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初醒,脣間滿是瓷涼。“不錯。啓姐姐宅心仁厚,處事周到,我是萬萬及不上的。”綠萼看不透我的神色,不敢說話。我又問道,“纔剛我聽見許多人在哭,白天裡都有誰來過了?”
綠萼忙道:“第一個自然是老夫人,老夫人親見女醫給姑娘縫合傷口,哭得氣短聲噎。順陽郡主也陪着掉了不少眼淚。再便是信王妃,雖然自己也受了傷,好歹能走動,處置了傷口便也來陪着姑娘。”
我奇道:“朱雲沒有隨母親一道來?”
綠萼道:“侯爺說軍中有要事,白日裡來不了,恐怕得天亮了才能來呢。”
我欲待說話,忽然背上一痛,接着胸腹間不住翻涌,飲下的水全嘔了出來。牽動了傷口,疼痛更甚。綠萼慌慌張張地拿帕子擦拭:“姑娘還是歇息一下爲好,一醒來便勞神,只怕傷口又要出血。”說着探過身子查看我的傷口,“幸好子時才換過藥,出血並不多。”
我靠着綠萼的臂膀慢慢躺下,忍痛道:“明天一早你親自去向啓妃辭行,我們回府去。”
綠萼忙道:“姑娘這身子,如何還經得住車馬顛簸?不如過些日子再說。姑娘且放心,有王妃在,華陽長公主不會尋到咱們這裡來的。”
疼痛深入心底,耗散了我僅有的意志力。頸後出了一攤冷汗,燠悶中透着寒涼。我顧不得回答,只默默合上眼睛。綠萼爲我掩上錦被,正要熄燈,忽聽門外有人低聲說話,伴着金石相擦的聲響,靜夜中聽來格外刺耳。我不耐煩道:“誰在外面?”
綠萼寬慰道:“想是外面值夜的丫頭醒了,在說閒話。奴婢這就出去,讓她們安靜些。”話音剛落,忽然起了三聲極輕的敲門聲。綠萼把門開了一條縫,正要訓斥兩句,忽然失聲道:“信王殿下!”
高暘的聲音輕緩而明晰:“叨擾姑娘了。孤就要去軍中,臨行前特來看望君侯。”
綠萼轉頭往帳中看了一眼,歡喜道:“殿下來得巧,恰好姑娘醒了。殿下稍坐,奴婢去沏茶。”說罷踮着腳輕快地閃了出去,還不忘回身掩上了房門。
她既這樣說,我想裝睡亦是不可得了。我掙扎着坐起來,高暘伸右手虛按:“本想看望一下就走,不想君侯竟醒了。是孤唐突。”
我本來也沒有力氣坐起身,只得在枕上點了點頭:“殿下萬安。”
高暘一身金漆鐵甲,束甲絆扣得嚴實,右脅下夾着鳳翅兜鍪。鐵甲沉重,行動便有聲響。他問道:“君侯好些了麼?”
我輕聲:“已好了許多,謝殿下關心。不知啓姐姐的傷勢如何了?”
高暘道:“幸而沒傷到筋骨,以後尚可以握劍。”
我隨口道:“那就好。”
如此問罷,便無話可說。彼此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正要推說傷痛睏倦,請他回去。忽聽高暘又道:“從前君侯在景靈宮遇刺,孤未能及時相救,心中已是慚愧。不想昨日君侯竟在敝府受此重傷。”他越說越是痛心,“原來孤一直如此無用。”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得道:“殿下不是要去軍中麼?千萬別誤了事。”
高暘一怔,隨即一笑:“好。請君侯好好歇息,孤這就告辭了。”說罷轉身出去了。他腳步輕緩,鐵甲猶帶着深重的霜露之氣和淡淡的血腥,肅殺之氣揚起輕薄的簾幕。
不一會兒,綠萼端着茶走了進來,環視房中無人,不由自言自語道:“怎的這樣快就走了?”
