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天的浪花翻起的那一刻,玉照宮中叛亂者的張狂大笑猶自未休。
宮中侍衛遠遠地退在一邊,各家族私軍趁着機會大肆搜刮戰利品。
殿內倒顯得窒息般的安靜,衆人盯着地面緩緩逶迤的濃稠鮮血,默不作聲。深紅帳幔尾端垂在女王臉上,也染上了斑斑鮮血。
好半晌,纔有人輕輕道:“死了?”
“或許吧。”軒轅玘滿不在乎地擦擦手,轉過身,面對着衆人,大聲道,“女王既然死了,咱們是不是該推舉一下新王?”
這話一出,原本有些不安,想要退出宮廷的大臣們,頓時停住腳步,沉默半晌後有人道:“茲事體大,須從長計議。”
“從長什麼從長,不知道夜長夢多?”軒轅玘眼睛一翻,“今日之事,論首功當是我。難道你們還要反悔不成?”
立即便有人反駁,“你一個浪蕩子……”話說到一半打住,悻悻哼一聲道,“軒轅家主雖然此事居功甚偉,但您本人似乎不大適合……”
“哪裡不適合了?”軒轅玘瞪着發話的人。
那人還沒答話,立即有人大聲道:“大荒立國數百年,未曾聞有獨臂皇帝也!”
此言一出,殿內一陣騷動,隱約有竊笑之聲,軒轅玘漲紅了臉,怒聲道:“誰!誰敢侮辱軒轅家主!”
他一發聲,在殿外的軒轅世家護衛私軍便衝上殿開,鏗然拔刀怒目相向。
他這邊一拔刀,氣氛立時緊張,那被刀指着的大臣一聲招呼,他及同伴的護衛也衝上殿來,各自刀光相持。
一衆貴族大臣躲在刀陣後,開始一輪新的罵戰和爭奪。
“你軒轅世家人才凋零,就算此事有功,充其量職位升遷,哪配這大荒大位。”
“那你禮相王家就配了?不過是個破落戶兒出身!”
“我德元豐氏是文武勳開國世家,真正的從龍功臣之後,諸位論起出身,還是當推我豐氏吧?”
“啊哈哈哈你在說笑話吧?文武勳?這年頭誰還抱着十幾代之前的文武勳說事?你怎麼不數數你豐氏有幾代沒有接觸文武大權了?”
……
堂皇大殿忽然成了菜市場,冷嘲熱諷遙遙相對的文吵,漸漸變成捋袖子揮胳膊亮刀動劍的武吵,刀槍相撞的叮叮輕響和各種極盡刻毒的挖苦彼此逼近,混合着這殿中濃濃的血腥氣,刺激着每個人的心緒,也不知道是誰開了頭揍了誰一拳,一拳之後便再也不可收拾,帽子掀飛,腰帶被拽,袍角被很多雙腳踩過,刀槍在頭頂上相撞,平日裡講究體態尊貴的大人們,你頂着我額頭,我摳着你鼻孔,鼻青臉腫地拖扯成一堆,因此也就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帳幔下,那靜靜流血的女王陛下,不知何時已經不見。
自然也沒人注意到,殿門不知何時,已經被悄悄關上了。
當然更不會曉得,就在殿門關上那一霎,黑暗中響起整齊的腳步聲。
大部分私軍還守在殿外,殿內狹小,能進去的人有限,那些人在附近搜刮完了東西,抱着鼓鼓囊囊的東西集合,一個個累得直喘氣,也捨不得放下沉沉的包袱,聽見腳步聲霍然回首,就看見剛纔被遠遠驅趕開的宮中侍衛,不知何時再度聚攏來。
家族私軍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剛纔還顯得畏畏縮縮的護衛,隊列整齊,武器齊全,盔甲鮮亮,目光冷漠地從各處道路宮闕中涌出、逼近,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已經形成了包圍。
前後反差太大,有人驚得“哐當”一聲,掉了抱着的包袱。
身後又有腳步聲,似從殿中傳來,衆人再回頭,便看見一行人不知從殿中何處轉了出來,當先一人血流披面,看着甚是可怖。
有人辨認半晌,驚聲且疑惑地道:“女王?”
景橫波匆匆從殿內側門出,看也沒看那羣被包圍的家族私軍一眼,一邊向外走一邊問身後禹春,“怎樣?”
“裴帥和英帥已經會合。”
“什麼時候抵達玉照宮。”
“約莫一刻鐘後。”
景橫波回頭看看殿內,爭吵仍在繼續,她脣角扯出一撇譏嘲的笑。
貪慾,真是騙人設陷害命奪國之必備法寶。
她按了按自己的臉,身後禹春在問:“您覺得怎樣?”
