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入陣太深】
雖然早有預備,聽後仍頗爲震驚。高暘的風流韻事我聽聞不少,前有智妃,後有劉氏。但這兩個女子好歹是心甘情願跟隨他的。堂堂一個親王世子,竟然貪圖同僚小妾的美貌,意圖姦污,委實不可思議。眉心一蹙,背後一冷,目光有一瞬的渙散。
朱雲喚道:“二姐……”
心底深處未嘗不隱隱而痛,我嘆道:“‘意圖姦污’,也就是說,沒有成功。”
朱雲道:“幸而李大人及時趕到軍中,衝入帳中救了這女子。世子穿好衣裳,竟還開口讓李大人將這名小妾送給他。”
我笑道:“這也不算什麼,一個女人罷了。若是識趣,何不將這名妾侍送世子?”
朱雲笑道:“李元忠不理會西夏戰俘的死活,卻很愛自己的小妾,不然也不會特將她帶在身邊。聽說這女子羞憤不已,回去便自縊了。”
我嘆道:“可惜了,竟還是個貞烈女子,世子真是害人不淺。”
朱雲道:“李大人震怒不已,連夜上表。又寫信給昌平郡王,痛訴世子虐殺俘虜,意圖姦污自己的妾侍。昌平郡王聞聽大怒,連着私入西夏劫掠的罪名,當即軍法處置。”
我失笑:“他是朝廷命官,又不是軍人,如何軍法處置?”
朱雲道:“所以昌平郡王和李大人連夜命人用檻車送入京中,現在人已在黃門獄待審了。”
我緩緩轉着酒盅,沉吟道:“無論在朝上,還是在軍中,都講究賞罰從速。既然最初不罰,事後又何必拿着這件事做口實?”
朱雲譏諷道:“小弟一早說過,昌平郡王是‘性情中人’。何況世子是真的有罪。二姐難道不記得婦孺桑蠶之爭引發了吳楚之戰麼[39]?何況世子無視大局,私自擄掠甚多,按軍法,斬首也不爲過,現在才送入京中受審,已是遲了。”
我緩緩道:“只怕不是這麼簡單。”
朱雲道:“二姐有何高見?”
我搖頭道:“這……我一時也說不清楚。世子所犯的這些罪,除卻私自出兵前往敵境,其餘的都可問可不問,只看聖意如何。”
朱雲冷笑道:“既然沒有引致戰局形勢的變化,這一條罪也是可問可不問的。不然昌平郡王爲何當時不問?”
我問道:“王府裡知道了麼?”
朱雲道:“世子一回京,王府就知道了。但二姐是知道的,信王沉迷酒色,即便知道了也於事無補,倒是王妃,聽說手足無措,着實急壞了。”
信王高思謙昏庸無能,王府中姬妾庶子衆多,而林妃又只有高暘一個獨子,偏偏這般不成器。我嘆道:“可惜啓姐姐不在家,王妃她……”
朱雲似笑非笑:“二姐是心疼王妃,還是心疼世子?”我瞪了他一眼。朱雲又道,“二姐會救世子麼?”
我搖頭道:“不會。”
朱雲猛的拉住我的手腕,杯中酒一晃,濺了幾滴在他的虎口上:“就算二姐對世子已然無情,難道就眼睜睜看着他在獄中受苦?”
我淡淡道:“再怎樣他也是親王世子,即便入了黃門獄也不會受苦的。”
朱雲微微發急:“二姐當真不救?”
我輕輕掙脫他的手,毋庸置疑道:“他咎由自取,我爲何要救他?”
朱雲道:“但是世子對二姐一直……”
我的口吻和他的指尖一樣冷:“似他這樣好色之徒,能有幾分真情?就算是真情,我也未必非要領情。我知道他待你有恩,你若要報恩,不如自己想法子救他。”
朱雲甚是失望:“二姐說笑,我何德何能,能救世子?倒是二姐在陛下身邊……”
我嘆道:“涉及朝政,我不好開口。”
朱雲抱着最後一絲希望:“那麼讓長姐去說情呢?”
