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歆跟長善並沒有打擾君安,年輕人的愛情總是脆弱易碎,經不起半分驚擾。
長善說君玉歆講這話的時候又像個老婆婆了,君玉歆掐指一算,心理年齡的確算得上成功邁入中年了。
細心的人們會發現,次日京城中準備科考的學子中少了十幾人,大多都是一清早就從客棧離開,未與人道別,收拾了包袱便走了。
他們平日裡或許低調不多話,習慣獨來獨來,我行我素,又或許喜歡高談闊論,身邊聚集着一大羣朋友,他們沒有太多的共性,但選擇了在同一天離開。
“你昨晚做了什麼?”君隱來問君玉歆,他已經不再派人去查君玉歆的事,許多東西,問君玉歆反而更清楚,查來查去最後還要猜測她的目的,兩人之間更要生下隔閡,聰明如君隱,選擇直接找君玉歆問答案。
“我在他們每人牀頭留了張紙條,上面寫着他們的來歷背景,最關心看重之人,又或者是他們幹下過何等錯事,威脅他們若不在今晨離開,便要將他們看重之人殺掉,或者把他們乾的醜事揭露出來,更威脅不得找他們背後的靠山求助,因爲他們的靠山自顧不暇。”
君玉歆果然直接,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得痛痛快快。
“他們若不離開你還真準備殺他們看重之人啊?”君隱發笑。
“那是,做人要講信用的,說殺他全家就殺他全家!”君玉歆認真嚴肅地說道,結果自己卻笑了起來。
君隱捏了捏她的鼻子,說道:“也好,他們走了我反倒可以放開手腳。”
“今日哥哥,可要多去求幾聲菩薩恕罪。”君玉歆突然說道。
“菩薩若真有用,你我又何需這般辛苦?”君隱站起來說道,“你今日會去嗎?”
“當然要去。”
京城的夏天總是格外的晴朗,天上連朵雲絲兒都瞧不見,藍得如一汪海水,澄澈透明,乾淨剔透,像是這世間的任何污穢之事它都染不上半點。
午時的太陽格外熱情,毒辣得令人直想躲在陰處納涼,喝一碗冰鎮的酸梅湯,再來兩片切好的西瓜,便是再舒爽不過了。
但今日不同,今日的京城熱鬧更比往常,就連習慣躲在樹下納鞋底的王老婆子都收拾了收拾,抱着一雙千層底走上了街頭,手中的銀針往頭皮上劃了劃,沾了些頭油,針尖便更容易穿過厚厚的鞋底些,她閉着眼睛都能納出一雙上好的鞋底,所以她一邊擠在人羣的中央,一邊還沒有耽誤手中的針線活。
王老婆子費了些力氣才擠到了最前頭,這裡是平安街的菜市口,後方有一塊很高的牌坊,上面刻着不知是哪位大家留下的墨寶,平安街三個大字顯得蒼勁有力,像是真的能佑得這街上的人們,平安百歲。
但也只是像而已。
京城已經許久沒見砍頭這回事了,皇帝古長月頗是仁慈,處死犯人的手法也比較別緻,大多是在牢房裡賞你三尺白綾,又或是賜一杯鳩酒,不會讓犯人死在大庭廣衆之下,受千人萬人唾罵觀摩。
就連王老婆子在京城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幾回這樣砍頭的光景。
乖乖,聽說一百三十七個人呢,那人頭摞起來,都得成個小山堆了吧?
坐在最上頭的那個監斬的年輕小夥京中人大抵都認識,那是君家的大公子,這京中女子人人思慕的男子,誰若能得大公子一點垂憐,那便是祖墳冒青煙了。
君家大公子今日身着朝服,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透着嚴謹,溫潤的眉目中又含着官家的威嚴,女兒家們的心思都飛了,恨不得化作他袖口上的那一點刺繡,時時伴着公子一雙修長如玉的好手。
這公子用他溫潤的眉目看了看日晷,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日頭,等着時間差不多了,又用那雙修長如玉的好手揀了根升筒裡的籤子,那籤子塗滿了紅漆,端正的寫着個“斬”字,那雙手一拋,紅色的籤子在空中翻滾了幾圈,最後跌落在地上,那個“斬”字正朝着烈陽,一時晃得人眼睛難受。
而後便聽見了那君公子一聲莊嚴迫人的“午時三刻已到,斬!”
