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烈酒下肚,已有些眩暈。良久,高曜舉酒道:“那一日聽芳馨姑姑說,姐姐去了掖庭獄,孤只恨自己卑弱無能,救不了姐姐。反倒是姐姐讓孤好生養病,不必理會此事。有一回父皇來看長寧宮時提到此事,問孤當如何處置姐姐,孤只得說,秉公查辦,是放是殺,全憑聖意。孤幾經艱難,才能對父皇說出這幾句不偏不倚的話。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眼睛一紅,仰頭飲盡。
我強抑住淚意,正要陪一杯,卻聽他道:“姐姐抱恙,還是少喝些。”說罷將我的酒傾入漱盂,換了茶。我含着茶,側頭拭淚。
高曜舉杯道:“姐姐在景靈宮遇刺,九死一生。孤恨自己年小力弱,只能像個婦人一樣躲在深宮,不能奮男兒之志。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又飲一杯。我無奈,又陪一杯。
高曜舉杯道:“母后疑心熙平姑母和姐姐一家數年之久,先借河盜殘虐令尊,後數度逼迫婉妃,臨死前也不忘逼問姐姐。若非令尊寧死不屈,姐姐心志堅定,熙平姑母早蒙不白之冤,連孤也不能免於父皇的雷霆之怒。”我驚詫不已,正欲開口,高曜一擺手道,“姐姐不必問孤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孤不癡不傻,遲早會知。姐姐耿耿清忠,令人動容。孤矇昧不知,不能爲姐姐分憂。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飲盡。我長嘆,已不想再陪飲。
高曜又舉杯,我按住他的左腕道:“殿下不必再說了,玉機承受不起。”
高曜不容置疑道:“孤只說最後一句。”他的左腕堅硬有力,我只得放手,只聽他又道,“這麼多年,姐姐亦師亦友,助孤良多。此番恩情,孤永誌不忘。”說罷飲盡。如此連飲七杯,已是滿臉通紅。
我嘆息流淚,平伏了好一會兒才道:“殿下這樣說,折煞玉機了。玉機不敢忘記慎妃娘娘的知遇之恩,所行亦是本分,不能報娘娘恩德之萬一。”
高曜慨然道:“從此以後,姐姐尚書,孤爲藩屏。內宮職事當無藩臣之交,恐不能多往來。萬望彼此珍重,不負素日之志。”說罷眉間隱有愁瀾,又一飲而盡。
我微微一笑道:“各自修行,並列羽化。”說罷陪了一杯。
高曜身子一晃,已經有七分醉意。我托住他的左臂,道:“殿下喝得太急。”
高曜星眸如劍,目光陡然陰冷下來。他靠了過來,低低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姐姐。只因這件事情孤一直不敢去想,所以非醉不能出口。今日既喝了酒,就不妨斗膽一問。”他的酒氣噴在我的臉上,我不得不仰了仰頭。他卻拖了椅子過來,與我並肩而坐,“孤想問姐姐,母后所疑心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我心頭大震,皺眉嫌惡道:“如此荒謬絕倫的事,殿下何必問?”
高曜嘿嘿一笑:“熙平姑母早將柔桑表姐許配於孤,若說是姑母所爲,倒也順理成章。”
我搖頭道:“殿下若問玉機,玉機只能說,家父死得冤枉。至於熙平長公主殿下,玉機不知,也從未問過,殿下出宮後可親自去問。只是在宮中還望切勿提起此事,被人聽見了,恐生事端。”
高曜如釋重負地一嘆:“孤怎麼好去問熙平姑母?若無酒力,孤也不敢問姐姐。以後再不說了便是,姐姐只當沒聽過,千萬不要告訴熙平姑母。”
我心頭一鬆:“自然不說。”說罷心念一轉,沉吟道,“玉機斗膽,也有一問。倘若皇后所疑心之事是真的,殿下該當如何?”