我本已半睡,又被綠萼驚醒,遂含糊道:“走了。”
綠萼放下黑漆茶盤,旋身坐在我的牀沿,嗔怪道:“姑娘真狠心。信王殿下趁禁軍夜訓的工夫,巴巴地來看望姑娘,才說這麼幾句姑娘就把他趕走了。”
我嘆道:“你若不說我醒着,我便一句話也不必和他說。”
綠萼道:“殿下就是知道姑娘不願意見他,才趕在半夜姑娘睡着的時候來瞧一眼。殿下如此深明大義,若吃個閉門羹,奴婢心裡是過意不去的。”
我雖有氣沒力,口氣卻已不善:“他既然深明大義,你就該成全他纔是。你說我醒了,倒讓他賠了半天的不是。”綠萼伸了伸舌頭,不敢再說。我又道,“天亮了就請王妃過來,你也收拾一下物事,咱們該回去了。”
然而這一覺睡去,醒來便起了高熱。宮中太醫說我畏寒畏風,不准我出門。每次我說要回府,綠萼便攔着我。我也沒有力氣和她理論。不幾日傷口潰爛,女醫不得不用銀刀颳去腐肉。用過數次麻沸散和針刺麻醉,再加上每日飲的藥中有當歸、遠志等安眠的藥材,一天十二個時辰中,有八九個時辰昏睡不醒,自然也就沒能回府。待高燒褪去,傷口開始癒合,已是十來日之後。能出門時,已過半月。好幾次醒來,不是綠萼帶着丫頭們服侍,便是母親、朱雲夫婦陪伴在身旁,有時啓春也來相陪,卻極少見到銀杏,更沒見過劉鉅。
一旬不見天日,推窗看時,天色陰沉,衰草早已覆着薄雪。我恍惚道:“今夕何夕?”
綠萼道:“後天便是大雪。要下大雪了呢。”
我對鏡撫頰:“大雪……一躺半個月,竟沒了人形。”
綠萼賠笑道:“姑娘好生調養,不愁從前的美貌不回來。”
我搖頭道:“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還談什麼美貌?”
綠萼雙眼一紅:“姑娘這一次着實是兇險。那會兒連老夫人都拿不定主意,幸而王妃當機立斷,果斷地命女醫剜去腐肉,這才保住了姑娘的性命。”
我見她滿臉疲態,不禁拉起她的手,心疼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是了,怎不見銀杏和劉鉅?”
綠萼揉一揉眼睛,笑道:“銀杏服侍姑娘的時候,姑娘還睡着呢。劉鉅傷了華陽長公主和王妃,哪裡還敢來?悄悄過來瞧了兩次也就罷了。”說罷搖着我的手,“姑娘一有力氣便只問他們兩個,真是偏心。”
我笑道:“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54],你纔是獨一無二的蕭何。沒有他們兩個,我也能斷案,若沒有你在府裡,我便只能困守京中了。”綠萼這才轉嗔爲喜。
我又道:“晚上請王妃過來,我要親自向她辭行。”
綠萼忙道:“王妃這些日子進宮陪伴皇后去了。”
我一怔,道:“她受了這樣重的傷,還要四處亂走。在宮裡陪伴皇后,必是不得好好歇息了。”
綠萼笑道:“姑娘何必着急回府,在信王府中養傷,不是很好麼?依奴婢看,信王府裡的幾個大夫和女醫,醫術都很高明,和宮裡的太醫也不差上下。尤其是那女醫,操刀熟稔輕快,針線也好,若沒有這等手藝,只怕姑娘要痛死。”
我聽她說“針線也好”,忍不住笑了出來:“你當女醫是裁縫麼?”