我瞪了他一眼,斬釘截鐵道:“那更不行!玉樞能有今日甚是不易,何況她什麼都不懂。”朱雲還要再說,我冷冷道,“怎麼?你要對我說的要緊事情就是這個?”
朱雲的語氣中隱含怒意,他身子一動,幾乎跳起身來,終究還是忍耐下去:“這還不夠要緊麼?!”
忽見綠萼領了一個十七八歲的青衣少女進來,正要說話,見朱雲臉上的怒氣,便不敢說。朱雲坐穩了,扭頭冷哼一聲。我揮一揮手,綠萼只得將那少女領了出去,只聽她在門外道:“這些錢是我們姑娘給你的,不必唱了,去吧。”
朱雲滿臉通紅,賭氣道:“那我自己上書陳情。”
我忙道:“萬萬不可!這些罪名最多讓他丟官,又要不了他的性命。他既敢胡作非爲,難道就不敢承擔後果麼?”不待朱雲分辯,我又道,“我知道他待你很好,你一心想報答他。但即便你不搭救他,他也不會怪你的。”
朱雲目光堅毅而冷峻:“我並不是想報答世子,而是將他視作知己。”
我哧的一笑:“知己?你連他的用意都不知道,談何知己?”
朱雲一怔,遲疑道:“用意?世子有何用意?”
我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他處心積慮地爲非作歹,應當是有用意的吧。”
朱雲更是不解:“處心積慮?”
我攪着酒盅裡的碎冰渣子,不動聲色道:“旁的不說,只說那小妾之事。蘭州城那麼多人,要找一兩個美人想必不難,世子也並非喜好音律之人,如何就偏偏看中了李元忠的家眷?就算看中了,直接討要或旁敲側擊都好,爲何不聲不響地將那女子擄到軍中,還意圖強姦?不是太不合常理了麼?我瞧,他是有意激怒李元忠。”
朱雲道:“二姐是說……世子自污?”
我微微一笑道:“前些年你在城外查探父親被河盜擄掠之事,還有幾分聰明。怎麼越大越糊塗了?”
朱雲合目思忖片刻,搖頭道:“二姐此言差矣。這和故意鬧出些風流債惹人恥笑不同,這些罪名若落實了,就得免官,甚或流放。世子好端端的,爲什麼要讓自己獲罪?要知道信王是廢驍王的同母弟弟,身份尷尬。倘若陛下有意斬草除根,世子豈不是自投羅網?”
我舉杯敬他,淡漠一笑:“好雲弟,你若不意氣用事,倒也頗有所得。不錯,這便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也許這背後還有些不爲人知的事情。”
朱雲飲了一口悶酒,道:“我要去問一問他。”
我熏熏然一笑:“你只管去問他,看看他肯不肯告訴你。”
朱雲一怔:“二姐如何知道他不肯告訴我?”
我不理會他,起身道:“該回家了。換了車你親自送我回宮。”走到門口,綠萼已恭恭敬敬開了門,卻見朱雲依舊呆站在原處,怔怔地看着我。我嘆了一口氣,“還有什麼事?”
朱雲道:“那二姐隨我去瞧一瞧世子,也許他肯對二姐說呢。”
我失笑:“他在獄中,我如何瞧他?”
朱雲道:“這個容易,二姐就說自己是小王妃,要進去看望夫君,反正那裡的人既不認得二姐,也不認得世子王妃。王府裡我有熟識的人,再尋兩個出來跟着二姐,如此就萬無一失了。且二姐好不容易出宮,就今天去看,時機正好。”
我掩上門,輕斥道:“胡說!啓姐姐纔是世子王妃,我不能冒充她。”
朱雲焦急道:“他們不是和離了麼?”
