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胤!”
那一聲喊響徹玉照宮,響徹帝歌上空,響徹大荒,喊聲裡,錚錚鐵蹄聲,卷遍大荒。
景橫波在宮城之上,看見黑色軍隊之前的鮮紅大旗,似一星火種,迅速在帝歌大街小巷點燃,一線狂飆,直逼帝歌心臟。
沒有遇見街道戰巷戰,沒有遇見成組織的抵抗,除了一批御林軍出動,在皇城廣場前結陣之外,亢龍沒有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玉照龍騎連影子都沒瞧見。
一日之間下帝歌。
這似乎是奇蹟,但其實不是。
宮胤始終是這座城的實際掌控者,當城的主人自己放手相讓,沒有人任何人還可以保護它。
這也不是一日之功,奪帝歌之戰,應該是從景橫波出帝歌那日起,便開始了。
那些一步步走過的路,那些一國國的歷程,那所有力量的一點點積攢,都是爲了有朝一日歸來而做的鋪墊。
在襄國留下的人情,在黃金部獲得的資源,在斬羽部所得的助力,在玳瑁所積蓄的力量,在易國和翡翠所得到的援軍,甚至,那些從姬國買來的羊駝。
那些是力量,是她一路而去的獲取,更是她一路歸來的坦途。
否則帝歌重重障礙的格局,難出,更難入。
這坦途的打通,每一步,都遍灑他的心血。
時隔將近兩年,在玉照宮城上,她終於再次看見了那些曾經要逐她殺她的人們,於塵埃中向她俯首。
然而這一刻她看見的不是擁有,是失去。
身後有腳步聲,她回頭,看見蒙虎和禹春。
那兩人看她的目光又希冀又激動,卻被景橫波目光裡的巨大悲涼所攝,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半晌禹春才雙手奉上一個盒子,微微躬身道:“陛下,這是亢龍、玉照兩軍虎符。”
“他人呢?”景橫波看也沒看那盒子,只盯着他的眼睛。
因此她沒注意到禹春忽然震驚的表情。
蒙虎抿抿脣,垂下眼睛。繼續道:“亢龍新主將,是新提拔的將領,是主上可以信任的人。玉照的另一半虎符,則一直都在英大統領那裡。”
“他人呢?”
“陛下,主上的意思,是請您迴歸後,恢復英大統領職位。另外,之後襄國、易國、翡翠、包括您自己的玳瑁,以及降服的其餘部族,請您及時安排,令各族早日上書擁您爲帝。此事越早辦越好。”
“他人呢?”
蒙虎喉嚨好像梗住了,好一會兒,才嚥了咽口水,閉了閉眼,聲音虛弱地道:“臣,以爲您知道。”
“臣……”禹春臉色更難看地道,“也以爲,您知道。”
兩人面面相覷,臉上苦澀難言,想着那一日主上臨別囑咐。
“我將離開帝歌,解決多年難題。順利不順利,短期都不會回來。待女王迴歸,你們,就和當初待我一樣,好好侍奉她吧。”
“求主上示下所去之處,方便臣等接應,日後臣等也好回答女王。”
“還用回答女王嗎?她當然會知道。”
……
三人慢慢地互望一眼,各自面容苦澀。
景橫波呆呆地看着那兩人,半晌忽然哈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你們也被騙了,原來你們也被騙了,哈哈哈他可真行,天底下的事都一人擔了,哈哈哈我被治癒了,哈哈哈原來這天下就沒有他不騙的人啊!”
她越笑聲音越高,滿城之上回蕩她越來越張揚的笑聲,宮城之下羣臣仰首,都在想女王歡喜瘋了。
也是,一日奪帝歌,一洗當年被逐仇恨,換誰都要笑傲帝歌的。
“哈哈哈哈……”景橫波笑聲不絕,笑聲裡,一把將蒙虎再次遞上的盒子拍開。
“滾粗。”她道,“他要安排一切,那就給我安排到底,有本事給我把玉照殿寶座鋪好,親自牽我上王座!我就聽他的!”
盒子砰一聲在城頭砸碎,蒙虎慢慢躬身,撿起虎符,彎下的腰背,似乎再也直不起。
景橫波站在宮城之上,將四周慢慢看過一圈,眼底閃過一絲憎惡,冷笑一聲,踩着滿地碎片,向前走。
“蒙虎,”她目光空茫地向前走,緩緩道,“他走之前,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住在哪裡,告訴我吧。”
……
景橫波站在靜庭書房牆後的密室前。
到今日她才知道,這裡纔是宮胤平日最多休息的地方,那些她還在玉照宮的日子裡,他經常就在那裡,避開和她見面。
那座密室另有門戶,連着他的寢殿和外面,所以他能和鄒徵同時在靜庭內,而不被發覺。
在一路上,蒙虎已經簡單地和她說了宮胤佈置假貨的過程。此刻景橫波站在密室前,看那室內空空如也,很難想象大荒的掌控者,真正住的竟然是這樣一間空屋。
密室非常的冷,站在門口,就覺得寒氣逼人,地上至今還殘留細碎冰雪,閃着細細的光。
她撫了撫牆壁,蒙虎立即叫:“別摸!小心手指黏住掉皮!”
