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怔,不禁大笑:“當年你於此事心知肚明,朕召你來御書房問你與慎妃查閱內史之事,你還和朕裝糊塗,這是欺君之罪。欺君抗旨你佔全了,這會兒倒怕朕降罪了?”
我自己也不覺好笑:“陛下恕罪。”
皇帝道:“罷了。你好生說了,朕就不治你的罪。”
我微笑道:“臣女遵旨。”隨即斂容正色道,“鹹平十年陛下首次親征,以議和告終。北燕割地,戰果頗豐。但臣女以爲陛下是像漢武帝劉徹那樣雄才大略的帝王,僅僅打得北燕割地,尚遠遠不夠。陛下將昇平長公主殿下嫁與北燕皇太子,表達和親誠意,是爲了眩敵耳目。處置慎妃娘娘的父親武英候,是爲了整飴屯田軍治,以備再次北伐。且爲了徹底擊倒武英侯一黨,就必得廢去慎妃娘娘的中宮之位。這是以公心論。”
“那麼以私心論呢?”
他要立寵妃之子爲太子,自然就要廢去當時有子的中宮裘後。爲此他從來不憚於明示他對慎妃的涼薄與殘酷。我淡薄的笑意滿是鹹平十年那個冬夜的苦寒:“陛下是一國之君,兆民仰賴,私心亦是公心。立太子之事是國本,自然要妥善處置,方能安心遂意。”
皇帝微微頷首,照舊問道:“你可怨恨朕?”
我搖頭道:“身爲帝王,自是能隨心所欲廢立妻子。況且皇太子殿下仁孝忠悌,正直果敢,臣女親眼所見。臣女怎會因此事怨恨陛下?”
皇帝一怔,語氣中頗有兩分懊惱和無奈:“是了,你只是懼怕朕而已。”
我澹然一笑:“臣女自讀史書,最傾慕的帝王是漢武帝。幼時常恨自己不與武帝同時,見識飛度絕幕、飲馬酒泉的壯舉。但自陛下兩度親征,臣女便歡欣雀躍,以爲無憾矣。只是與聖君同時,也深知‘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96]的滋味。既是君王,焉有人不懼怕?”
皇帝神色一動:“你將朕看作漢武帝?”
我誠懇道:“是。武帝扭轉漢家和親的定勢與頹勢,奮擊匈奴,開疆拓土,畢其功於一世,惠及兩漢三百餘年,是不世出的千古一帝。陛下親征北燕,豪邁更勝武帝。”
皇帝笑道:“可是後人卻說漢武帝窮兵黷武,爲了幾匹汗血馬便不顧子民的性命。”
我笑道:“‘君子之善善也長,惡惡也短,惡惡止其身,善善及子孫’[97],此春秋之義也。況武帝的功績縱比千秋,亦不失色,何必在意那一眚?”
皇帝似有一絲感動,不覺嘆道:“知朕者,玉機也。”
我忙道:“陛下謬讚,臣女愧不敢當。”
皇帝感慨道:“於氏若有你這番見識胸襟,也不至於到如此地步。倒讓朕在公義和手足之情中兩難了。”
我關切道:“陛下會如何處置於氏?”
皇帝道:“於氏的母親是怎麼死的,朕有所耳聞。自己蠢鈍不堪,又有人其心不正,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如此女子,朕怎容她嫁給宗王,亂我皇家?哪怕是做侍妾也不行。”遂嘆道,“可惜了她天賦異稟,寫得一手好字。”
“有人其心不正”,說的自然是穎嬪。芳馨將穎嬪比作李廣,此言不虛。我怔了片刻,忽聽皇帝道:“朕要處死於氏,你倒不爲她求情麼?”
