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這才揚起臉,佯裝欣喜,口吻不徐不疾:“孤與玉機許久未見,想不到玉機竟變得如此貪玩,真叫人有些捉摸不透……”說罷微微俯身,右手虛扶,“是不是?”
熙平潔白纖細的手指在我周身畫了一個圈,笑盈盈道:“這身衣裳穿在玉機身上,當真令人有‘往者不可諫’之感。”
這話分明有譏諷之意,提醒我不要忘記了昔日長公主府奴婢的身份。我莞爾一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81]君子‘剛當位而應,與時行也’[82]。殿下所言極是。”
這話卻是在提醒熙平,今日之朱玉機已非昔日之朱玉機,今日之時勢更非昔日之時勢。熙平大笑一聲,撫掌道:“說得好!”
我屈一屈膝,揚揚自得道:“殿下過獎。”
熙平笑道:“苗佳人難產,你不在府裡等消息,竟還有心思扮成小丫頭出去逛夜市。好不容易回家來,也不在家中陪一陪母親,實在不合你平素篤敬守善的本性。”
熙平開門見山,我也不好隱瞞:“實不相瞞,玉機剛纔是出門去看望一位朋友。”
熙平已年近不惑,可是她好奇的眼神依舊如少女般明快生動,令人生恨:“玉機整日在宮裡坐着,汴城之中,也有玉機的朋友麼?”
我坦然一笑:“自然是有的。”說着斟了一杯茶,雙手奉上,“天黑風大,殿下夤夜駕臨,不知有何賜教?”
熙平淡淡笑着:“風夠大,纔有消息被吹出來。孤聽聞苗氏難產,睿王府裡又沒人,你出宮瞧她來了。孤想,你也許會回侯府看望太夫人,所以特來撞一撞,誰知竟沒撞着。”
我微笑道:“這實是玉機的過錯,玉機當去給殿下請安纔是。”
熙平道:“你的那位好朋友必定更要緊,否則怎麼連母親也不見,卻巴巴地去見他?”
我沉靜一笑:“事情緊急,不得不見。請殿下恕罪。”
我雖不肯說去了黃門獄,卻也沒有砌詞掩飾。熙平不追問,反而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罷了。孤今夜來,是有件要緊事和玉機商議。”
我將擋在我和她之間的燭臺移開少許。燭光黯淡的一瞬,她面孔的輪廓忽有累贅的線條,不知是因衰老還是憂慮,“殿下是爲了信王世子而來麼?”
熙平故作平靜的眼波被窗外的大風晃得粉碎,眼底沁出一抹焦痛的潮溼。她緊緊攥着竹紋芭蕉紈扇,淡淡的竹影在地上搖晃,枝葉臨風戰慄。她側過頭去:“不錯。”
在我面前,熙平素來冷靜得近乎冷酷,如此情態我還是第一次見。若不是真心疼愛高暘,也不會以長主之尊,來到昔日奴婢的家中問計。然而連王妃和高曈都不知道的事情,我自也不能隨意向旁人泄露。原本想將此事說與朱雲知道,現下也不得不改變主意。我寬慰道:“世子殿下的罪其實不算什麼,削爵免官,罰銀外放,究竟不失富貴。殿下不必太過擔憂。”
熙平眉心一蹙,搖了搖頭道:“孤知道罪不至死,只是十分奇怪,苦思多日,不得要領。”
我笑道:“殿下以爲,世子是故意犯下那些罪行的麼?”
熙平合目深深吸一口氣,睜眼時,眼底的霜白迅速消散,只餘青白月光下的荒涼冷厲:“他是孤一手教養大的,自小就有分寸。就算再貪戀美色,也不會去逼害同僚女眷,何況他還帶了劉氏上任。加上之前的兩宗罪,如此一心一意地陷自己於大罪之中,究竟爲何?”
我笑道:“想必殿下已去獄中瞧過世子,難道世子沒有告訴殿下麼?”
