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自臺下上來,穿過人羣。當先一人,身材高瘦,皮膚特別蒼白,另外一人,這種天氣,還從頭到腳都披着斗篷,看不清身形臉容。景橫波條件反射,一看見穿斗篷的人就警惕,下意識坐直了身子,隨即失笑,想着斗篷人無論如何不會在這種場合,出現在自己面前。
她的注意力都在那斗篷人身上,感覺這人如此神秘,想必就是那個擁有“陰陽眼”的裘錦風了,誰知兩人一前一後走到近前,當先那個高個子白皮膚施禮道:“見過陛下。”才知道自己把人給搞錯了。
這時候才發覺,那個裘錦風眉色極淡,淡眉下一雙眼睛也不見得如何亮,只左眼特別黑,右眼瞳仁仔細看,似乎還有一層白翳。看人時目光灼灼,近乎放肆的盯視。
景橫波知道這是人家的本能習慣,倒也一笑了之。此時她坐在桌側,裘錦風在她斜對面,兩人之間有桌子遮擋,她笑着敲敲桌面,問裘錦風:“裘先生,敢問我腰帶上所飾者何物?”
裘錦風目光往下一轉,卻沒有立即回答,臉上忽然露出訝異之色,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擦了擦眼睛又看了一眼,再看景橫波一眼,猶豫半晌才道:“是翡翠……”
站在景橫波身側的落雲官員露出笑意,知道裘錦風這一關已過,落雲部又多一名未來王夫。
景橫波也露出笑意,眼看裘錦風神情古怪,生怕他不通世情,說出不該說的,便道:“先生果然是通神之眼,朕願意……”
“陛下,”裘錦風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您這是選王夫?”
“是啊。”景橫波笑盈盈。心想這小子臉色不對啊。
“王夫,您的夫君?”裘錦風又追問一句,一眼一眼瞄她肚子。
景橫波頷首笑應,心想糟了,忘記一個重要問題了……
落雲部官員呵斥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天大的福氣,還不趕緊謝恩?”又對景橫波笑道:“想必這位是歡喜傻了。”
景橫波呵呵笑,心想你才傻了。
裘錦風不理那官員,也不說話,站定臺上,發呆半晌,忽然仰頭對天大笑三聲,道:“女王就是女王,這般模樣,也能如此大動干戈全國選夫!裘某卻是三尺昂藏男兒,爲榮華富貴,折損男兒尊嚴之事,做不出來!”說完草草一躬,連告辭都沒說,轉身就走。
衆人都一呆,落雲官員驚道:“豎子何爲!”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扯住他衣袖,“你瘋了!”
裘錦風一把甩開他,理也不理繼續向前走。
底下譁然,景橫波扶額苦笑。
她倒一點都不生氣。因爲這貨真才實學,果然看見她的孩子。於是問題來了,她打出的旗號是選夫,一個正常男人,看見一個已經懷孕的女子居然還要找夫君,不勃然大怒纔怪。
人家沒當面罵她不要臉已經很客氣了。
“算了,讓他去吧。”景橫波看得很開,對方不知道選夫內情,不能接受也是正常,既然已經證明了是真有透視能力,之後再重金相請罷了。
本來這事已經過去了,偏偏那落雲官員不甘心,又追上幾步,試圖苦心婆心勸說,纏得那個頗有個性的裘錦風不耐煩起來,猛然手一甩,低聲喝道:“豈有此理!我偏不應!賤人!這是在選王夫,還是選王八!”
那官員一呆。
臺前靠得較近的人一呆。
臺上那個披着斗篷的人猛然轉頭。
臺下背對這邊四處亂轉的裴樞霍然回首。
臺後帷幕忽然一陣波動。
景橫波心知不好,大叫:“別——”
但已經遲了。
帷幕後一陣冰風呼嘯,雪光一閃,那正要下臺的裘錦風便再也動不了。
臺上那斗篷人身影一閃,已經到了裘錦風身側,一腳踹出,“噗通”一聲,裘錦風對着景橫波跪下了。
紅影暴風般捲過,“啪”一聲脆響,裘錦風的腦袋被生生打偏到一邊,“噗”地噴出一顆斷齒,半邊臉頰頓時紅腫如蟠桃。
裴樞轉着手腕,橫眉豎目,“爺爺今天脾性好,不然你斷的就是腦袋!”
