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高曜笑道:“那孤今日見了母親,便這樣對她說。”
高曜走後,我飲了藥,便蜷在榻上看書。纔看了幾頁,便覺頭昏眼澀,遂放下書道:“不知殿下這會兒在看什麼戲。我這樣最愛看戲的人,偏偏病了,真不甘心。”
芳馨正坐在一旁低頭縫着一件冬衣,聞言擡頭一笑:“姑娘確實病得不是時候,如今嗓子倒了,連給二殿下說故事也不能了。”
我伏在枕上。細密的絲線爽滑清涼,我撫着枕上的月下橫梅,自嘲道:“若每日裡不給殿下說個故事,我當真是放心不下。”
芳馨失笑:“難道只有姑娘說的故事纔是好的?娘娘說的就不好了?”
我輕哼一聲:“是好故事,只是這樣頹唐失意的好故事,不當說給殿下聽。”
芳馨笑道:“奴婢時常聽姑娘說些王侯將相耍心眼子的故事給殿下聽,難道這些就不頹唐失意,就不無趣了?”
我爭辯道:“我說的這些,都是君子權鬥,智謀紛爭,考校一個人腦筋的,全無一絲頹唐失意。想想二殿下是皇子,將來爭權奪利鬥氣耍心眼子一樣也少不了,早些聽聽古人舊事,也少吃些虧。姑姑也聽了不少,難道連這也不明白?”
芳馨笑道:“奴婢明白。只是瞧姑娘沒精神,故意使姑娘多說兩句話罷了。”
我又躺下合目養神,一面問道:“昨天我睡了一天,宮裡可有什麼事麼?”
芳馨將繡花針在頭上擦了兩下,笑道:“自太后以下,各宮的娘娘公主都遣人來探病了,見姑娘睡着,只讓奴婢轉情。都賞了些東西,多是補品和吃食,奴婢早已收好,姑娘放心。”
隱約有絲竹絃歌傳來,我將東窗支開一條縫,伏在窗口凝神傾聽。芳馨見了忙丟下衣裳,關了窗道:“姑娘的病還沒有好,怎能吹風?”待聽到樂聲,便抿嘴笑道,“姑娘不若想些愛吃的,吩咐奴婢去做。”
我只得回身坐好:“只怕今天也不能教丫頭們唸書了。”
芳馨笑道:“姑娘教的功課越來越難,跟着姑娘唸書的丫頭也越來越少了。如今就剩了紅芯和綠萼,還有啓祥殿的芸兒。前兩日綠萼還向奴婢抱怨,近日姑娘教她念的那些子曰詩云的,她是越來越不耐煩,恐怕姑娘不高興,方纔強撐着。”
我笑道:“又何必撐着。學問之道,本就是一條窄路,走得越遠,就越陡峭。就好比人人都在修煉,成仙得道的,少之又少。她們願意學,我便盡力教授。若不願意,那也無妨。”
芳馨道:“姑娘既這樣想,奴婢就放心了。先前還擔心姑娘心裡不自在。”
我心中一動:“先前長公主來靈脩殿,說到我教丫頭們讀書的事情。可是我記得,我從未向長公主提過此事,長公主也從未問過。便是寫家書,也不過是請安問好,甚少說起宮中的瑣事。長公主究竟是從何處得知我教你們讀書的?”
芳馨停下針線,怔了半晌:“也許是聽宮人們說的。”
我沉吟道:“長公主好容易進宮一次,怎麼會耐煩聽宮人們泛泛交談,若不特意問起,多半不會知道這樣細微的瑣事。姑姑,我且問你,長公主若要打聽我宮裡的事情,最好是問誰?”
芳馨道:“自然是問姑娘身邊的人,姑娘身邊的丫頭裡……莫非是紅芯?”
我嘆道:“我的丫頭裡,唯有紅芯是出身長公主府的。”
芳馨道:“長公主必竟是舊主,紅芯失分寸了。要不要奴婢提一提?”
舊主?熙平何嘗不是我的舊主?我尚且要受制於她,何況紅芯?“不必了,舊主也是主。隨她去吧。”
芳馨笑道:“姑娘既有防備,那也不算什麼。”
窗外又傳來一陣高亢的曲調,斷斷續續的,也聽不出在唱什麼。冰涼的窗紙不知何時有了些許暖意。我無聲嘆了口氣。這病,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正自無聊,忽聽窗外一個少女的聲音道:“這裡怎麼這樣靜?莫不是姐姐帶錯了路?”是謝采薇。
另一個少女道:“不會錯的。我來過。”卻是啓春。
我忙坐起身,命芳馨出去迎接客人。病中沒有梳妝,只是隨意將長髮綁在腦後。身上是母親今春縫製的繡花錦襖,已有些不大合身。我抱着手爐,拿起菱花鏡略略理了理頭髮,還未來得及拭去額頭的汗意,便見啓春帶着謝采薇和一個陌生的少女走了進來。我正欲下榻迎接,啓春一個箭步上來按住了我:“不必下來。”
我欠身道:“那便請姐姐恕我禮數不周了。”
啓春道:“你我之間,何必來這套虛文?”