我低頭道:“一切自有聖斷。臣女不敢置喙。”
皇帝淡淡一笑道:“那就好。朕本來還怕你心裡不好受。”
御書房溫暖明亮,茶煙嫋嫋。奏疏堆疊如山,顯得雄心萬丈,連封題的枯葉黃中都透着鮮亮明快。龍紋端硯中已經乾涸的硃砂墨凝成飄逸的幾道,像漱玉齋窗上巧手剪裁的妥帖窗花。他靛青色的長袍上,用金線繡着兩條在雲中嬉鬧的游龍,翩然如夢。我忽而後悔起來,我或許當穿那身若竹色金絲聯珠佛手紋長襖、梳着雙環望仙髻來纔是。整個御書房,只有我練色的朝服顯得最呆板無趣。
這一刻,竟有彼此相知的平安喜樂。
我舉眸,與他相視而笑。
第二天,窗上炫目的日光將我喚醒,我睜開雙眼才驚覺已經很遲了。大片的陽光被竹簾擠壓成甜蜜的銀絲糖,閒閒拋灑在光溜溜的柚木地板上。雀兒落梅窗花在我眼中落下愉悅的暗紅色陰翳,耳邊傳來窗下丫頭們嘻鬧的清脆笑聲。忽見芳馨輕輕推開隔扇,探進頭來,見我披衣立在窗邊,笑道:“姑娘怎麼自己起來了,也不叫奴婢們進來服侍。”說罷回頭命人端沐盆櫛巾等物進來。
我穿好衣裳,站在窗前看衆人一面說笑一面擰了熱巾子擦拭欄杆牌匾,水聲撩起薄薄的煙,散漫出明媚的色彩,像藕臂上的七彩珠光。芳馨攥着我的髮梢慢慢梳理着,細細打量着我的面色,微笑道:“姑娘這一覺好睡,從來沒見姑娘無事睡得這麼遲的。”
我漱了口道:“昨晚多話,回來晚了些。”
芳馨抿嘴笑道:“奴婢從前就說,姑娘和陛下是極談得來的。”
我淡淡一笑,將熱巾覆在臉上。芳馨忙關了窗戶,扶我坐在妝臺前,又揮手令衆人出去。我思忖良久,嘆息道:“可惜他是皇帝。”
芳馨小心道:“人生如白駒過隙,姑娘何必如此自苦?”
我微笑道:“姑姑多慮,我並不覺得苦。”
芳馨疑惑地看着我,張了張口,終是無言。梳好了頭,芳馨將高暘所贈的青金石水滴墜裾捧了出來。冬日衣裙厚重,本可以不用墜裾,我知道她在試探我對高暘的情義,於是微微一笑,從錦盒中取出一顆,親自掛在裙下。
正用早膳,只見上次來請我去梨園看戲的小內監又來了。芳馨笑道:“這次來漱玉齋又爲了什麼?莫不是你們康總管又請我們姑娘去看戲麼?”
那小內監躬身笑道:“姑姑料事如神。康總管說,《憲英勸弟》這齣戲照大人的意思改了戲詞,請大人再去聽聽。”
我啜着粳米白粥,好一會兒才道:“好。你先去,我即刻便到。”
那小內監本來垂頭不敢看我,忽聽我應了,頓時舒一口氣道:“奴婢這就回去覆命。”說罷一溜煙去了。
芳馨道:“姑娘幾時叫他們改戲詞的?奴婢日日陪伴姑娘,怎麼不知道?”
我推了碗箸道:“我哪裡得空叫他改戲詞呢?”
芳馨一怔,不解道:“那康總管請姑娘去梨園,究竟是什麼意圖?”
我哼了一聲:“姑姑隨我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梨樹上的絹花雖沒有拆下來,卻已經泛黃了。似有若無的香氣暗暗浮動,像是冬日裡難得蓬勃的陽光中幽遊的細塵。臺上有一生一旦在披着水袖踏着雲步,相攜而唱。臺下不遠處,卻有幾個新徒正抱了青色的被褥出來,搭在梨樹之間的長繩上,正要拿棍子拍,見我和康總管來了,忙袖手退下。走得近了,能嗅到塵世中滄桑的味道,裹挾着臺上眉目間旖旎的眼風,天上人間。
康總管叫過一個正在走邊的少年武生:“叫臺上唱一折《憲英勸弟》的《驚變》來聽。”說罷又向我笑道,“朱大人稍待,一會兒他們就能唱起來了。”
我見他如此隨意,可見並沒有請我看戲的意思,於是笑道:“今日倒不見樑旦?”