景橫波大張着嘴,半晌才慢慢合上,捧着頭,不勝懊惱地“嘿!”一聲。
這下好了,陰差陽錯,把個她急需的神眼給得罪了。這要再去找一個神眼到哪去找?指望君珂嗎?
“賠罪!給女王賠罪!”裴樞還在狠狠踢那倒黴傢伙屁股。那傢伙給打得暈頭轉向,凍得渾身發僵,像冰雕一樣硬挺挺跪着,被裴樞踹得嘎吱嘎吱亂響,其狀慘不忍睹。
景橫波彷彿看見她的神醫插着翅膀飛走了……
“行了行了!”景橫波只好趕緊讓人把冰雕神眼給擡走,趕緊關照最清楚自己情況的擁雪去照顧,一臉悲慘地想着日後該怎麼補救……
心情懊惱,她懶得和暴脾氣裴樞揪扯,也對那座冰山沒辦法,一肚皮的氣就落在了那個出手的斗篷人身上——他們有他們捍衛的理由,你丫的湊什麼熱鬧?
存心賣好是吧?
趨炎附勢之徒!
按照景橫波的評判標準,她覺得這裘錦風雖然說話不好聽,但有情可原,且不爲富貴所動,不失爲有骨氣的男人,比現代那些一邊罵着女人物質一邊不顧一切攀富婆的盧瑟強多了。倒是這個穿斗篷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傢伙,一臉媚像,可恥!
她心中給這個還沒來得及展示本領的傢伙,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出局!
擅毒和醫有什麼了不起,一塊磚頭掉下來砸三個,不要不要!
因爲遷怒,因爲懊惱,她再也不肯多看那人一眼,因此也就沒注意到,那人的斗篷已經微微掀開了些,露眉間一抹暗青色。
此時,落雲東宮內,姬玟立在院子一角,漫不經心地擦着窗臺,眼睛卻遙望着廣場的方向,眼神三分希冀,三分不安。
耶律祁,是否現在已經和女王會合了呢?
她期盼他們會合,這樣纔有機會挽救耶律祁的生命。耶律祁雖然毒被暫時壓下,但巫維彥等人才不會顧念他的身體,以毒攻毒和巫醫的法子,都只是治標不治本,並且方式霸道,以至於現在,耶律祁眉間一片毒性沉淤的深青色,並且不能接受日光照射,不得不以斗篷遮擋。
她又害怕他們會合。他的心上,從來只投射那女子的影子,如陽光所經之地,不見螢火微光,當他和景橫波近在咫尺,於她便遠在天涯。
世間情愛,不過一團亂麻,理不清頭緒首尾,看不見起始收梢。
她閉上眼,雙手合十,默默禱唸。
院子裡步聲雜沓,不斷來去。最近東宮的人都很忙,腳步匆匆。整個東宮,籠罩在一片詭異又緊張的氣氛中。
“你在做什麼呢?”身後有人在問,是王妃身邊的大丫鬟。
王妃最近也常不在宮中,在宮中也常邀人夜談,院子中人來人往,都不許她靠近。
“我在祈禱,”姬玟滿面溫柔,輕輕答,“願東宮永世太平,娘娘福壽安康。”
……
景橫波一眼也沒看那斗篷人,直接召來那落雲官員,正要示意他將這個傢伙趕走,忽然帷幕一掀,宮胤出來了。
“好了?”景橫波有些詫異。
這麼快。
那一直等在一邊的蔣公子精神一振。他等了這麼久,連羞辱對方的詞兒都腹稿了一堆,終於等到了。
衆人目光落在宮胤手上,那裡卻是空空如也。
景橫波挑起眉毛,心裡隱隱有些猜測,但又覺得不可思議,不會吧,他真以爲那樣能贏?