我冷冷道:“一日未寫休書,啓姐姐都是世子王妃。”
朱雲道:“但她不是不在京中麼?二姐去看一看世子,世子定然高興。”
我嘆道:“他高興不高興,不干我事。我是不會去看他的。”說罷開了門,一隻腳已邁了出去。
忽聽朱雲提高了聲音道:“二姐,我知道了!你是怕他怪責你,怪你不嫁給他,原來是因爲別的男子!”
我轉頭凝視良久。朱雲自知失言,忙低了頭:“二姐……別怪我。”
我嘆道:“別再胡言亂語了,回去吧。”
五年,是一段不長也不短的時光。我依舊記得在景園飄雪的黃昏中,高暘懷裡溫暖而清涼的氣息,更不能忘記我夢見他時不顧一切的狂喜。這是終此一生也不能忘記的珍貴記憶,是從今以後再也不可能體會的甜蜜心情。此中真味,已成絕響。
當我聽到他身犯重罪,被押解回京的時候,心中還是會忍不住難過。就好像多年後故地重遊,卻只見滿目瘡痍、斷壁頹垣。然而最讓我琢磨不透的,是這片慘景中聚散不定、陰冷濃厚的迷霧。
車被石子顛了一下,綠萼險些撲在我身上,我心事重重,渾然不覺。綠萼好容易坐直了身子,終於忍不住問道:“姑娘是在擔心信王世子殿下麼?”
窗外晦暗的燈光掃過我的眼,像一隻怯生生的手,總不忍撩起年少往事。對她的問題,我無言以答,只緩緩放下紗簾。回到漱玉齋,卻見芳馨滿臉焦急之色,已不知在門口候了多久。她遠遠地迎了上來,道:“姑娘總算回來了,再晚些宮門就要關了。”
我疲憊道:“不是趕在修德門下鑰前回來了麼?晚膳備好了麼?”
芳馨道:“姑娘請快些洗漱梳妝,今晚聖上在守坤宮的後花園設宴,所有的娘娘都到了,還有幾個特別得寵的女御也在侍宴。簡公公已派人來瞧過好幾次了。”
自周貴妃走後,皇帝最喜歡聽見鶯聲燕語唱出妻妾和睦的景象——哪怕是逢迎的假象。我不屑地輕哼一聲,道:“酒宴?”
芳馨道:“是。聽說還有樂舞,是婉妃娘娘親自排演的。”
我搖頭道:“他和他的妃嬪們尋歡作樂,我去做什麼?況且還有慧貴嬪在。派個人去說,就說我在宮外感染風寒,身子不適,實在不能去侍宴了。”
芳馨遲疑,我蹙眉道:“快去吧。”
沐浴已畢,我換了一身梨花白寢衣,預備用膳。芳馨回來覆命:“奴婢照姑娘的話說了,陛下說這一次就罷了,下一次可不準不去。還說,姑娘總歸是要用膳的,因此賜了酒菜。”她身後的小丫頭依次端上六道新鮮的菜餚和兩壺酒,“奴婢已經代姑娘謝了恩,姑娘就安心留在漱玉齋歇息吧。”
這六道菜都是我平日愛吃的清甜菜色,酒也是甜的,還未傾入酒杯,便已嗅到甜膩膩的香氣。我懶懶道:“姑姑留下,都下去吧。”
芳馨親自斟了一杯酒:“御賜的好酒,姑娘得嘗一嘗。”說罷雙手奉酒。
我緩緩推開酒杯:“今天我和朱雲在樊樓喝了很多酒,不能再喝了。”
芳馨一怔,舀了一條銀魚在我的碗中:“這銀魚從太湖中一撈上來,便用冰鎮着,快馬送進京的。姑娘是喜歡吃南方菜的。”見我遲遲不提箸,只得問道,“姑娘今天似乎有些煩躁,是在宮外聽聞了什麼不好的事情麼?”
我欲端起茶盞,卻被燙得縮了回去。遂握一握冰冷的酒杯,以平息心頭的浮躁氣息:“是有些事情,卻說不準是好還是不好。”
芳馨道:“姑娘說給奴婢聽一聽,奴婢也好爲姑娘分憂。”
我將李萬通的說書略略說了一遍。芳馨聽罷笑道:“這個李萬通究竟是什麼人?竟處處向着姑娘。”
我示意她坐下:“姑姑也覺得他在幫我?”