“糖放多了。”她無所謂地道,“粘膩膩的。”
禹春似乎嘆息一聲,咕噥道:“好端端的非要弄成這樣,哪怕是假的,瞧着也覺得心驚膽戰的。”
景橫波白他一眼,“誰叫你們短期內調教不出一模一樣的?”
禹春苦着臉不敢答話了——姑奶奶說得輕巧,哪裡知道調教一個代替品的難處,要短期內模仿一個人容易,但真要能在所有熟人面前取代,非得長期的接觸和調整才行。當初鄒徵也是私下培養了很久,而且國師清冷高傲,深居簡出,尋常人爲他氣質風神所懾,根本不敢仔細擡頭觀察,相對容易矇混。偏偏這位女王,走遍大荒,見過的人極多,又爲人親切,容顏美麗,讓人想一瞧再瞧,瞧過後印象深刻,可以說三五年之內,要想培養出個二代景橫波,比登天還難。
無奈之下,也只得藉機出此下策。禹春想到萬一主上看見這樣的臉,信以爲真……不禁頭皮一陣發麻。
景橫波舔了舔手指,走了過去,假血裡有糖和紅曲,怪甜的。
一個站得離她略近的私軍,聽見了這段對話,愕然盯着她背影。
但他不會有機會懂這句話的意思了。
密密麻麻的宮廷侍衛,已經一步步逼近,縮小的包圍圈裡,這些滿身累贅金玉,毫無鬥志的私軍,紛紛合作地放下武器,被一隊隊押了下去。
而殿內爭吵毆鬥未絕,驀然砰一聲,軒轅玘不知道被誰踢中,撞在窗子上,嘩啦啦撞破長窗,跌出了窗外,裡頭髮出一陣鬨笑聲,有人大聲不屑地道:“少了個胳膊,就是省事!”
軒轅玘跌在地下,景橫波揮揮手,立即有護衛上前將他扶起,軒轅玘笑得也很大聲,“確實啊,我省事,不過,你們事兒就多了!”
“轟。”一聲巨響,正伴隨着他的尾音,殿中人聽得聲音似在不遠,都愕然住手回頭。
然後他們就睜大了眼睛。
透過長窗,第一眼看見的是原本應該躺在帳幔下被踩死的女王,她依舊血流披面,形容可怖,立在殿門前的金缸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脣角一抹笑,懶散而危險。
第二眼看見趴在窗口的無數侍衛,手持弓箭,高舉火把。
第三眼看見大批大批黑色的人流,潮水般涌上潔白的殿前廣場,黑色洪流和深紅火把交織成華麗的重錦,在視野的那頭厚重地鋪開去。
隱約淡白的晨曦裡,那當先的旗幟一白一黑紅,似乎是玉照龍騎和橫戟軍的旗幟。
衆人都覺得腦中轟地一聲。
畢竟都是官場摸爬滾打出來的人,一時利慾薰心衝動過後,看一眼眼前局勢,再看一眼殿外爬起來嘿嘿笑的軒轅玘,頓時明白髮生了什麼。
原來從頭至尾都是女王的局!
原來王位和軒轅玘都只是丟出的餌。
原來女王是要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原來他們都不過是被引出的蛇,落入網中的獸!
菜市場變成了墓地,一片死寂中,有人呻吟般地道:“爲什麼?爲什麼?”
彷彿一語驚醒夢中人,衆人霍然擡頭,眼中是同樣的不可置信——爲什麼?
這一着雖兇狠精準,卻一定會令大荒元氣大傷。
任何一個初初繼位的王者,都不會如此重手拔毒瘤,哪朝哪代沒有野心家?沒有被慾望驅使的朝臣?可水至清則無魚,朝政要維持,朝堂要運轉,國事要處理,家國天下還是要靠臣子來撐,聰明君主都會選擇徐圖緩之,區別對待,爲什麼要這樣連根拔起,餘地不留?
這一場動亂轟動京華,誰也不可能捺下,女王的這種做法,也表明了不會遮掩,那麼明日朝堂之上就會空出一半,五司主相副相、各級榮勳及其後代,帝歌豪門貴族之後……大荒朝廷五去其三,何以稱王?
衆人盯着金缸上的女王,火光裡她衣袖飄舞,姿態筆直,但臉上鮮血橫流,肌肉翻卷,容貌已毀。
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又來了。
爲了拔出他們,毀過半朝廷,毀女人最爲重要的無雙容貌,她難道真的瘋了?