熙平嘆道:“這孩子在獄中安靜得很。連他母親問他,他都不答,更別說孤這個姑母。”
就像我初聞高暘在西北胡作非爲,也並不以爲意。只要不是謀逆的大罪,對這樣一個不成器的親王世子,皇帝樂意寬宥。直至看了“劉靈助”的上書,這纔有幾分深切的憂慮。對最親近的人而言,無知能減少許多煩惱,說不定還能免去殺身之禍。我搖頭道:“既如此,玉機也不能說。”
熙平牙關一顫:“這樣說,你知道?”
“略知一二。”
熙平雖然焦急,卻默然而矜持。好一會兒,我輕輕搖了搖頭。熙平這才道:“也罷,你既不肯說,孤便不問。你……你們心中有計較,孤就放心了。”
心下驀然一軟,其實熙平待高暘,猶如母親待我,“殿下待世子,既是慈母,亦如知己。”
熙平苦笑:“他那不成器的父王、孤的糊塗兄長,只知道混賬胡鬧,也不做官,也不好生過日子。可憐他母親爲人軟弱,自己身子不好,還常被侍妾欺侮。他只好整日在孤這裡混賴,都是無可奈何罷了。”說罷愈加好奇和擔憂,“想不到對他母親和孤都瞞下不說的事,倒肯與你商議。”
我坦然道:“是玉機自己猜出來的,並非世子告知。”雖不說去掖庭獄的事情,這樣說倒也不算扯謊。
熙平一怔:“你如何能知——”隨即恍然,含一絲嘲諷的笑意,“是呢,你整日侍奉聖駕,自然知道些旁人無從知曉的隱秘之事。”
如此看來,熙平是真的不知道天子氣之事。我不禁笑道:“玉機纔出宮,殿下便來了。殿下在宮中耳目靈通,朝中動向乃至聖意如何,殿下也當一清二楚纔是。這樣要緊的事,如何來問玉機?”
如此反脣相譏,熙平卻無一絲惱怒:“宮裡的消息好打聽,無非是結交一二內官的人爲我所用,花些銀子就能尋到忠心的人,然而傳出來的消息也不過是帝后妃嬪的去處。朝中之事也容易知道。唯有聖意難測。這些年他對孤諸多防範,可謂‘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83],孤怎敢貿然刺探?更不敢妄自揣測。”說着眼中現出隱隱柔情與癡惘,“自從你父親和奚檜、翟恩仙等去了,孤身邊已無可靠之人。”
堂堂之言偏偏用得如此詭異,我不禁一笑。轉念一想,熙平對皇帝分明懷有深深的懼意,這懼意非只一日。然而,在一切屈辱和死亡面前,恐懼都是最無用的情緒。
我淡淡道:“既然眼下無事可用功,殿下何不安養神志?”
對我的嘲諷、勸誡和不滿,熙平佯裝不懂,只殷切道:“望玉機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幫他一幫。”其實熙平並非無人可用,現成就有屯田郎中裘玉郎、平西校尉文泰來和參知政事蘇令。想來蘇令於內情一無所知,熙平方來尋我。
她雖自矜身份,眼中的懇求之色到底令人動容。我嘆道:“玉機若要幫世子,也只是報答長公主殿下的教養提攜之恩。”
熙平甚是欣慰,眉間一寬:“無情卻有義,方是玉機。如此,不知玉機有何打算?”
五月二十一,胭脂山發天子氣的那日清晨,高暘仍在武威城。即便他利用自己“嗜殺好色”的名聲故意犯罪,即便他令“劉靈助”迷惑皇帝的耳目,也不能抹殺這個事實。他的生死,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間。熙平緊緊地盯着我,恨不得在我臉上讀出文章來。我極力剋制紛亂而力不從心的思緒:“玉機還要仔細想一想。”
熙平眼中的失望和希望像兩條蛇一樣緊緊糾纏:“有心便好。如今還未提審,你慢慢想。不過有一件事情孤想提一提。”
“玉機恭聽殿下教誨。”
熙平目光一寒,似沁滿了金沙池的雪:“當年愨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之事,玉機還記得麼?”