“爲什麼這麼冷?”她走進室內,蹲下身,在屋內正中,揣摩着他可能會坐的位置,雙手慢慢摸上去。
“這密室本就是特製,所有石料都來自冰海之底的寒石,而且被主上住久了,吸取了他體內的陰寒之氣,寒氣徹骨,久久不散。”
“他……”景橫波緩緩摸着地面,“生病了,是嗎?”
蒙虎低下頭,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是主上嚴令不得泄露的秘密。
“重病,或者重傷,總之,是要命的那種,對嗎?”景橫波卻似乎並不需要他的回答,“早就有了,但在遇見我之後,越來越重,是嗎?”
蒙虎輕輕嘆息一聲,道:“所以……陛下您也不必自責憂心太過。依臣看,主上很可能是去尋解藥或治病的辦法了,怕您擔心,所以才……”
“去哪裡尋藥呢?”景橫波雙手靠在地面,臉貼着雙手,慢慢躺了下來,“連他都無法解決的傷病,這天下,還有哪裡能解決呢?”
蒙虎這下把嘴閉得像蚌殼一樣——雪山和主上之間的事,纔是絕對不可說的秘密。如果他把女王引上雪山,出了什麼事,做了鬼也沒法見主上。
再說主上都拋下江山了,現在只有女王可以接位,現在讓女王上雪山,難道要大荒永遠陷入戰爭血火之中嗎?
“陛下,這地下冷,不能睡……”他只好岔開話題。
“我就睡這裡了。”景橫波乾脆在地上翻了個身,“我要好好想想,不要吵我。”
蒙虎禹春面面相覷,眼看她賴在地上當真不起來了,也只得趕緊去找被褥牀墊,又在這密室內外生起火爐,景橫波也不管他們,始終保持一個姿態——側身躺着,雙手貼在地面,臉貼在雙手上。
這裡是他長住的地方,這個姿勢,可以讓她幻想着,和他相擁而眠。
幻想那雙手是他的。
幻想他等在這密室之內,迎接自己的迴歸,當她風塵僕僕地奔來,他微笑擁她入懷。
幻想他懷抱氣息清冷而呼吸溫暖,幻想他的下巴蹭在自己頭髮上,伸手就能觸及他若冷玉的肌膚。
她因此脣間漾開淺淺微笑,然後在下一瞬淚珠滾落,順着下頜衣領和手掌,緩緩在地面積起一片小小的冰泊。
蒙虎禹春立在門口,看着女王的背影,她一動不動,他們卻覺得這一刻黑暗冰室內的背影,此生所見最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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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良久,不見女王動靜,兩人只得無奈轉身離開,女王不接虎符,不管任何事,他們得幫忙處理。
禹春一邊走一邊回頭,眼神猶豫,蒙虎看他一眼,道:“不要多事。主上的安排,從來就沒有錯。”
禹春低頭猛嘆一聲,捶了自己腦袋一記。
景橫波這一睡,就是三天。
三天內,橫戟軍入城,玉照龍騎入城,諸援軍駐紮城外,英白裴樞接收了帝歌防務,重新安排帝歌和皇宮戍衛,安定民心,安撫大臣,一羣沒有主人管的可憐臣子,忙得不可開交,那個一路氣勢洶洶打來帝歌的女王陛下,卻在最要緊關頭撒手不管,賴在屋子裡睡大覺。
三天後,忍無可忍的英白衝進密室,將景橫波拽了出來。
景橫波睜眼看見他,倒有幾分詫異,“我以爲來的會是裴樞呢。不然七殺?”
“七殺去追許平然了,耶律祁在她手中,許平然還有軍隊,現在還在城外和裴樞的軍隊接戰。”英白抓着她的手,“你跟我來。”
景橫波倒很少看見溫和的英白有這麼霸道的時候,只好被拽了出去,其實她現在也沒力氣和英白對抗,她一身的傷,三天不吃不喝,情緒大起大落,早已是強弩之末。
在靜庭宮胤書房的外間,英白把她按坐在地上,自己走到門口,開始數步子,“一、二、三……”
景橫波懶洋洋地道:“你想幹嘛?挖寶藏嗎?”
