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道:‘你妹妹最喜歡裝模作樣,你難道不知?她送給你衣裳,也未必就是真心的。’
“娘娘道:‘即便妹妹在勉強自己,即便她不是全心全意,那又如何?臣妾得到隱翠時的歡喜,是真真切切的。就像臣妾入宮時見到陛下的歡喜,也是真真切切的。’
“皇上大約以爲娘娘將他比作衣裳,有些不悅,冷冷問道:‘這是何意?’
“娘娘道:‘臣妾從前就知道陛下喜歡妹妹,所以暗示母親不要帶妹妹入宮。如今想想也是多餘,因妹妹從未提起想要入宮看臣妾,連晅兒和真陽,她也是回宮才見着。臣妾就是這樣小氣,怕妹妹一回來,陛下便不理會臣妾了。’
“陛下聽了傷感,將娘娘抱在懷中。娘娘又道:‘後來妹妹回宮,臣妾就更加坐立不安。妹妹是何等聰慧,一眼就看穿了臣妾的心思。有一天晚上,妹妹向臣妾發誓,說她從未傾心於陛下。臣妾明知她說的是假話,還是信了。’
“陛下合目聽着,一言不發。娘娘又道:‘臣妾和妹妹是孿生姐妹,雖然性情大不相同,可她幾時真心幾時假意,臣妾能分辨出來。妹妹不願臣妾多心,便寧願自己難過,她說的那些假話,大約連自己都騙住了。唯有騙住了自己,才能少些傷心。’
“陛下道:‘這只是你的臆想罷了。’
“娘娘哽咽道:‘這並非只是臣妾的臆想。其實臣妾見到陛下之前,便覺陛下十分熟悉,似是常日能見一般得親切。可是那年上巳節以前,臣妾分明從未見過陛下。臣妾想了許久,大約是在夢裡見到過陛下。可是臣妾既從未見過陛下,又如何能夢見龍顏如此清晰?人說雙生子之間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應,一定是妹妹在宮裡常常夢見陛下的緣故。’
“陛下道:‘無稽之談。’
“娘娘接着道:‘還有呢。妹妹回宮後在景靈殿遇刺,當時臣妾在自己宮裡小憩,凌亂做了許多夢,臣妾夢見陛下撐着一把龍紋紙傘來接臣妾,那游龍甚是清晰,就像陛下寢殿裡扔在大瓷缸子裡的那把,一模一樣。醒來後便有人來回稟,說妹妹在景靈宮遇刺了。’”
我不禁出神,囁嚅道:“龍紋油紙傘……”便是我在含光殿下跪着時,皇帝所用的那柄。那一日在景靈宮遇刺,瀕死之際,真的亦曾閃現麼?
小蓮兒道:“大人……”
我嘆息道:“你接着說。”
小蓮兒道:“是。娘娘接着道:‘後來妹妹告訴臣妾她瀕死時看到的許多異象,都能和臣妾所夢一一相對。唯有這柄龍紋紙傘,妹妹從未提起。臣妾想,她一定見過,卻不肯告訴臣妾。臣妾以爲,臨死之際所看見的,纔是心中最渴望得到的。’”
我搖頭道:“那一日我的確看到許多異象,但我早已記不清楚,又如何能與她說起?這樣漏洞百出的奇談怪論,陛下如何會信?”
小蓮兒淡淡一笑:“九分真,一分假,當此花前月下,誰又能分得清楚?娘娘說得動情,陛下聽着也動容,末了嘆道:‘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呢?’