提起此事,我甚是厭惡,遂不情不願道:“記得。”
熙平道:“可知道爲何孤選在那時動手麼?”
作爲熙平羅網的一目,成爲她的兇器,害死了三位公主和愨惠皇太子,恐將成爲我一生的噩夢。我很清楚她爲什麼選在那時動手,卻不願回答:“玉機愚鈍。”
熙平微笑道:“你明明知道,卻不肯答,可見你對這件事深惡痛絕。你若恨孤,孤不怪你。”
我淡淡道:“玉機不敢。”
熙平素來驕傲,一個昔日的奴婢對自己的愛恨喜憎可說微不足道。她微笑續道:“鹹平十三年,高思諺親征北燕,周氏耽於往昔父母之仇,留下三個兒女,也跟隨去了北方。”
熙平竟然不稱“聖上”而直呼皇帝的名諱,我心中一凜,急促喚道:“殿下……”
熙平卻不理會,續道:“周氏的事想必你也聽過不少。高思諺自幼跟隨周氏,學了一肚子的狡猾善變。只要他二人中有一人在京中,孤幾乎無得手之可能。即使僥倖得手,事後也必死無葬身之地。”
她侃侃而談,我卻心驚肉跳,聲音也艱澀起來:“是。玉機本想將捉拿小蝦兒的功勞推給李瑞,好置身事外,誰知僅憑一封奏疏,周貴妃便識破了玉機的本意。幸而貴妃萬念俱灰,離宮出走。倘若她一心一意地追查下去……玉機不敢想。”
熙平笑道:“你當年還太年輕,不是老奸巨猾的周氏的對手。可是……”說着目光堅毅不可撼動,“‘自天佑之,吉無不利’[84],是天意要成全孤,孤便敬謝不敏。”
我嘆道:“若非長公主殿下提點,恐怕玉機也想不到是小蝦兒……”
熙平笑道:“你不是想不到,而是情願相信幾位公主溺斃金沙池一事是個意外。你就是這樣好心腸,倒不像是讀慣了權謀之書的人。”
我淡然道:“玉機自幼遍閱經史,不是爲了看權謀之術的。史書中包羅萬象,玉機見得最多的是守死善道、篤志而體的君子,‘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似玉機這般愚笨的逐惡小人,不敢妄稱自己讀過聖賢書。”
這話是在罵自己,也是罵熙平。她的神色變了又變,終是恍然無聞:“這樣說起來,孤的書倒是白讀了。”
“玉機失禮。”
熙平道:“想學古仁人君子,也沒錯。然而你固是好心,高思諺的疑心卻大。”
我心中一動:“不錯。當年陛下在含光殿看我和穎妃娘娘記錄的案宗,卻不傳我去當面詢問,大約就是不想被我的思路所牽制。”
熙平道:“正是。與其等高思諺自己查到小蝦兒,不如將此功勞送給你。況且,孤知道你想救於錦素,卻苦於不得門道。”
若非熙平當年暗中指引,我不會那麼快想到是小蝦兒在水下殺了三位公主,也許錦素會早一年被處死,而封若水和蘇燕燕也已不在世上。一念之差,天翻地覆。我嘆道:“多謝殿下。”
熙平道:“高思諺聰敏冷靜,萬不可低估。詩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85]你做決定時,不妨多想想這句話。”
她這樣諄諄囑咐,我倒有些慚愧起來,遂低頭道:“是……”
熙平又道:“近墨者黑。陸瑜卿本是書香門第,幼時孤時常見到,十分文靜老成。嫁給高思諺之後,竟也變得聰明起來了。若非她兩個愚蠢的長兄和長姐,要扳倒她着實不易。”
夷思陸皇后死於熙平的陷害,死於皇帝的猜忌和薄情,死於我的不遜。我自覺慚愧,默然不語。熙平卻興奮起來,燭火在她眼中映成幽藍的兩道:“那一日,就是正月初三,孤一早起身便聽見她死了。這一天大約是自從高思諺登基以來,孤最歡喜的一天了。後又聽說,她死之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是你。你果然不負厚望。”
我侷促不安:“過去之事又何必再提?”
