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府,君玉歆還不及去給老夫人請個安,便被君發財叫到了他的書房。
他今日沒有摳腳丫,也沒捧着一本帶着某種顏色的雜書仔細鑽研,甚至連孟姨給他準備的綠豆粥也沒有動勺子,他只是望着那一身掛在書房好多年了的盔甲出神,那身盔甲並不如何好看,上面坑坑窪窪的全是凹凸不平的刀痕槍痕,而且已經蒙了一層灰了。
君發財從不讓人擦拭這盔甲,由着他蒙塵,由着他落寞,由着他從光澤鮮豔漸漸到喑啞無色。
忽然君發財伸出手來住那盔甲上一震,灰塵紛紛掉落,那寂寞了許多年的盔甲顯露出他應有的霸道和戾氣,像是自千軍萬馬裡踏過白骨而來,令人望而生畏。
“今日這事,是你做的?”君發財望着盔甲背對着君玉歆和君隱,沉聲問道。
他向來對君家的子女們很寬容很慈愛的,從未有過如此威嚴的聲音,君玉歆有一瞬間,以爲自己看到了還是當年傳說中的有着萬夫不當之勇的君大將軍。
君隱擔心地看了一眼君玉歆,在他的記憶裡,君發財如此威嚴的時候只有過一個,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是。”君玉歆平和中正的聲音不驚不懼,從容應道。
“你做這些是爲什麼?”君發財依然沒有回頭,只是問她。
“父親想聽大義還是想聽私情?”君玉歆說道。
“大義如何,私情又如何?”君發財像是終於有了一絲興趣,捨得轉過身來看着君玉歆。
君玉歆頓了頓,這才說道:“所謂大義,父親可以理解爲我這天下蒼生謀了點福利,少幾個奸臣敗壞朝綱,百姓便能少吃點苦。學子乃國之未來,朝臣乃國之棟樑,這兩者都壞了,父親你便是縱天之能,這羲和國也撐不過百年之久。”
“所以你暗中查探三年前的那次會試,查出這些貪官污吏,還想順藤摸瓜,在朝中來一次換血清洗嗎?”君發財看不出喜怒,只是問道。
“不錯,總好過一羣米蟲一日復一日的毀掉父親你打下來的天下強。”君玉歆承認,她就是這樣想的。
“荒謬!”君發財突然發怒,一聲斥喝!
“哦?怎麼說?”君玉歆卻依然淡定,好像她已經料到了君發財的怒火中燒。
“若僅僅是除掉朝中江楚二家的貪官便能還羲和一個朗朗乾坤,我還用得着等你來辦此事?你哥哥這麼多年若要殺他們,不知已殺了多少回了!你可知邊關江九懷那百萬將士蠢蠢欲動,朝中若有風聲,他們隨時會臨陣倒戈,助凌王爺謀朝篡位?離訣國兩月後便會來朝拜我羲和國皇帝,你此時如此大動干戈,便是自傷本朝元氣,離訣國這些年一直賊心不死,只等一個機會便會越洋而來,戰爭便是一觸即發!更莫提朝中關係盤根錯節,你想逐一清理,癡心妄想!”
這是君發財第一次跟君玉歆如此直接坦白地說起朝中局勢,這樣危急的羲和國局勢。君發財成日摳腳看雜書,喝着小粥抱着美人,像是從來沒有往朝中正眼看過,但君玉歆一直都知道,君家的狐狸尾巴從來不會輕易露出來。
這一次若不是君玉歆動靜太大,朝中已不好收場,君發財也絕對不會跟君玉歆說這些。
君發財就像是一頭一直在昏睡不醒的獅子,蟑螂老鼠都可以跳到他臉上蹦噠一番,但他對這片草原上的每一處都瞭然於胸,只等某一天醒來,便是龍鳴獅吼。
君玉歆聽罷他一席話,走上前去伸手撫過君發財的盔甲,冰涼冰涼的,帶着無端的煞氣,她微沉了嗓音,壓進了威嚴,說道:
“放任他們便是良策嗎?邊關百萬大軍又如何?凌王爺尚未準備妥當,江家敢與他一起起兵造反嗎?天時地利人和他們佔了哪一樣?只怕再這般等下去,他們便真的等到好時機可以造反了。離訣國兩月後來朝拜,父親就想用一個紙糊的盛世羲和給他們看?兩個月,我相信以父親和哥哥的能力,要重組朝堂,重振綱紀,也並非不可能。”
“更何況科考會試近在眼前,天下學子的赤誠之心捧在手中想要獻給朝廷,獻給羲和,獻給百姓,父親你就忍心看着那成千上萬的學子滿腔希望而來,卻寂寂而歸?再一次將他們的熱情踩於腳下,然後完成你們卑鄙無恥的利益交換與所謂的挑選棟樑?”
“這些年,你們都選了些什麼棟樑出來?”
君發財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他看着君玉歆的眼光有些痛苦,有些難過,真像啊,她與小和真像,那一年的她,也是說過這些話,她問自己,長此以往,這個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國家還有何棟樑可言?