“娘娘緊緊抱着陛下,流淚道:‘妹妹從小就讓着臣妾,臣妾所愛的,她絕不沾染,臣妾想要的,她雙手奉上,有人欺侮臣妾,也是妹妹擋着。說起來,臣妾慚愧得很,又糊塗又軟弱,樣樣事情都要靠妹妹。妹妹心中很苦,旁人至多是愛而不得,妹妹卻是愛而不肯言,更不肯有隻言片語的辯解,寧願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外面人都說妹妹對昌平郡王如何如何,真是天大笑話。妹妹和於姑娘這樣交好,於姑娘和苗佳人的夫君,妹妹如何會動那樣的心思?陛下,妹妹不過是一介女流,能有什麼了不得的過錯?既是與陛下彼此喜歡,陛下便不能饒恕她麼?聽聞妹妹在漱玉齋病得不省人事,陛下就將她接到景園來養病吧。陛下,妹妹和臣妾,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永不分離。’
“陛下聽了什麼也沒有說,不過奴婢看見陛下的眼睛紅了。如今看來,陛下既然只是將大人貶爲女史,想來應是相信娘娘的話了。”
我眼中一熱,頗爲慚愧,一低頭,淚水滴落在裙上:“姐姐肯說這樣的話,於她絕非易事。她本可不必理會我的。我竟還對她這麼惡毒。”
小蓮兒道:“這是唯一能打動陛下的法子,娘娘是大人的親姐姐,怎忍心看大人一直這麼病下去?”
我苦笑道:“你既說姐姐說的是真心話,這樣……讓我如何面對她呢?”
小蓮兒忙道:“大人何須煩惱,既然娘娘肯說這些話,自然是不再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了。何況這些事情和大人的性命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娘娘便是再糊塗,也不至於連這些都想不清楚。大人安心養病,待天氣涼快些,大人就去景園和婉妃娘娘相聚,娘娘定然高興。”
用過晚膳,綠萼親自送小蓮兒回粲英宮去。我站在玉茗堂下,擡眼望着漸漸暗沉的天色,一絲金黃色的流雲自西向東橫亙天際,像是誰無意間一刀,劃破了多年的封藏,露出燦爛的金身。綠萼和小蓮兒手挽着手,笑語盈盈地走遠,瑩白紗裙似雲端縹緲,落下一片翠碧雲影。久別重逢與劫後餘生,足以讓年輕的生命忘記所有的煩惱,化生出新的意義。
太后、皇帝和睿平郡王爲昌平郡王之事交相逼迫,我已是一顆泥足深陷的死棋。玉樞所言是真是假,都無關緊要,因我本已打定主意辭官。眼見她二人走出漱玉齋,我這纔回到書房,鋪紙研墨,預備寫辭官的奏疏。一個小丫頭跟進來道:“大人有何吩咐?”
我笑道:“你去玩吧,我不用服侍。”小丫頭興高采烈地去了,不一時,聽見樓下飄起一陣輕柔和軟的笑聲。書房一片空靜,硯石與墨交融無聲。
不多時,綠萼便回來了。她輕輕推開門,悄無聲息走了進來,見我正在研墨,便笑道:“姑娘要寫字還是要畫畫,怎麼不叫丫頭們來?”
我頭也不擡:“怎麼這樣快便回來了?沒有送到長寧宮麼?”
綠萼笑道:“奴婢送到益園就回來了,小蓮兒也算是咱們漱玉齋的人,不必如此客套。”說着挽起袖子,“讓奴婢來吧。姑娘的病也纔好,自己動手研墨,一會兒還有力氣寫字麼?”
書案上的紙在燭光下泛起淺金色的浮光,就像那一夜在含光殿時,矮几上那張漫無邊際的稿紙。我緩緩坐下,恍然道:“我要靜靜地想一想。”
綠萼笑嘻嘻道:“陛下命姑娘去如意館作畫,姑娘是在想要畫什麼麼?”
“畫?”我茫然一望一旁空蕩蕩的火器架子,忽覺淒涼無限。曾幾何時,我坐在這裡向芳馨抱怨,“他既已收回火器,我便再也沒有東西比着畫“火器美人圖”了。”
心事與人,俱已渺茫。
綠萼還沉浸在被寬恕的欣喜中,依舊笑道:“姑娘不作畫,是要寫詩麼?”
我提起筆,惘然道:“‘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130],我的路已經走到盡頭了。”
綠萼若有所悟,笑意頓時沉寂:“姑娘當真想好了麼?”
我笑道:“宜修來的那日,我們不就商議好了麼?”