高曜肅容道:“‘爾弒吾君,吾受爾國,是吾與爾爲篡也。’[126]倘若真是如此,孤便絕了儲君之念,終生爲太子哥哥守陵,懺悔前愆。”酡顏深醉,面如重棗,反添了正氣的可愛。
我撫掌笑道:“好,殿下真乃仁人君子。”說罷舉茶飲盡,高曜含笑飲盡第八杯。
我又道:“當年之事,早已查明是舞陽君之過。太子之位虛懸,此是天意。正所謂‘天之所開,不可當’[127]。”
高曜道:“天之所立,尚不可知,但孤必定盡力而爲,不讓母親白白死去。”
我微笑道:“殿下矢志不移,玉機願傾力相助。”
高曜興致極高,自斟自飲,第九杯已空。
正是一天中陽光最盛的時刻,西窗下卻只有短促的日影,彷彿熱烈的情義經過冰冷的口齒,只餘淡淡的問候。趁高曜已醉,我不動聲色地挪開。烈酒的醇香散入五臟六腑,和着蠟梅濃郁的氣息,我竟有些昏昏欲睡了。
菜餚幾乎沒有動過,高曜卻已伏在桌上不動了。他的鬢角已經被袖口的花紋勾起了碎髮,眉心微蹙,呼吸沉重。他的容貌繼承了父親的清秀和母親的剛毅,眉眼酷似皇帝,直鼻方口,又像慎妃。他五六歲時,我偶爾也會坐在牀榻前說故事,看他合目安睡,這才離去。如今的高曜,即使在睡夢中亦是咬牙切齒閉口不言的模樣。無暇體味逝者如斯的感傷,因爲我自己早就是這副模樣了。
我一邊看書一邊飲茶,窗格子在光可鑑人的小几上印出幾枝蘭葉,越來越長。書翻到底,還不見他醒來,於是起身命人將菜拿下去熱一遍。芸兒見高曜睡着了,忙從寢殿揀了一襲厚厚的大毛斗篷披在他身上。待酒菜重新熱好,才見高曜身子一顫,醒了過來。他揉一揉麪頰,含糊道:“還未說幾句話,便睡過去了。讓姐姐見笑。”又摸一摸執壺,笑道,“幸好酒還是熱的,可暖一暖身子。”說罷又要斟酒。
我忙攔住他道:“殿下醉了,還是喝茶吧。”
高曜笑道:“才喝了這麼幾杯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他:“殿下身子還沒好,該少喝些。”
高曜捧着茶笑道:“難得姐姐來,便醉死也無妨。”
我收起掉落在他椅背上的斗篷,笑道:“殿下越大越口沒遮攔了。”
每樣菜只略動了些,便已半飽。提起那日遇刺之事,高曜關切道:“孤聽聞父皇已經命施大人調查此事。施大人斷案如神,聞名遐邇,難道他也沒查出什麼端倪麼?”
我搖頭,叉着銀箸道:“幾乎沒有。”
高曜道:“那姐姐心中可有頭緒?”
我又搖頭:“毫無頭緒。”
忽覺手一空,原來高曜已抽去了我手中的銀箸。銀箸擊落在青瓷小碟上,清越如鐘鳴。心一沉,只聽高曜道:“孤不信。”
我拿回銀箸,慢慢在茶水中攪着,碧螺春的香氣在酒菜的氣味中顯得曲折而孤僻。我垂眸散漫一笑:“那個刺客大約和陸府有些干係,但沒有明確的證據……”
高曜微微冷笑:“難道朝中就沒有一兩個酷吏麼?”
酷吏?施哲在御史臺任職,素以仁義明斷著稱,從不威逼用刑。刑部鄭新執掌刑獄多年,亦不聞酷虐之事。李瑞之所以被提拔爲掖庭令,是因爲他勤勉能幹,待下寬和。從前皇后監國的時候,倒肯用喬致這樣的酷吏,也終因不合時宜自行辭官。他是仁君,何曾容得下酷吏?他的仁是“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他的酷是“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128]。
我笑道:“殿下果然是醉了。聖天子以仁德治天下,本朝何來酷吏?即便有,又何至於爲了一個小小的後宮女官就刑訊後族功臣?朝野內外多少眼睛看着,何苦惹人非議?”