采薇笑道:“病人就當好好養病,行禮又還禮,費煞精神。”
我笑道:“啓春姐姐的身手雖敏捷,卻還及不上采薇妹妹的一張嘴。”衆人都笑了起來。芳馨接過衆人的氅衣和斗篷,一面笑問:“幾位姑娘今日倒齊,可惜宮裡沒人,茶水也不齊全。只有我們大人常用的奶茶還有一些,不知可合幾位姑娘的口味麼?”
采薇道:“怎敢勞姑姑的駕?我們在席上喝了茶用了點心來的,這會兒不必上茶了。”
我忙道:“將奶茶都盛上來吧,還有點心麼?”
芳馨想了想道:“昨日太后賞下了山楂糕,說是給姑娘提胃口的,這會兒快要午膳了,用一兩件倒好。另外還有一碟椰香餅和一碟奶捲。”
我點頭道:“那就配着都拿些來吧。”
啓春笑道:“隨便用些便好。病中還這樣愛操心,巴巴地將太后的恩典拿給咱們瞧,可見在這宮中你是最招人疼的了。”
我笑道:“啓姐姐又笑我。”說罷看一眼采薇身後的少女。只見她亦在豆蔻之年,上着淺玫色錦襖,下着牙色長裙,淡雅如晨霧中隱約可見的紅梅。她上前斂衽行禮:“蘇燕燕拜見朱大人,大人萬福。”
我忙還禮:“蘇姑娘請起。”
啓春扶起蘇燕燕,笑道:“蘇妹妹何必這樣拘謹,你瞧我們可行禮了?”
蘇燕燕道:“頭一回進宮,妹妹不敢無禮。”
當下衆人依序坐下。啓春仍是一身白色窄袖錦衣,腳踏羊皮小靴。額間勒着一條藍白色銀絲抹額,一如初見時的華貴與幹練。久病無趣,恰遇故人來訪,心中甚是喜悅。“從四月到現在,也有七八月沒見了,今天怎麼倒有空來瞧我?”
啓春道:“這七八月並不是不肯來瞧妹妹,只是四處多事,我也很少跟着母親進宮請安,更不便在宮中走動,還望妹妹見諒。”
我知道她指的是裘後退位一事,遂會意道:“自是謹慎爲上。”
啓春道:“這幾天華陽公主滿月,母親方帶我入宮。聽聞妹妹病了,自是要來探望。”
采薇道:“玉機姐姐可好些了?”
我笑道:“昨日病得厲害些,今天好多了。采薇妹妹若是昨日來,恐怕我還不能起身呢。”
采薇道:“竟然病得這樣厲害?究竟是如何病的?”
我慚愧道:“前一日貪看夜戲,因此着了風寒。”
啓春道:“這樣容易便病了,可見你身子太弱。不若隨我習劍,也可強身健體。”
我笑道:“啓姐姐也不常進宮,我怎麼跟着姐姐習劍?”
啓春笑道:“我是不能教你,可是宮裡有現成的好老師,你只管求她去。”我知道她說的是周貴妃,便只一笑。啓春又道:“劍爲百兵君子,使劍的自也是光明磊落,你若想習劍,只管和周貴妃說,娘娘雖然不見得會收你爲入室弟子,但隨意教授你兩招,已是受用不盡了。”
采薇附和道:“就是。玉機姐姐你不知道,啓姐姐一直想做貴妃娘娘的弟子,奈何貴妃偏偏看中了邢姑娘。姐姐能與娘娘朝夕相對,啓姐姐羨慕極了。”
啓春雙頰微紅,輕斥道:“不可胡說!”
我笑道:“既如此,當初進宮做女巡,豈不正好?”
