血跡斑斑陰森可怖。
那也許是因爲,那次的坐牢,也是他的安排吧。事先經過了打掃,不讓她真正受影響。她記得還很溫暖,身下墊着軟軟厚厚的稻草,那稻草甚至有陽光的幹香味道。
曾有一個人,嘔盡心血,來愛我。
她慢慢踏下階梯。
當初忽略的細節,到如今歷歷重現,每一翻念,都是刀在無情翻攪。
地牢裡,那個比血跡斑斑牢房還要血跡斑斑的女人擡起頭來,怔怔地看着拾階而下的景橫波。
那一霎她眼底燃起烈烈火焰——這樣的景橫波,這樣尊貴榮華,居高臨下的景橫波,是她生平所最恨見。就如當初宮胤親自護送女王,就如當初六國八部百里迎駕,就如當初廣場紅毯接女王,就如當初景橫波就任女王時,所有風光雲集,目光匯聚的日子。
那些日子她被恨與嫉妒日日噬心,直到那一夜帝歌飛雪,看景橫波慘白落魄,被逐皇城,那種彷彿萬蟻噬心的痛苦,才消弭了大半。
可她如此命運不濟。 Www● tt kan● C ○
哪怕景橫波走後,她依然被欺凌被漠視被羞辱,好容易熬到奪了皇位,皇后寶座還沒坐熱,忽然又墮入他人陷阱,不得不在帝歌城頭再見那生平最恨的女子,不得不再次在她腳下輾轉哀號。
她的手指,緊緊握住兒臂粗的鐵欄,嘶啞的聲音,在牢中迴盪,“你爲什麼沒中毒,爲什麼沒中毒!”
景橫波倒沒想到她第一個問題是這個,怔了怔才笑道:“就許你看見我就知道要害我,不許我看見你就知道你要害我?”
明城忽然開始猛烈咳嗽。
景橫波緩緩伸出手,指尖慢慢剝出一層薄如蟬翼的手套。
“我曾在手上吃過虧,所以很多需要打架的場合,我的手上都有手套。”她微笑盯着明城的臉,覺得她臉如死灰真的很好看。
明城軟軟地順着鐵欄滑下去,似乎再也沒有一絲力氣,整個人在地上軟成一灘爛泥。
“聽說你自從關在這裡,就鬧得一刻不停。”景橫波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你很閒?”
明城擡起頭,一臉泥水,滿目怨毒。
“我不敢睡,不敢休息,我怕一閉上眼,就被背土袋,就被暗殺。”她手指狠狠抓着地面的破布,“我不能死,我怎麼能這樣毫無聲息的死!我還沒看着你死呢!”
“果然壞事做多了,眼都不敢閉。”景橫波深表理解地點點頭,“不想毫無聲息地死,我讓你轟轟烈烈地死如何?押往午門,當衆凌遲?”
明城一震,仰頭看她,景橫波還是在笑,可是誰也看得出,她眼睛裡沒有笑意。
她微微寒戰起來。
剛纔景橫波進來前一瞬間,她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想過怒罵,想過哭泣,想過求饒,想過假裝有重要秘密然後暈倒,騙景橫波靠近再試圖挾持她,然而當她看見景橫波,便知道這些想法都是徒勞的。
有一種仇恨叫銘心刻骨,她對景橫波如是,景橫波對她也如是。在這樣的死敵面前,什麼樣的手段都是白費力氣,她之前費盡心思安排的陷阱景橫波都沒上當,現在一個階下囚的垂死掙扎,不過是讓自己死得更快而已。
她忽然陰陰地一笑。
不,她不會死,真要殺她,景橫波第一時間就殺了她,她在對景橫波下手那一刻說的那段話,終究起了作用。
本來她還有些擔心,自己在宮中得罪的人太多,很怕被殺人如草不聞聲,然而今晚景橫波親自到來,她的心頓時定了。
和這樣的死敵,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趁機爲自己尋找機會。
“凌遲?我死了誰來給你的情郎解毒?你來,不就是想知道我下給宮胤的毒?想知道宮胤怎麼中毒的,想幫他找到解藥?想知道我們到底怎麼回事?”她格格一笑,“想,那就來求我啊。”她也懶懶往地上一躺,“不許虐待,不許讓我坐牢,不許對我不尊重,把我遷出這見鬼的地牢,送我回我的寢殿,再給我致歉,我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