綠萼右手一滯:“可是如今情勢變了,陛下已經知道姑娘的心意——”
我提起筆,淡淡道:“他知道或是不知道,我不在乎。”
綠萼忙道:“陛下知道了,定會好好待姑娘的。姑娘真的要辭官?”她一急,袖子滑了下來。我忙將她右手架起,衣袖纔沒有沾到墨汁。
我取下她手中的墨條,輕輕擱在一邊:“愛意恩情只能解一時之困,卻不是天長日久的依靠。況且……”他真的相信玉樞了嗎麼?也許他只是願意相信而已。
綠萼道:“姑娘不嘗試一下如何知道?”
我哧的一笑:“慎妃、紫菡和皇后,當年哪一個不曾分得幾分恩愛呢?”
綠萼道:“可是昱貴妃、穎妃和婉妃幾位娘娘,不是都很好麼?”
我嘆道:“你還是不明白。來日我在他面前一開口,他便會懷疑我是不是與哪位親王郡王勾結了,懷疑我逼死慎妃,氣死皇后,想起我打傷妃嬪,想起我曾是弘陽郡王的侍讀,想起我爲昌平郡王抗旨,想起我的種種過失。”我也會想起我曾是殺害他四個兒女的幫兇,“他不信我,我也不會怨。留在宮中,至多也不過如此。”
綠萼忙道:“可是日子久了——”
我不容她說完,便揮手打斷:“昱貴妃和玉樞與我不同,她們是乾淨的。而穎妃因是皇后引薦,曾被冷落數年之久,難道你不記得了?況且去如意館作畫根本不是我所好,去了又有什麼意思,難道要日日等着被——”說着譏諷一笑,“臨幸麼?”
綠萼一怔,隨即會意:“姑娘說得很是。可是姑娘若辭官,將來慧貴嬪欺侮婉妃娘娘可怎麼好?”
“上次那兩顆彈子夠她受的了。玉樞有皇子,她不敢胡作非爲。”於是蘸飽了筆,一氣寫了半篇,直到墨汁用盡。我擡眼笑道,“你怎麼呆住了?”
綠萼似從夢中驚醒,連忙拿起硯滴,卻攥在手中遲遲不放水:“恕奴婢大膽,奴婢還是以爲,就像婉妃娘娘所說,既然彼此喜歡——”
我神色一冷,啪的將筆丟在筆山上。綠萼肩頭一聳,連忙跪了下來。我淡淡道:“這所謂的心意,都是玉樞說的,我從未承認過。何況若是真的,就更得辭官。”
綠萼緩緩擡眸,大着膽子問道:“爲什麼?”
我望着窗紙被橘色的燈光染紅,心頭一片荒蕪:“要我明刀明槍地戳玉樞的心,我不願意。何況我辭官一事,也早已在玉樞的謀算之中。”
綠萼詫異道:“婉妃娘娘的謀算?”
“確切地說,是穎妃的謀算。”說着將她扶起,又將硯滴塞在她的手中,“穎妃在給玉樞出主意的時候,就應當算到我會辭官的。”
綠萼愈加不解:“穎妃這是爲了她自己麼?”
“爲了救我,爲了助玉樞除掉心頭之患,爲了她自己。一箭三雕,有何不可?穎妃如此聰慧,來日我出宮了,有她護着玉樞,我也能安心——”話音未落,卻見綠萼扁一扁嘴,忽而清淚盈睫。我笑道:“你哭什麼?”
綠萼嘆道:“姑娘爲保昌平郡王抗旨,又爲弘陽郡王開脫,還要回避這個迴避那個,姑娘這樣又是何苦。人生苦短,便任性一回又如何?”
我微笑道:“我答應過若蘭,就不能食言。對弘陽郡王,就更不能推卸。只是我所能做的也實在有限,今後他們是生是死是囚是放,我再也無能爲力了。”
綠萼忙道:“無能爲力也好。省得這個也來求,那個也來求。”
我又將墨條塞在她手中,笑道:“‘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131]”
綠萼低頭研墨半晌,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姑娘辭官後想去哪兒?會嫁人麼?”