綠萼忙道:“想來信王和王妃整日舞刀弄槍,時不時會受傷,所以蒐羅了這些聖手。咱們府裡就沒有這樣的大夫。姑娘回去了,傷勢若有反覆,只怕費事呢。”
我嘆道:“你說得也有理。那就等我好了,親自去答謝王妃的救護之恩。”
綠萼似是鬆了一口氣,笑道:“正好王妃這些日子總在宮裡伴駕,三五日纔來一回。姑娘就好好養傷,待徹底傷愈,再回府不遲。”
鏡中她的笑意越發刻意而虛浮,無端端的鬆一口氣也令我心中產生一絲異樣。然而她說的不無道理,且病中多思於傷勢無益,就更不能早些離開信王府。我按下疑惑,只問道:“華陽長公主如何了?”
綠萼忙道:“華陽長公主已經回宮,陛下重重責罰了長公主,又讓宮裡的太醫給姑娘瞧病。”
忽聽小丫頭在門外道:“銀杏姐姐,你回來了。”說罷開了門。卻聽銀杏在門外道:“你們都去那邊站着,無事不要過來。”小丫頭們應了,都遠遠地走了開去。
銀杏這才走進來,卻不關門,也不向我行禮,徑直向綠萼道:“綠萼姐姐也請出去,我有要緊事和姑娘說。”
綠萼瞪了她一眼,蹙眉搖了搖頭,低低道:“銀杏!”
銀杏淡淡道:“綠萼姐姐既知道我要說什麼,不出去也無妨。”
綠萼愈發焦急,伸臂阻攔:“銀杏!不可說!”
我愕然道:“出什麼事了?莫非是劉鉅出事了?”
銀杏推開綠萼,直挺挺地跪在我的膝下,雙眼紅如炭火,忽爲淚泉澆透。欲待開言,唯餘哽咽。我只得又問:“究竟何事?”
銀杏拭了淚,緩緩道:“啓稟姑娘,陛下於半月前駕崩了。”
【第十六節 不得其門】
半個月裡一直關門閉戶,滿身滿屋子的藥氣早已讓我聞不出任何味道。偶爾傾入的天光、陰冷潮溼的霜雪氣息和銀杏身上幽涼的暗香,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心極猛烈地一跳,萬物有一剎那的靜默。銀杏焦灼和哀傷的臉半明半暗。我似乎有些沒聽清楚:“你說什麼?你說誰駕崩了?”
綠萼推一推銀杏的肩膀,企圖最後一次阻攔:“銀杏!”
我輕喝道:“你別攔她!”綠萼只得噤聲。
銀杏平靜道:“回姑娘的話,是陛下駕崩了。”
我沒有聽錯,高曜死了。因爲那個溼漉漉的夢,半個多月前我還曾陪他拜祭思幽皇后。是三位公主來索命?還是裘後迫不及待地帶走了愛子?若來索命,爲何不來索我的命?!分明我纔是那個該死的人。胸腹之間空蕩蕩的,一顆心無所依託。我切齒飲泣,拼命不讓自己哭出聲。不過片刻,脣齒間已有了血淚的鹹腥之氣。
綠萼一面撫着我的背,一面泣道:“姑娘,你就哭出來吧。”
在信王府中,我不能哭。我側身推開綠萼的左臂,轉頭目眥欲裂:“你早就知道陛下駕崩了,爲何不早告訴我?”
綠萼連忙跪下,抽抽噎噎道:“姑娘傷得那麼厲害,性命垂危,奴婢如何敢告訴姑娘?”
銀杏連忙從妝臺的小屜子中拿出一幅方帕,塞入我的手中:“姑娘息怒,現下不是哭的時候。請姑娘明心靜志,聽奴婢一言。”我攥緊了帕子,凝視片刻。銀杏淚痕未乾,神色間卻已全無哀傷之意。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沉靜道:“許多事情,還等着姑娘拿主意。”
我聽她的話中似有深意,不由心中一凜。我扶着妝臺慢慢起身,走到門口。日光雪光,刺痛了雙目。寒氣撲幹淚痕,渾身的血液都擰成了碎冰,人也醒了大半。幾個丫頭果然都遠遠地站在角落裡,並不近前。我轉頭向綠萼道:“我想吃紅豆粥,你就坐在門口熬,散一散房間裡的藥氣。”綠萼會意,起身走向門口。我又道,“把眼淚擦乾,門也不必關了。”綠萼胡亂擦了淚水,疾步去了。
銀杏爲我披上大毛氅衣,微微一笑道:“奴婢就知道,姑娘絕不會亂了心智。奴婢先服侍姑娘梳頭淨面。”於是慢慢綰了頭髮,用熱水洗淨了淚痕和脣上的血絲。
待綠萼在門口擺好了爐子和罐子,我指一指牀榻下的杌子,這才問道:“你說陛下在半個月前就駕崩了,究竟是幾月幾日?”