有人吸一口氣,互相看一眼,覺得此刻還未到絕地,應該聯起手來,和女王曉以利害,好好談判。
但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景橫波輕描淡寫一句話,便讓他們眼前一黑,覺得果然是瘋了。
“都燒了。”
……
三七三年三月十一。
一場未及燃起的玉照宮主殿大火,滅了參與叛亂者心中的熊熊慾望之火。
窗外侍衛手持火把,滿潑桐油,根本不在乎這殿中聚集了多少跺跺腳帝歌地震的權貴,不在乎這些人全部加起來可以令大荒動亂,就如準備烤一排乳豬般,女王一聲令下,連一二三都不數,火把便擲了進去。
蓬一聲,大火立即席捲了這些帝歌最高貴的人們。
慘叫聲不知道是驚慌還是意外,習慣了先威脅再談判的大臣們,直到今日,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兇狠決絕。
那些還準備聯合抗衡,對女王加以威脅,合縱連橫以求扳回一局的大臣,在燒到眉毛的火焰面前,在女王毫不猶豫的殺氣面前,頓時失去了所有的智計和心機,高呼慘叫,立即求饒。
有了緩衝纔有了變數,景橫波只打算給他們生死的抉擇。
裂開的那個長窗,是唯一的逃生通道,有無數的士兵看守,想要從那裡爬出來,先交上自己的家主徽章印信,然後在士兵看守下,寫下認罪書,和自己名下的所有財產資源勢力盟友。
有人還想出來後召喚私軍護衛自己逃走,然而一看已經被玉照龍騎和橫戟軍佔滿的廣場,甚至連亢龍軍都趕了來,便知從頭至尾,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被玩弄的小丑。
有人願意以天下燃起火焰,吸引飛蛾來撲,一把火燒盡嘴臉醜惡,見人間爭奪真相。
自那日起,帝歌飛馬未絕。
那些馬蹄騰飛的光影裡,是一座座高門的坍塌,一羣羣貴族的下獄,一聲聲悔恨的哭號,和一車車滿載的財富。
參與叛亂者帝歌權貴十二家,主事者連同男丁全部下獄,封爵剝奪,家產全部抄沒充公,但罪不及妻女。其餘從逆者,視罪行輕重,酌情處理。
一時帝歌大獄人滿爲患,橫戟、亢龍、玉照三軍日夜城內外守衛,將整個帝歌封鎖,許出不許進。
半個帝歌在哭號,半個帝歌在歡笑,景橫波下令,抄沒的貴族家產,一半納入國庫,一半用於帝歌百姓謀生、就學、就醫之用,並設官善堂,以豪門家產贍養十歲以下、七十以上無以爲生者。
整個帝歌朝廷都在震顫,那些沒有參與叛亂的官員們,在更加畏懼天威更加勤懇從事的同時,也在慶幸女王恩慈——雖然引出叛亂者的佈局兇狠不羈,但後續並沒有嗜血殘忍,除了幾個負隅頑抗,賊心不死的首逆被梟首棄市外,竟然大多數人都沒有殺,相當一部分從逆子弟被流放,一些糊里糊塗參與進來的,或者被迫參與的,經過有司審查和口供對照後,竟然還能重回朝廷效力,只是再不能回到原先職位,需要從頭做起。但對那些死裡逃生的人來說,這已經是莫大的幸運——歷來大逆罪,不論輕重,株連九族,血流成河。女王高高提起,卻如此輕輕放下,令衆人意外之餘,也輕輕舒了一口長氣——如此,帝歌朝廷雖然動盪難免,但最起碼,不至於徹底癱瘓了。
拔毒瘤後患深重,是因爲往往拔不乾淨,引起後續連綿,壓力之下功虧一簣。但如果拔得徹底,所有人都被清掃出來,那些人便失去了後續的力量,難以再掀起巨浪。哪怕一時癱瘓,終究更多無辜有才能的人在,三兩年之內,終究能恢復。
有時候景橫波也慶幸大荒的獨特格局,讓她在一路放逐中,鋪墊了周邊國家部族的關係。所以帝歌的動亂,就被鎖在帝歌之中。否則換成任何國家,中心一亂,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來自各地的割據力量,和有異心的大將的反叛。