高曜一哂:“不錯,父皇是明君。”
我笑道:“若非陛下仁慈,玉機和芳馨、綠萼恐怕早就被掖庭獄的酷刑折磨好幾回了,哪裡還有命和殿下在此飲酒暢談?”
高曜道:“如此說來,竟查不下去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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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澹然道:“查不查得出,本來就不要緊。要緊的是,以後不再有人行刺便好。好在明晰舊因和杜絕來日,不是一回事。”
高曜笑道:“正是。雖沒有證據,但只要父皇認定,稍一敲打,陸府便不敢再行動。這叫‘敬天之威,不敢驅馳’[129]。”
我頷首道:“那我便是‘假天之威’。‘有鳥有鳥羣紙鳶,因風假勢童子牽’,希望永遠沒有‘愁爾一朝還到地,落在深泥誰復憐’的一日。”[130]
高曜一怔,忙道:“是孤失言。然姐姐吐此頹語,該自罰一杯。”
我也不與他爭辯,端起茶仰頭喝了個飽。這樣一來,竟也有些借酒澆愁的意味了。高曜道:“自打姐姐去了掖庭獄,孤雖擔心,卻不甚怕。不知爲何,孤總覺得姐姐一定會出來。但聽聞姐姐在景靈宮遇刺,明知無恙,卻怕得很。”
我合目道:“陛下仁厚,自然寬刑惜命,而刺客卻是亡命之徒。事後一想,我自己也後怕得很,竟至病倒。當真是無用。”想起太后今晨的寬慰之語,又笑嘆,“過去的事情何必多說,既沒死,還是多想想來日的好。是了,殿下可知道玉機在掖庭獄時,掖庭令李大人因何特別優待?”
高曜道:“自是因爲姐姐指點他破案,帶攜他升官,此人知恩圖報。”
我笑道:“不止如此。殿下不知道,李大人背後是有軍師的。”
高曜奇道:“知恩圖報也要軍師?是誰?”
我微微屏息,斂容道:“南陽杜嬌,字子欽。殿下聽說過麼?”高曜搖頭,我又道,“此人留京待闢,現賃李大人的房子住。他不但上書,還通過李大人重金賄賂。”
高曜更奇:“賄賂姐姐麼?”
賄賂我?不,是賄賂近習內寵。我緩緩呷了口茶,口角一揚:“玉機已命人退還了。”
高曜笑道:“孤若是他,也會賄賂姐姐。此人求什麼?”
我垂眸道:“幽州薊縣縣令。若不得,在弘陽郡王府得個文學舍人的閒差亦是好的。”
高曜一笑:“他倒不嫌棄孤是廢后之子麼?”
我不答,只道:“他不但賄賂玉機,還在玉機入獄時告訴李大人,說我非但很快會出獄,還會官復原職。正因如此,李大人才愈加看顧玉機。”
高曜興味盎然,雙眼一亮:“倒還算個人才。”
我從刻花青瓷盤中搛起一塊雞肋,放在他的碗中:“就怕此人徒有小聰明,卻無大胸襟。”
高曜一怔,笑道:“姐姐怕他是楊修?”
我笑道:“楊修的罪名是‘泄露言教,交關諸侯’,實則死於曹丕與曹植的太子之爭。此人亦有委身貴胄、逆取富貴之野心,殿下以爲如何?”