銀杏與我促膝而坐:“便是姑娘受傷的第二日。陛下帶着無敵營在畋園用火銃獵鳥時,被流彈擊中後腦,回到宮中便駕崩了。”
我心中一沉:“我受傷的第二日?當真是巧。”復又微微冷笑,“既然已有半月,新帝應當已經即位了吧。是濮陽郡王高曄,還是皇長子高朏?”
銀杏道:“是皇長子高朏,如今是曹皇后懷幼子臨朝。”
“唯有他做了皇帝,與我的柔桑生下太子,這孩子帶着我母親和我長兄長姐的骨血,將來繼位爲帝,才能消我心頭之恨!”——當年熙平曾如此說道。然而高曜已死,卻是貞妃李芸的兒子坐上了皇位。新帝並非柔桑所生,遑論帶着廢陳貴妃、廢驍王和安平公主的骨血?
我冷笑道:“皇長子登基,她果然是太后了。是誰發出的流彈,大理寺、御史臺和禁軍可查驗清楚了麼?”
銀杏道:“這是自然。然而官家自有官家的說法,姑娘姑且一聽。鉅哥哥和奴婢已將此事查得水落石出。這一次回來,就是要向姑娘稟明此事。”
我又是驚詫,又是感愧,不禁含淚道:“怨不得你整日不在,原來是替我查探案情去了。可笑我中了別人的圈套,在這裡病得人事不知。好,你做得很好。”
銀杏一怔:“圈套?莫非姑娘都知道了?”
我拭了淚,搖頭道:“你且說你的。”
銀杏道:“是。奴婢聽說陛下突然駕崩,覺得事有蹊蹺,當下與鉅哥哥商議。爲扶陛下登基,姑娘耗盡半生心血。朝廷雖然明說一定會查明此事,只是姑娘身子好了以後,若只能聽見朝廷的說法,而不能親自驗看,想必大爲惱怒。姑娘雖然病着,可還有奴婢和鉅哥哥在,我二人就是姑娘的眼和手,可以代姑娘查清此中隱情。”
罐中的水沸了,爐中赤焰飄飄,水汽似迷霧飄了進來。我嘆道:“陛下雖有長子,卻還未立太子。突然駕崩,論理當秘不發喪,待議定儲君,新帝即位,才能公告天下。嗣君之位虛懸,少則一兩日,多則數月也不是沒有可能。你究竟是幾時知道陛下駕崩的消息的?”
銀杏道:“姑娘所料不錯。陛下駕崩後,皇后秘不發喪,當即矯詔封蘇令爲司政、帝太傅、淮安侯、封邑五百戶,撤去左將軍陸愚卿侍衛司指揮使之職,令殿前都指揮使、信王高暘並領侍衛司指,總領禁軍,並封爲大將軍,益封二千戶。禁軍中還有好些當年隨信王在西南立功的部將,都調了要緊的位子。”
陸愚卿本在高曜即位之初便辭官了。高暘入禁軍任職後,高曜特意起用陸愚卿爲侍衛司指揮使,用意爲“親疏相錯,杜塞間隙”[55]。我哼了一聲:“這一回禁軍徹底落入了信王手中。至於司政之位,可憐杜大人和施大人還特地來我這裡打探消息,真真白費了這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