壯實凶煞的劊子手們排成一排,共有十人,頭帶紅巾,手持大刀,刀柄上也繫着紅巾,聽說這紅色能避邪鎮鬼。
然後跪在地上已經許久,身穿囚服,頭頂着雞蛋西紅柿各種雜物的罪人,在經歷了獄中苦刑,遊街受唾面之辱,又跪在此處至少半個時辰之後,終於走到了絕望的盡頭,他們或哭得聲嘶力竭,或嚇得癱軟在地,又或者破口大罵着君家不得善終,更多的人是沉默。
他們的頭被按在了木樁之上,劊子手們像是受過訓練一樣,揮刀動作整齊劃一,高高揚過舉過頭頂,然後小臂用力,迅速砍下,甚至能聽到一陣破風之聲。
骨碌。
一顆人頭落下,十顆人頭落下。
人羣中有人在悽慘的哭泣,人羣中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喝彩,喝彩聲瞬間蓋住了悽慘的哭泣。那些與身體分離的腦袋不受控制地滾得到處到是,血濺了滿場,有一蓬血飛得遠了些,濺在了王老婆子的鞋底上,王老婆子連忙呸呸罵了幾聲:“死了也不乾淨的狗官!”
骨碌,骨碌。
二十顆人頭落下,五十顆人頭落下。
人們漸漸不再喝彩叫好,血流得越來越多,開始像是舒展的花藤一般一般,蔓延到了看客們的腳下,人們往後退了幾步,怕那血沾了鞋子,他們嫌髒。
骨碌,骨碌,骨碌。
六十顆人頭落下,八十顆人頭落下。
人們終於陷入了沉寂,有人已忍不住捂住嘴吐起來,是太血腥了些。
正在此時,天空響起了一聲驚雷,真真切切的是晴天霹靂,炸響在上空,像是上天也在動怒,怒於這場人間慘劇,嚇得看熱鬧的百姓一聲驚呼。
大雨忽然而至,傾盆而下,瘋了似地衝刷下來,一道道雨柱打得人臉生疼,將人們的皮膚擊出一圈圈起伏的波紋,這雨像是給了人們一個遠離的藉口。
我才犯不着淋着這麼大的雨就爲了看個砍頭,於是不少人呼啦一聲散開,躲進了四周的房檐之下。他們又有點捨不得,畢竟這等難得的光景,一輩子可能只能看到一次呢,那就離得遠點看好了,免得捱得太近,血腥味衝了鼻子。
君隱像是沒有感受到這場大雨,也沒聽到天上滾滾而來的悶雷,默然冷酷地坐在高椅之上,看着這雨越下越急,越下越瘋,依然毫不留情地說着:“斬!”
骨碌。
第一百三十七顆人頭,落下。
再也沒有人叫好了,王老婆子的鞋底都納不下去了,揣進懷裡唸了聲“阿彌陀佛,造孽哦”。
看臺前也只有幾個稀稀拉拉的人還固執地留在那裡,有誰家暈倒過去的女眷,哭喊着“老爺啊”,聲音一聲比一聲淒厲刺耳。
君玉歆坐在一處視野極佳的茶樓上,與顧舒玄沒羞沒躁地靠着,看着場下這場處刑,她的臉上沒有痛快肆意,也沒有悲傷不忍,她沒有表情。
“你還好吧?”顧舒玄有些擔心地握住她的手,長善和紅槿早就不忍再看躲到裡面去了,白帝羽更不喜歡看此殺戮乾脆沒來,攏翠就更不用提了,光聽聽就夠她嚇得夠嗆的。
只有君玉歆和顧舒玄從頭到尾,看完了這場砍頭大刑。
顧舒玄很想從君玉歆最細微的表情看出一點點她內心的情緒,可惜君玉歆從始至終,不動如山。
君玉歆衝他點了個頭,示意自己無礙,又找小二借了把油傘,走下了茶樓,走進了衆人已離去,顯得空曠寂寥的刑場。
她撐着油紙傘,緩緩地走在漫天的雨幕裡,很多年過去,人們都忘不了那日那一幕,有一個姑娘,她身着一身天青色的長衣,臉上覆着一塊白紗遮着眼睛,及腰的長髮在風雨裡翻滾起來,杏色的傘下看不出她的表情。
她就像是凌波而來的仙子,一點點踏過地上的鮮血,那些鮮血因爲雨水的沖刷已經淡了不少,但依然濃烈,然後這血水染紅了她足上的一雙素色的繡鞋,那紅色浸染了上好的鞋面,像是開出一朵朵血色的薔薇。
漸漸走到血濃處,她停在一顆人頭面前,擡了擡傘,入眼便見滾落了一地的腦袋,雨水沖洗過後便越顯得溼漉漉孤粘乎乎,像是有誰的魂魄纏繞在此處不肯離去。
君玉歆望着刑臺上那位看似溫潤如玉實在冷漠疏離的公子,那公子也看着她。
“玉歆,我可是太殘忍了?”公子一身官服盡溼雨中,貼在他身上,更顯得他身材欣長。緩慢擡眼,眼中有着些許掙扎之色。
“殘忍的是我,委屈哥哥你了。”君玉歆說道。
一百三十七個活生生的人,就因爲自己一句“斬”,便人頭落地,魂斷當場,任是誰都無法輕易地說一聲:不過爾爾。
哪怕是君隱,哪怕是顧舒玄,哪怕是任何人。
除了君玉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