當年的自己無言以對,如今只能對着她的一座孤立的墳塋,一杯一杯酒,一聲一聲念,小和,孤臣不好做,我做了忠臣,卻忠奸難分。
玉歆若是男子,當做孤臣,當做傲臣,當做輔助明君的大忠之臣。
可她是女子,還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她註定不可鋒芒太露,註定要被深深藏起。
於是他說:“你哥哥已經答應了你,我也答應了你,此次會試,必將公正明朗,你做這些豈不是讓我們功虧一簣?”
君玉歆聽罷冷笑一聲,這冷笑如同寒透骨髓的匕首,直直插入君發財和君隱的心臟:“公正明朗?這朝中奸臣不除,賊子不死,再好的學子爬上了皇榜,早晚有一天也會跟你們一樣,變得骯髒卑劣,玩弄權術,卻不肯將智慧用於造福百姓身上!一滴清水入墨池,就妄想讓墨池變得清澈透明嗎?”
“玉歆!”君隱輕喝一聲:“不得跟父親這般無理!”
“是我無理,還是你們明知此事有錯卻不肯面對不肯改變?哥哥你是天生大才,卻將大才用在了朝堂的爾虞我詐之中,你們明知江九懷心懷不軌,楚光儒想要外戚專權,卻不動聲色,以爲憑着君家的力量足以平衡朝中勢力,有沒有想過,古長月最想除掉的人就是你,君發財!”
這是一個人人都知道的秘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保持着緘默,不打破不說穿,卻被君玉歆一語道破,於是這不大不小的書房裡陷入了某種微妙的寂靜,只有那一身曾經叱吒過無數沙場的盔甲,沉默地注視着這一場喧鬧的風波。
書房的門被人推開,孟欽推着老夫人坐在輪椅上出現門口,她笑得和藹親切,慈眉善目:“說得好。”
“孃親,你怎麼來了?”君發財連忙收盡了一臉的沉鬱之色,推着老夫人進來,君玉歆和君隱彎腰行禮。
“丫頭,過來。”老夫人衝君玉歆招了招手,君玉歆靠上前去,老夫人拉着君玉歆的手說道:“你們兩個大男人,卻不如一個黃毛丫頭看得明白。這天這地,這羲和國是當初老孃和你爹拼死打下來的,我君家看似枝繁葉茂,但真正姓君的就你們三人,你們可知爲什麼?因爲當年君家的人,都死在了戰場上。”
“奶奶……”君玉歆猜到老夫人要說什麼,心生感概,原來真的有許多事,女子比男兒更爲果敢。
老夫人拄着柺杖站起來,君玉歆扶着她走到君發財跟前,她的柺杖重重地打在君發財的腿上,蒼老的容顏上泛出一種奇異的莊嚴:“老孃拼死拼活打下來的江山交給你,你卻把這羲和國治成這副鬼樣子,你女兒替你來收拾爛攤子,你還有理了不成?”
君發財連忙跪下:“兒子不敢。”
“不就是攪得天翻地覆嗎?我看這羲和國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了,就看看這天能翻成什麼樣,這地能覆幾分!還有你,小隱!”老夫人又轉頭對君隱喝道。
“孫兒在。”君隱只怕是對着皇帝都沒有對着老夫人這般恭敬,直直跪在君發財旁邊。
“君家的大權交給你,不是讓你學着你爹那副模樣,多學學你妹妹,目光可以高一點,再高一點,學着俯瞰蒼生,學着何爲大義!”老夫人說話如金石之聲,鏗鏘有力,像是用斧子一筆一畫把這些話刻在君隱心頭,提醒他時時記得。
“孫兒記下了。”君隱磕頭。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的話,老夫人像是累了,又坐回輪椅之上,沒有讓君玉歆扶着,只拍了拍君玉歆的手背,笑聲說道:“君家總算出了個像樣的人了,別怕丫頭,不管什麼事,奶奶都會幫你。”
君玉歆沒有答話,只重重點頭,她沒有想到,在這君府之中第一個看穿她心思的人,不是君隱,竟是這位平日裡只聽書賞花的奶奶。
或許自烽煙中走來的老夫人,更見不得被折騰得千瘡百孔的羲和。
孟欽走時看了君玉歆一眼,她是一個很謹慎的女人,從來不會做任何多餘的動作,但今天她看君玉歆這一眼,充滿了欽佩和讚賞,甚至在她永遠拉着的臉上,都浮出一抹極溫柔的笑意。如蜜桃一般成熟的孟欽,這一笑當真風情萬千。
被老夫人罵得狗血淋頭的君發財悶悶起身,脫了鞋開始摳腳,又端起桌上涼了好久的綠豆粥:“剛纔說了大義,私情呢?”
“哦,私情啊,楚佩和江家姐妹算計過我一次,就上次差點把我殺死的那次,我是來報仇的。”
君玉歆如實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