康總管的笑口像是用刀在西瓜上刻下的半月形:“樑師傅昨日在家中吃鹹了,今天一來梨園便不停地咳嗽啐痰,奴婢見他唱不得,便請他回家去歇着了。”
我笑道:“這位樑師傅怎麼不曉得愛惜自己的嗓音?”
康總管無奈道:“太后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奴婢們就更是隨他去了。聽說這位樑師傅是個孝子,爲母親守墓三年不食葷腥,也不唱戲。出了孝也還是粗茶淡飯的,整日吃鹹菜。倒把宮裡的那些月例都拿出去分給弟弟妹妹置產業了。聽說他的弟弟在城外頗買了些地,兩個妹妹也都嫁得很體面。這些全靠他一個人辛苦學戲唱戲掙回來的。”
我頗爲驚奇,滿懷敬意道:“樑師傅倒有古時孝子之風。”
康總管道:“最奇的是,從前他娶了一個妻子,因爲對他整日貼補弟弟妹妹甚是不滿,樑師傅一怒之下便將這個女子休了。也就是去年的事情。至今未有續絃呢。”
芳馨嘖嘖稱奇:“這位樑師傅是個好兒子好哥哥,可是對妻子未免就不公道了。”
樑總管一打嘴道:“盡說這位樑師傅了,險些忘了要緊事。”說罷將右手一引,躬身道,“請大人隨奴婢來。”說罷率先往梨園的東北角走去,在我上次遇見睿平郡王高思誠的小院落前站住,“請大人恕罪,芳馨姑姑得留在外面等候。”
未等芳馨開口,我忙道:“姑姑且先隨康總管去用茶,我自己進去就好。”芳馨雖然擔心,卻也無可奈何,只得隨康總管去了。
我推開虛掩的門,只見上一次那個舀水喝的青衣小廝恭恭敬敬侍立在門口,見我進門忙躬身行禮。他也不多話,只將我引進那排低矮的小屋。但見一個筆直修長的青色背影面北牆而坐,聽見我進屋的聲音,忙站起身道:“小王在此恭候多時了。”
原來是睿平郡王高思誠。我屈膝行禮,微笑道:“勞王爺久候,玉機失禮。王爺今日是進宮來聽師師傅奏琴的麼?”
高思誠道:“朱大人既肯來梨園,當知道小王所爲何事。”
這間低矮的房間只有兩張長几對面擺放,各擺了一張琴。北牆下立着一扇高逾屋頂的雕花屏風,南窗下襬着青銅三足菊花香爐和一套龍泉青瓷茶具。陽光透過窗紙和香菸,緩緩掠過閃亮的琴絲,七根琴絃宛如被拉扯得極細極長的平淡時光。我嘆息道:“康總管謊稱請我看戲,我便猜到是王爺來了。王爺是爲了昌平郡王殿下和於錦素麼?”
高思誠道:“不錯。四弟已進宮見過母后、皇兄和皇嫂了,可惜……小王聽聞朱大人深得皇兄喜愛,所以冒昧相求。”說罷躬身一揖,“請朱大人代四弟在皇兄面前美言幾句,小王與四弟感激不盡。”
我還禮道:“玉機人微言輕,恐無能爲力。再者,玉機已與於姑娘絕交,只怕有負王爺囑託。”
高思誠舉目望了我片刻,無奈道:“如此,請恕小王唐突。勞大人奔波,小王萬分抱歉。”
我嘆息道:“想必王爺知道於姑娘因何被問罪。此事連太后與皇后都無能爲力,玉機又何敢置喙?”
忽見屏風後轉出一個面色膛黑的藍衣青年,嘿嘿冷笑:“朱大人還沒有嫁給皇兄,倒學得他一身冷酷無情的性子!”原來是昌平郡王高思誼。
未等我答話,高思誠便蹙眉喚道:“四弟!”
我也不惱,只屈膝行禮道:“王爺萬福。王爺方纔說玉機冷酷無情,玉機實不敢當。玉機若真如王爺所說,當初於姑娘干犯宮規的時候,玉機就該坐視她被貶出宮,倒也省去今日一番口舌了。”高思誼頓時語塞。我又道:“玉機與於姑娘絕交,全因慎妃之事。我若爲她求情,將置枉死的慎妃於何地?置弘陽郡王於何地?玉機並非無情,只是不敢因情枉法,一錯再錯。且王爺素與慎妃娘娘親厚,王爺又何忍?”