我笑道:“我會遠遠地離開京城,母親一直想讓我回青州老家,那我便回去。即便在京城附近住着,姐姐依舊不能安心。”
綠萼道:“那麼小錢怎麼辦?姑娘會帶他一起出宮麼?”
我嘆道:“他是內監,出宮服侍我有什麼前途?我會給他一筆錢,讓他去服侍玉樞或是穎妃。是了,明天把咱們這些年攢下的錢點算一下,拿出一半給小錢,另一半賞給漱玉齋的丫頭小子。”
綠萼道:“是……”不待我落筆寫一字,她又問道,“其實姑娘把小錢留在宮裡,又給他那麼多錢,是不是還有別的用意?”
我不禁詫異,放下筆笑道:“你怎麼知道?”
綠萼又驚又喜,忽然伏在書案上握住我的手:“奴婢是猜對了麼?”
我淡然一笑:“不錯。我還曾交代過他一件事,他還沒有辦好。我雖然出宮,這件事卻不能荒廢。”
綠萼愈加興奮:“奴婢就知道姑娘不是一味地退下,什麼都不理會。姑娘雖然下定決心出宮,可宮裡的事情依舊要安排好。姑娘是覺得以後還會回來麼?”
我微笑道:“升官、貶官、免官、辭官,都是做官的必經之路。‘知止可以不殆’[132],審時度勢,適時而止,也是做官爲人必須要懂得的。”
綠萼笑道:“這麼說,姑娘果然是打算再回宮的了?”
我搖頭道:“我並沒有什麼打算,不過即使身在山野,只要一日不死,便一日不能懈怠。”
【第二十六節 澄之不清】
數日後,天氣涼爽了下來,我和綠萼一道整理財物。這次回宮,我本就將許多東西留在家中,忙了小半日,只有半箱書和一些貼身衣物,以及數年的俸祿一千四百兩有餘。我取出一些散碎的金銀錁子,命綠萼親自去內阜院換銅錢。我站在玫瑰花圃邊,目送綠萼和小丫頭走出漱玉齋,這纔拿起小瓢澆花。
水流似斷珠傾落,似我心不在焉的思緒。我一時想起什麼來,正要回身傾訴,忽然心頭恍然一空。原來那人已真的不在。自芳馨死後,我甚少說話。只有不開口時,她彷彿依舊在我身邊。手一顫,小瓢滑入水桶,連帶我的淚滴,一起沉沒在漣漪之中。
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笑道:“姐姐一個人在漱玉齋無人管束,倒是很悠閒呢。”
我慢慢站起身,只見穎妃帶了淑優和四個宮女站在鳳尾竹畔。一身杏黃色交領長衣,露出胸口一點赤色的抹胸,鎖骨下繪着一朵鮮紅的美人蕉,勾着細細的金邊,只從銀絲回紋的衣襟下探出半朵,襯着她雪白的肌膚,煞是冶豔動人。我忙上前相迎,禮畢道:“妹妹不是在景園麼?”
穎妃攜起我的手,微笑道:“陛下有些要事回京,我便跟着回來了。”說着細細查看我的面色,“聽說姐姐病了,現下瞧着精神倒好。待我回去告訴婉妃姐姐,她也能放心了。”
我反握住她的手,誠懇道:“多謝。”說罷引她進了玉茗堂的西廂,又吩咐奉茶,“如何只有姐姐一人回來?”
穎妃笑道:“小孩子多,宮中瑣事也多,昱貴妃脫不開身。婉妃姐姐有孕,自是不宜奔波,所以只有我回來了。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姐姐倒是一點兒歡喜也無。莫非在想,爲何不是婉妃姐姐回來?”
我搖頭道:“妹妹回來很好,若是玉樞,我倒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了。”
穎妃笑道:“姐姐放心,婉妃姐姐一心擔憂姐姐的病情,沒有心思想別的。”
我低頭一笑,不置可否:“不知聖上此番回來有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