芳馨道:“能將宮闈秘事刪刪改改,說得這樣得體,這個李萬通,絕不是普通的江湖人物這樣簡單。只是……”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我面前,顯得比往日拘謹,“奴婢只是擔心姑娘如此聲名在外,太過顯赫也不好,畢竟,打傷妃嬪並不是好事。”
我淡淡道:“是好事還是壞事,要看人怎麼說。春秋筆法,爲尊者諱。周襄王被自己的弟弟和狄人打敗,逃到鄭國去,派使者向秦晉求援,多少愁苦與難堪,都成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天王出居於鄭。’[40]魯文公被晉國陽處父羞辱,也只有一句‘及晉處父盟’[41]。反倒是鄭莊公被寫成了一個縱弟行惡的小人。”
芳馨笑道:“難道鄭莊公不是小人麼?”
我用指尖撥着酒杯,清甜的酒水旋成一道淺淺的漩渦:“縱然可看作縱弟行惡,又何嘗不能看作一再給他改過的機會?自己要裂土篡位,倒要賴兄長待他太好麼?功名都是自己掙下的,過錯都是旁人縱容的——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
芳馨稍稍放心,掩口一笑:“姑娘打傷慧貴嬪的事,經李萬通春秋說法,確是大快人心。就怕民間議論太多,陛下聽見了會不高興。”
我搖頭道:“無妨。民間向來喜歡議論宮裡的事,之前玉樞專寵的時候,百姓不是還把她說成了水蛇精?誰也不能阻攔老百姓怎麼說。雲弟說得很對,民心所向是很要緊的。”
芳馨仍擔心道:“奴婢聽說古時民間的讖言和歌謠多有實現的。姑娘名聲太盛,萬一他們胡亂說,奴婢怕會引致聖上疑忌。”
我搖頭道:“民間的讖言和歌謠何其多,那些被史書記載下來的,只因爲恰巧是民心所願,且又實現了。而許多未實現的,都泯滅無蹤了。”說着口角輕揚,“操縱民心是一件歷時長遠、見效緩慢的事情,比起這個,最直接的危害來自廟堂之上。”
芳馨點頭又搖頭:“奴婢……不甚明白。”
我笑道:“還記得當年封司政和封女巡父女被流放嶺南,其中一條罪名是什麼?”
芳馨笑道:“這……奴婢如何能知道?”
我笑道:“是操控朝廷風議。鹹平十三年,御駕親征,皇后監國,言官上書,不是‘後宮不得干政’,便是‘萬乘不宜蹈險’。這便是當年的封司政操控臺諫的結果。”
芳馨恍然道:“‘後宮不得干政’,怨不得陸皇后要將封司政重重治罪了!”
我冷笑道:“姑姑不妨想一想,鹹平十年御駕親征時,乃是封司政監國,鹹平十三年交予皇后監國,可想他多少不甘心。操控朝廷風議……李萬通的書與其說是說給百姓聽的,倒不如說是說給朝中的大臣聽的。”
芳馨道:“李萬通要讓朝野盡知,姑娘不是女寵,且爲人剛正。”
我輕笑道:“剛正談不上,剛烈倒可勉強一說。”
芳馨笑道:“這李萬通倒真是一個好人。”復又疑惑,“奴婢有些不明白,這李萬通如何能把宮中之事說得這樣……真切。倒像親見的一樣?”
半年前我聽李萬通說高暘與智妃之事、文泰來和蘇燕燕之事,我便有疑心了。待今日聽他說起宮中之事,便確定無疑:“顯然是有人熟知內情,將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李萬通。也許此人還將此事賣了一個很好的價錢呢。”
芳馨愕然道:“此人是誰?”
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這酒甜得像蜜水一樣,比樊樓的酒淡了許多,果然是後宮妃嬪所飲,和市賣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