宮胤好整以暇地在她身側坐下,並無任何解釋和介紹,伸手一招,帷幕掀開。
衆人忽然都閉了閉眼。
刺眼。
眼前猛地冒出一大片晶瑩光燦之色,恰逢此刻日光明耀,映射得那一座物事光芒四射,流轉如明月如星河,竟至不能逼視。
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那光線,衆人再將眼睛慢慢睜開,看清楚那物事,譁然一聲。
而那滿面詫異的蔣公子,已經忍不住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我還以爲什麼珍貴物事……如此璀璨逼人……哈哈哈沒聽過拿冰塊雕個人,就敢比價值連城的碧璽的……哈哈哈哈真是異想天開……”
一時衆人皆笑。
臺上還是景橫波像,卻是冰雕像,足足一人高的冰雕,同樣技藝高超,栩栩如生似女王當面,造型卻與衆不同——鞦韆架、鮮花藤,架上立着的女子長髮舞,裙裾翩,一蕩似飛至天邊。
景橫波怔怔看着那雕像。
當年深宮花下盪鞦韆,一次次蕩過你窗前,以爲你總錯失我香氣蹁躚,卻不知那影子刻在你心裡面。
只是命運如夢境如讖言,那些最美的畫面,最終總以冰封面貌呈現。
什麼時候我和你鮮活活一場,不必將記憶封在冰裡面,不必隔着山海冰雪結界,看得見愛情,摸不着指尖。
什麼……時候?
她輕輕嘆一口氣。
此時鬨笑聲還在繼續,無人懂她心中這一刻波瀾萬千。
景橫波也無力阻止衆人的鬨笑。
單純論兩人雕刻技藝,還是蔣公子更勝一籌,更不要說三面寶石雕的奇妙珍貴。但如果從內心評判,景橫波更愛的是宮胤的這一尊。然而比的不是心意或者造型,而是珍貴和準確。
就知道是這樣。
宮胤不愛珠玉,不重享受,便縱多年國師富甲天下,也不會將寶石這種累贅物帶着滿地跑,他擅長的,能做的,也就是冰雕了。
這尊鞦韆像凝聚靜庭短暫的美好歲月,凝聚她和他最美最單純的時光,凝聚她和他相遇相愛的最初,一分不值而又珍貴萬分。
但無人能懂,也不能解釋。那些最美好的,說出口便是褻瀆。
她不勝心疼地揉着眉心,這下好了,衆目睽睽之下這麼敷衍,她就算想放水也不行,會引起衆怒的。
身邊天棄忽然“咦”了一聲,道:“珍珠!”
景橫波仔細一看,纔看見那像的心臟部位,竟然是一顆淡金色的碩大珍珠。
珍珠本是他咽喉的防護武器,如今放在了她心臟的位置。
那般碩大的珍珠,珍貴程度,不下於碧璽,他卻沒有用來雕刻,只嵌進了人像的心臟中。
他不屑和他人爭競,只想表達自己的表達——
你的安危,如我要害一般,以生命來防護。
“哈哈哈哈哈……”蔣公子還在笑,笑得眼淚四處噴灑,“敢問閣下,就憑這東西,你真敢認爲能讓我滾下臺嗎哈哈哈……”
“當然能,”宮胤不動聲色,清淡一句便蓋過了他的狂笑,“我們比的是準確。”
“哈哈哈當然……嗄?什麼意思?”蔣公子笑聲戛然而止,擡頭看他。
底下的笑聲,也漸漸收了,衆人愕然看着宮胤。
“比準確,你輸了。”宮胤隨意指了指自己雕的像,點點頭。
“你憑什麼說我輸?”蔣公子漲紅臉,將碧璽抓在掌心,衝下臺,一個個遞給臺下人看,“比準確,就是比哪個更像女王本人,你們說,像不像?像不像?”
那羣人伸長脖子瞧着,不住頻頻點頭,“像!像!太像了!”
蔣公子回身,驕傲且蔑視地瞧着宮胤,“我承認你的也像,但你無法證明你比我更像,而論起雕刻技巧,你明顯輸我一籌,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當然比你更準確。”宮胤看也不看他一眼。
景橫波忽然在想,這貨爲什麼扣緊了“準確”二字?
隨即她便聽見宮胤淡淡道:“二十七寸六、十九寸二、二十七寸七。”
啥米?
衆人一片如聽天書的茫然表情。
景橫波也愣在那裡——這是什麼數字?