熙平感傷道:“當年爲了扳倒她,孤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連你父親都——”她提起父親,纔有幾分真切的柔情與痛心。我和她同時低下了頭,又同時望着天心的月亮,各懷心事,卻爲同一人。倘若父親在,他也許能告訴我當怎樣行事吧。
默然之間,忽見朱雲跳了進來,草草向熙平一揖,焦急道:“二姐,母親來了!”
我大吃一驚,不悅道:“如何驚動了母親?”
朱雲哎呀一聲:“現在問這個有什麼用?好生迎進來磕頭請安要緊。”
熙平笑道:“孤也許久沒見朱嫂——高淳縣夫人了,今夜正可一見。玉機快迎進來吧。”母親雖不知父親究竟如何死去,卻也隱隱知曉是因爲熙平,故此心中深恨。自從搬出了長公主府,便極少拜訪舊主。有時爲了躲避她,專程挑選熙平出門的時候前去。母親若見熙平在我房裡,還不知要如何怨我。
我默默地看了熙平一眼,她卻渾不在意。她笑意殷勤,眸光卻是冷的。我也無暇理會她,忙轉身迎接,卻見母親已疾步走了進來。一見熙平在此,她驚詫之下,眼中閃過隱隱幽恨,隨即化作冷漠的敬意。只見她身着灰褐色中衣,披暗紅外衣,遠看宛若裹着緇衣,顯得枯瘦憔悴。母親向熙平行了大禮,恭敬道:“不知殿下駕臨,妾身未克遠迎,還望恕罪。”
熙平笑道:“孤與夫人是多年的舊識了,何必多禮?其實,連玉機也不知道孤要來的。”
我十分心虛,怯生生地向母親行了一禮,母親向我冷冷道:“倘若我不來,你便一直不告訴我你今夜回來了麼?”
我的下頜抵在胸前,囁嚅道:“請母親責罰。”
熙平笑道:“夫人別怪玉機,是孤不讓她說的。因孤有要緊的事情要和她商議,又不想旁人知道,這才做了不速之客。”
母親忙道:“妾身失禮。”
熙平笑道:“玉機沒說,夫人卻仍舊知道女兒回家來了,此正是母女連心,令人欽羨。既如此,孤便不擾了,就此告辭。”母親正要送,熙平又道,“外面風大,夫人請留步。”
母親向我和朱雲道:“你們姐弟兩個好生送殿下出府。”
我和朱雲領命,一溜煙跟着熙平去了。到了後門,只見慧珠隨一乘小轎走了過來,默默扶過熙平。熙平稍稍猶豫,拉起我的手懇切道:“要成事,更要保身。凡事三思,冷靜要緊。”我點了點頭,她又叮囑道,“拿銃打人固是痛快,但嗜慾遂性,中道而亡,這個道理你最是清楚不過。切記切記。”
我的心悚然一跳,慚愧道:“玉機謹記殿下教誨。”
熙平滿意地一笑,登車而去。我和朱雲相視一眼,都長長吁出一口氣。
送過熙平長公主,朱雲與我一起回到房間。只見母親仍在燈下坐着,右手裡捏着一串念珠,銀杏和善喜一左一右筆直地站在她身後,也不打扇。母親的額頭有一層亮晶晶的汗意,卻一動不動,似在合目冥想。紫檀念珠嗒的一聲,被撥入母親的手心,安心得彷彿要陷入長眠。不知何時,連風也停了,我披着斗篷,慢慢燥熱起來。朱雲早已是滿頭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