高思誼雙目一黯,無奈還禮道:“孤情急無禮,大人原宥則個。”
我忙道:“不敢當。王爺待於姑娘一片真心,玉機知道。”
高思誼道:“即使皇兄不允,孤還是會再去懇求。”
我嘆息道:“王爺如此愛重於姑娘,是於姑娘之幸。願王爺此番真情,能打動陛下。玉機告退。”說罷也不看兩人,低頭退了兩步,轉身走出小屋。
慌忙逃出小院,我不覺一哂。我雖不肯嫁給他,但若不是借了他的權勢,今日我何敢對兩位郡王冷言冷語?
從梨樹林中穿出,日已中天。芳馨連忙上前扶着我道:“姑娘總算出來了。”
戲臺上,司馬懿正站在三尺高的城牆上義正詞嚴地數落城下的曹爽。當時曹爽和天子出城祭掃先皇陵墓,卻被司馬懿關在城門外。辛憲英聞得此事,便道:“事有不可知,然以吾度之,太傅殆不得不爾。明皇帝臨崩,把太傅臂,屬以後事,此言猶在朝士之耳。且曹爽與太傅俱受寄託之任,而獨專權勢,於王室不忠,於人道不直,此舉不過以誅爽耳。”司馬懿閉城門而拒天子,分明大不敬。辛憲英深知曹爽不是司馬懿對手,所以審時度勢,對弟弟辛敞說了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話。
在錦素之事上,我就是城樓上居心正亦不正的司馬懿,也是心中明晰、口中混沌的辛憲英。
我看一眼目光閃爍的康總管,滿心沉重道:“我在裡面聽師廣日師傅彈了一闕。當真動人情腸。”
【第四十節 鑑明塵垢】
回到漱玉齋,芳馨也不多問,只服侍我洗手更衣。我正要用膳,穎嬪身邊的辛夷姑姑來請安。我笑道:“姑姑貴人事忙,未知有何指教?”
辛夷道:“奴婢是來給漱玉齋送年賞的。”
我笑道:“這樣的小事怎敢勞動姑姑,我派人去內阜院領便是了。”
辛夷道:“娘娘說,大人是貴人,年賞是自守坤宮以下的第一人。自然不能怠慢。”
我微一冷笑,隨即緩和了笑意道:“穎嬪娘娘這些日子好麼?”
辛夷垂首道:“大人面前,奴婢不敢隱瞞。娘娘這些日子心裡不大痛快。”
我舉箸暗歎:“前些日子蒙娘娘不棄,命玉機去章華宮相陪用膳。可惜玉機冗務纏身,不能奉命,甚爲慚愧。勞姑姑回去請問娘娘,玉機今晚想去章華宮,不知娘娘可能撥冗一見?”
辛夷微露喜色,斂衽道:“是。”
午歇起身後,天很快便黑了。我來到章華宮的時候,穎嬪親自帶了辛夷和淑優在西配殿外等候。只見她身着如意雲紋長襖,淡淡的桃紅色呵氣可褪。螺髻上只簪了一朵粉白宮花,腦後兩綹白綠流蘇垂下,像春日細密的雨絲落在她雪白的後頸。
行過禮,穎嬪笑道:“姐姐總算肯進我這章華宮的門了。”說着攜起我的手,將我引進南廂,又道,“我知道姐姐愛吃清甜的。最近宮裡新晉了一班江南御廚,且試試他們的本事。”
我和穎嬪默默不語地用過膳,於是各自浣手飲茶。穎嬪脫去了外面的長襖,只穿了一件淡綠色的綢衫,不飾花紋。碧瑩瑩的茶湯倒映着青銅九枝蓮花燭臺上明亮的火光,宛如星辰墜落,顧盼躊躇。穎嬪道:“姐姐今日肯來,想是有所指教。易珠洗耳恭聽。”
我淡淡一笑道:“不敢,偶有心得而已。只是我說了,妹妹可不要生氣。”
穎嬪道:“姐姐肯指教,易珠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