對面,宮胤一眨不眨地將她瞧着,那眼神分明是控訴的——這你也能忘記?
景橫波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幕場景。
黑暗的斗室,相對而立的人,躲閃的眼神,曖昧的氣氛。
屏風外的光影更迭,屏風裡的溫度熾烈。
有個聲音看似硬氣實則有點心虛地道:“我來之前量過的,是92,64,93……”
……
景橫波腦子裡轟然一聲,終於明白了“準確”二字的意思。
他報的是她的三圍!
這雕像,尺寸最準確,蔣公子不知道她的尺寸,絕沒有這方面的“精確”!
換句話說,這傢伙一開始就猜到蔣公子會雕她的像,纔會加上那麼一句“比準確。”
景橫波開始咳嗽。
準確,果真準確……
景橫波開始咳嗽,半晌,頂着蔣公子希冀的目光,艱難地道:“確實你最準確……”
底下一片譁然,那落雲官員皺眉道:“陛下,您這……”眼神分明也在控訴:您老人家偏心得太公然了吧?
景橫波又咳嗽,半晌,抹抹臉,正色道:“胡說,朕最是公正不過。朕問你,比的是雕刻準確?”
“然也。可是,”蔣公子悲憤地道:“草民雕得不像嗎!”
“準確,我們說得是準確。從頭到腳的準確。”景橫波手一揮,“拿副軟尺來!”
軟尺拿來,女王陛下笑吟吟地道:“既然準確,自然該一模一樣才叫最準確,是不是?”
“然也!可是,”蔣公子悲憤地道:“還不一樣嗎?”
“一樣不一樣,尺寸說話。”景橫波吩咐,“請幾個女裁縫來。”
這裡是鬧市,附近就有裁衣店,縫補婆子很快找來,景橫波低聲囑咐幾句,那幾個婆子一頭霧水地先去量了那寶石上雕像的尺寸,又去量了冰雕尺寸,最後景橫波走入帷幕,讓她們量了自己的尺寸。
一切完畢,婆子們出來,高聲宣佈:“冰雕尺寸最準,分毫不差!”
蔣公子呆若木雞,大叫:“這不公平,我的也很準!”
“咱們做慣了衣裳,看一眼就知道這尺寸如何,何況還都仔細量過。”婆子們道,“你這寶石上雕像雖然小了許多,但女子身形在那裡比着,你的女王像臉盤子是像了,但腰太粗,腿又短了些,另外……”婆子瞟一眼景橫波的胸,想說沒敢說,只好含糊地道,“有些地方明顯尺寸小了……”
景橫波驕傲地挺了挺胸,她的人間兇器,這些鄉巴佬估計不足也是正常的。
只是,宮胤太不要臉了!
竟然想得出這種損招!
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臺上下一陣靜默,衆人被偷換的概念給弄暈了,想反駁也反駁不出來,準確,準確當然是尺寸一模一樣更準確。
蔣公子踉蹌下臺了。
他被這損招打擊得太重,以至於連秘方都忘記交出來,景橫波厚道地準備事後提醒他,不給就永遠截掉他一段尺寸。
宮胤又坐回她身邊,若無其事,雲淡風輕。
只要他想勝,總有辦法勝。
對阿貓阿狗的勝利,還用不着太喜悅。
他開始喝茶,端起了景橫波忘記的茶杯,等着她宣佈結果。
景橫波又在嘆氣。
看他那老神在在勝券在握的篤定神情,她就不想成全,但現在好像沒有理由賴賬了……
“王夫之比至此結束,朕選……”她悻悻地拖長聲調。
宮胤正準備對她露出淡淡鼓勵笑容。
景橫波眼珠骨碌碌四處亂轉,就是不樂意看他,忽然目光一轉,看見那個斗篷人竟然還在臺上,在輕輕咳嗽。
一陣風過,掀起他的斗篷。
景橫波猛地一呆。
指向宮胤的手指,忽然轉了個方向,直直地指着那個人。
“他!”
------題外話------
……
機關算盡太聰明,到頭來爲他人做嫁衣。
我說的不是宮胤。
我說的是葛氏姐妹。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說的不是耶律祁。
我說的是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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