英白不理她,在書房三步之下撬開地板,伸手一掏,掏出一個罈子。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酒?是不是還有別的東西?有沒有信啊什麼的?”景橫波立即撲過來翻找,卻失望地看見那地板暗格之下空空如也。
英白拿出了那酒,對着燈光,出神地看着。
“英白。龍山冰釀最後一壺,在這靜庭書房三步之下的暗格裡。到時候你回來,若我不在,你記得自己取來。”他道。
景橫波翻找的動作驟然停住。
“這是我出帝歌時,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景橫波慢慢轉頭看那罈子,半晌喃喃道:“龍山冰釀。”
當初紅楓之下,她曾喝過。
“是百年龍山冰釀。大荒絕品。滿百年的龍山冰釀,先不說滋味如何,還能令人拔除體穢,寒暑不侵,對武人築基尤有好處。”英白淡淡道,“玉照宮珍藏,也不過兩三壺而已,上一壺,是你喝了。”
景橫波伸手扶住額頭,想起那日的酒瘋,那些只知道發酒瘋的日子,真好,真遙遠。
“這一壺,其實還差一年才滿三年,三年之約變成兩年,你表現得比他想象得好。”
英白取過酒杯,給她斟滿。
“他早就想好了。”景橫波喃喃道。果然,果然很早就決定了。這龍山冰釀,早在什麼事都還沒有發生時,就已經給她喝過。
她端起杯,仰頭灌下,入口卻早已沒有當初的美妙醇厚,只覺苦澀。
“這壺酒,我和他要了許久,到現在才喝上,還得我爲你幹上兩年活。”英白一口飲盡,搖搖頭,“比起你輕而易舉便喝掉了一壺,我這酒不該分給你纔對。”
景橫波笑笑,給他斟一杯,自己滿一杯。
“分給你,是要告訴你,他爲你做的事,很早,很久,滲透在每一件事中。你可以不喜歡,不接受,不珍惜,但我想問你一句,他已經做了這麼多,你忍心將他的心血白費嗎?”
景橫波沉默,再乾一杯。
“如果他真的從此不歸,你忍心令他失去江山失去生命之後,拼盡努力的最後一個心願都要被你糟踐嗎?”
景橫波再乾一杯。
“如果你這麼任性下去,將來你也會死,你去地府之後,有臉見他嗎?”
景橫波再乾一杯。
英白奪過了她的酒杯,不客氣地道:“夠了,剩下的是我的了。”
景橫波奪回酒杯,再斟一杯,仰頭喝乾,一甩手,啪一聲杯子在地板上粉碎。
“你想多了。”
“嗯?”
“這天下,我要。”景橫波雙手一攏,似要攏盡大荒,“這三天,我想明白了。我要的,不僅是帝歌,是整個大荒,只有整個大荒都屬於我,我才能找到他。他藏,藏在我的土地上;他死,死在我的天下里;他就算真死了,葬了,也是葬在我的大荒。等我死了,葬了,無論葬在哪裡,都算和他合葬。這輩子,生生死死,他都只能在我的大荒,在我的懷裡。”
英白仰頭看着她,一口酒咽在咽喉中,滾燙灼熱,生痛。
景橫波已經走了出去。
走過長廊,走過靜庭,走過寢殿,走到外廷,玉照正殿。
在錦繡堆圍,雕龍飾鳳的寶座上坐下,緊緊握住冰冷的金龍扶手。
坐在這裡的姿勢,雙臂要展開,總攬大荒,俯瞰萬民的姿勢。
擡起視線,越過殿門,看見月光如水的廣場,看見遠處巍巍宮門,更遠處的濃淡山巒。
身在高處,纔可以看得更遠。
黑暗的大殿裡,她昂首高坐,面無表情,月光耀上她的臉,一片霜冷雪白,隱隱蜿蜒兩道閃亮水跡。
冷月悽悽,玉宮寂寂,整座大荒在沉睡,無人知道,帝歌的新主人,在這夜半寶座之上,流淚。
至高至尊皇位,至熱至冷人生。至喜至憂相愛,至悲至傷離別。
殿門忽然緩緩開啓。
月光照亮一個影子,黑色倒影長長拖在金磚地面上。
有一瞬間,她狂喜欲起,以爲是他終於回來,卻又一霎心跳,怕是他魂魄迴歸。
隨即她便認清這是禹春。
那人站在殿門前,一手緊握,默默地看着她。
她凝視着禹春,心中燃起一絲希望,這是陪伴宮胤在帝歌最後一段時間的大統領,他有什麼要告訴自己的嗎?
禹春似乎在猶豫,但他終於看清她臉上淚痕時,終於對她緩緩攤開了手。
“陛下,”他道,“你想找到主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