高曜笑道:“逆風揚棹,逆阪走丸,可說是野心,又何妨說是雄心?他既有心跟隨孤,孤若拒之,是示人不廣。小小的庶子之位,由他拿去。入府後如何,孤自考問。”
我笑道:“好。殿下既想要此人,我便將他薦給聖上,日後聖上面考,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不過此人雖有些小才學,人品卻難說。”
高曜道:“古人有言:‘士以正立,以謀濟,以義成’[131]。堂堂王師、滔滔才辯、籍籍鑽營,乃至雞鳴狗盜、門吏屠夫,孤都不願錯過。只願‘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唯懼‘雖有繒繳,尚安所施’[132]。姐姐說對不對?”說到最後,竟是豪情萬丈。
我明白,杜嬌是高曜在逆境之中第一個素不相識卻肯跟隨他的人,所以他格外興奮。我笑道:“也好,只怕王師侍讀、長史參軍什麼的,都悶得很。殿下當前也正需要這樣一個洞燭幽微的人。況且若立身正,則諂不能墮志,財不能奪廉,劍不能折剛,鄭衛不能靡雅。一切只看自己罷了。”
高曜輕擊兩掌,笑道:“姐姐所言甚是。孤敬姐姐一杯。”說罷一仰頭,已飲盡第十杯。我只得陪了一杯茶,將他面前的酒杯遠遠拿開,又換杯茶,道:“十杯已足,不可多飲。殿下請用茶。”
高曜笑道:“也好。孤還有一件很要緊的事情要與姐姐商議,喝多也怕說不清楚。”於是命芸兒撤了酒菜,擺上茶具,又上了兩碗醒酒湯。他痛喝半碗,這才道:“三年考績,以明黜陟,今年是考績之年,姐姐還記得麼?”
我往茶爐上添了些水,笑道:“鹹平十八年,的確是考績之年。”
高曜道:“姐姐可還記得孤的表兄?”
我想了想道:“可是鹹平十三年春天上任蘄水縣縣令的裘玉郎,慎妃娘娘的親侄兒?”
高曜笑道:“姐姐竟還記得。”
我笑道:“當年裘玉郎榜上有名,得了一個外放之職,他的母親和妻子還進宮來找慎妃娘娘,想請娘娘去求皇后,將他留在京中。若不是殿下口若懸河勸定了兩位裘夫人,還不知這裘玉郎此時在哪裡。”
高曜道:“裘家表兄歷任蘄水、建陽兩縣,是遷是調,就看今年了。孤想讓他回京來到孤這裡當個長史,姐姐說好不好?”
我早就聽熙平說過,皇帝有意讓裘玉郎去弘陽郡王府做一名諮議參軍,然而我仍是問道:“殿下爲何想要他?”
高曜道:“於公,孤這位表兄頗有才名,歷任兩縣,熟知民情,孤的王府需要這樣一個人。於私,裘家與孤是至親。敦睦親親,總是好的。”
我緩緩斟茶,不置可否。高曜有些不安:“姐姐是覺得哪裡不妥麼?”
我嘆息道:“其實待殿下實現了夙願,多少敦睦不得?何必急在一時。殿下難道不明白慎妃娘娘的一片苦心麼?”
高曜道:“孤明白。可是,外祖父已經過世,裘家也已敗落,昔日的驍王黨也早已被父皇誅滅殆盡。孤也只是想多親近外祖家,沒有別的意思。”
高曜是慎妃的獨子,素與其他皇子公主不大親近,守陵壞了身子,日子過得孤獨蕭索,如今開府在即,想要多親近母家親戚亦是人之常情。我微微一笑道:“殿下既來問玉機,想是知道如此行事必有不妥之處。不然大可自行,何必多此一問?”
高曜面有隱憂:“孤只是覺得哪裡不對,卻說不上來,請姐姐解惑。”
火舌靜靜品味着甜白的水汽,裹挾着梅香暖暖地撲在臉上,教人懨懨欲睡。心卻愈加清明:“好,既然殿下準玉機說,那玉機便直說好了。裘家敗落不假,可裘玉郎能出京爲官,可算作東山再起。殿下不妨想一想,倘若裘玉郎考績優等,明年當授何官?”
高曜道:“多半是別駕都尉,或是刺史,也說不定。”
我微笑道:“州刺史代君牧守,乃是方伯之官。如此,可算得沒落麼?”
高曜沉吟道:“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