至於那些數量可觀的家族私軍,是這次叛亂拔起的另一處毒瘤。在此之前,誰也沒有想到,僅僅是各個家族以家丁護衛名義豢養的私軍,加起來竟然是這麼龐大、足可動搖帝歌的一支軍隊,如果不是亢龍玉照和橫戟一直都掌握在女王手中,這場帝歌內部的叛亂,到底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景橫波下令將這些人,全部發放帝歌附近一處隱秘工場做苦力,在那裡訓練並洗腦完後,將全部打散,收編進帝歌三大軍。這些人不是那些豪門的家奴,也不過是招來的護衛,不必趕盡殺絕,倒從此充實了帝歌的戍衛力量。而從她這一代開始,豪門家族的護衛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家族私軍,從此再不存在。
在那段帝歌動盪的日子裡,女王一直白布包着臉,高坐御座之上處理政事,有流言出來,說陛下在叛亂當日,力抗叛亂者,臉上受傷,容貌已毀。
這樣白布包着臉過了一個月,衆臣對女王“毀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當某日女王頂着一張疤臉出現在朝堂之上時,所有人都毫無意外之色地低下頭去。不敢再看那張凸凹不平,一道深紅大疤橫貫整個臉頰的臉。
經過了一日奪帝歌,再經過帝歌內亂的女王,再也不是衆臣心目中,當初舞明臺廣場紅毯上那個明媚卻天真的女子,更不是風雪之中被逐帝歌的淒涼女王,她臉上的疤痕似乎在提醒着所有人——這是血與火交融的一路,傷痕有多重,人命與心思,便有多沉。
大荒歷三七三年,帝歌朝堂在瑟縮和戰慄。
大荒歷三七三年,帝歌並不知道,自己的歷史在走向一個折點。
大荒歷三七三年,帝歌誕生了歷史上最富有爭議也最擁有實權的女王,她被那些畏懼痛恨她卻再不敢反抗她的貴族們,私下稱爲“血腥疤臉”;她被帝歌百姓悄悄稱爲“我們最美麗的那個姑娘”。
大荒歷三七三年四月,戒嚴很久的帝歌,終於緩緩開啓了大門,大隊大隊衣衫襤褸的人們,鎖枷戴銬,從城門中列隊走出,身邊跟着押送的士兵。
四面百姓默然觀望,知道這是帝歌叛亂中,被流放的帝歌罪囚。他們將要穿越大半個大荒,一直抵達黑水澤,在那裡接受玳瑁的監管。
人羣中,有一個小兵,懶懶散散走在最後,帽子戴得有點歪,盔甲系得有點斜,時不時擡起眼看一眼四月便已經火辣辣的太陽,將帽子又往下拉拉。
帽檐的陰影下,小兵的肌膚如水透明,眼珠子烏黑地從城頭鮮紅的女王旗上掠過。
走在最前面的押運官,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小兵,有點不滿也有點納悶,現在的女王治下,居然還有人敢這麼憊懶無聊。
但他也不敢管,因爲這位是加塞兒進來的,據說是玉照龍騎英大統領的弟弟的媳婦的外甥的鄰居,跟着走一路是要回玳瑁的,不承擔任何押送任務,不負責任何安全保衛,並要求儘量不要管束……總之,得罪不得。
押送官惡狠狠想着,這小子一路上安分便罷,真要不安分,回頭自己完成押送任務,回帝歌總得有獎賞,說不定還能見女王一面,到時候狠狠參一本!
那小兵一直盯着女王旗——大半年前再見女王旗,今日一別,未知何時能再見?
如果不能在女王旗之側,升起那面白山黑水旗,不見也罷!
身側忽然被人重重一擠,側頭一看是一個戴着斗笠的人,斗笠下那雙飛揚的黑眉,讓她立即認出了是誰。
在她皺眉之前,那個傢伙低聲且快速地道:“別罵,小心被發現。”
“你來幹嘛?”她皺眉,心想這回出京身份這麼隱秘,特意選了這個時機,怎麼還是給裴樞這傢伙知道了?
“來送個人,之前和你幾次要說,一直沒空說,我這有個人,需要出帝歌找人,武功不錯,正好和你一起。”裴樞快手快腳塞過來一個人,“和你一樣,加塞兒的,說是我未過門媳婦的哥哥的師傅的姐姐的女兒……”
“走開!”
“她也許能幫你找到人。”
她頓住。目光終於掠過去,一眼看清那人長相,眼神一閃。
身後帝歌城牆巍巍,國師旗的旗杆,孤而高地矗立着,迎風發出錚錚低音。
她凝視良久,一轉身,“走吧。”
身後那人默默地跟上去。
大荒歷三七三年四月。
女王出帝歌。
------題外話------
……
我肥來了。
抱歉還是斷更三天了,在外面就是沒法碼字,拖着死重的電腦出去,再死重死重地拖回來。
後頭要轉場了,沉重朝局戲份暫時結束,再走愛情道路,大神戲份還是不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