啓春微微一笑:“我縱一百個願意,奈何讀書太少,斷不入貴妃娘娘的法眼。”嘉秬和紅葉死後,她的開解猶在耳邊。我淡然一笑,轉頭欣賞隔架上一瓶新擺的白梅。
芳馨進來擺下茶果,啓春與采薇都只是欠身致謝,唯有蘇燕燕站了起來。芳馨笑道:“折煞奴婢了。姑娘是貴客,還請安坐。”
我捧着熱騰騰的奶茶,笑問蘇燕燕:“蘇姑娘的閨名是‘燕燕于飛,差池其羽’的‘燕燕’二字?”[64]
蘇燕燕微笑道:“正是。”
我笑道:“令尊大人真乃雅士,敢問現居何職?”
蘇燕燕道:“家父乃侍御史,諱令。”
我肅然起敬:“我在家中時,便聽聞御史臺中有位直言諫上,幾度謫貶又復官的蘇御史,便是令尊大人麼?”
蘇燕燕道:“家父數年之內,確曾兩度遭貶失官,幾個月前纔剛剛入臺。”
我笑道:“蘇姑娘名門之後,家學淵源,失敬。”
蘇燕燕道:“在下初次進宮,本是恭賀華陽公主滿月之喜,想不到竟有緣拜見大人,實乃畢生幸事。”
啓春笑道:“什麼幸事!只要進宮,就能見到朱大人。若朱大人沒生病,這會兒定是一道看戲呢。”
蘇燕燕微笑道:“同是相見,在延秀宮那等鑼鼓喧天的地方,見是見了,卻不得交談,怎及在靈脩殿中,安安靜靜地坐着?能聆聽大人教導,是燕燕之幸。”
我忙道:“說什麼教導不教導?大家只以姐妹相稱,如此親熱些。”
蘇燕燕低頭道:“在下不敢。”
采薇哼了一聲道:“蘇姐姐真不爽氣!什麼在下,什麼大人,別將老夫子的那一套搬到咱們這兒來。”
我忙道:“我是開寶五年三月初六生人,不知蘇姑娘生辰幾何?”
蘇燕燕恭敬道:“在下亦是開寶五年生人,恰巧是三月十六的,比大人晚生了十日。請恕在下高攀,喚大人一聲姐姐。”說罷起身行了一禮。
我欠身還禮:“蘇妹妹快請起,自在說話便好。”
忽然采薇一拍手道:“說起生辰,我想起來了,再過六七日便是啓春姐姐的生辰。過了這個生辰,啓姐姐就是大人了。待我想想,送些什麼好呢?”
啓春擺手道:“罷了罷了,我不敢勞謝姑娘大駕爲我備禮。這生日不過也罷。每年生辰,爹爹和孃親便忙着準備入宮朝賀等事宜,爹爹還要去勞軍。說是過生日,不過自己一個人,一碗壽麪。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采薇道:“今年怎同往年,啓姐姐滿十三週歲以後,便是大人了,自此官媒便可上門相看了。這樣重要的生辰,怎可草率?”
啓春紅了臉,伸手握住采薇的嘴:“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這樣不知羞的話也說!”
我笑道:“啓姐姐何必攔着,我瞧她說得不錯。我也得想想該送什麼好。這宮裡好東西雖多,說到底一樣也不是我的,唯有一字一畫,可聊表心意。待我病癒,便爲姐姐繪一幅策馬的肖像,可好?”
啓春笑道:“早便聽聞玉機妹妹的仕女圖畫得好,妹妹肯爲我繪像,我求之不得。”
蘇燕燕嚮往道:“身爲女子,年華易逝,留一幅摯友所繪的寫真,自是勝過千金。小妹不才,願親手整治一桌筵宴,請姐姐享用。姐姐自是不能在正月初一那日前來我家中,那麼遲幾日或早幾日來都可,小妹掃榻以待。”
采薇忙道:“蘇姐姐廚藝了得,啓姐姐可要帶我一道去。只是苦了玉機姐姐,守在宮裡不能出去。”
啓春道:“何以一定不能出宮?玉機妹妹只是女官,又不是妃嬪,新年可以回家團聚。妹妹何時出宮,記得派人告訴我一聲,我好安排日子大家一道去蘇府。”
采薇笑道:“玉機姐姐能出宮自是最好。啓姐姐喜歡什麼?到那一日我帶去蘇府。”
啓春想了想道:“前幾日我新得了一柄小劍,甚是喜愛。采薇妹妹還幫我做個劍套子好了。”
采薇笑道:“啓姐姐每年都得那麼多劍,論劍套子,我也做了不少了。好容易過個生日,便只要這個?”
啓春道:“這個就很好了。雖是劍套子,我要的花樣卻是不同。往年都是繡些吉祥如意的花色,女兒氣重,今年便繡個鯤鵬吧。”
采薇蹙眉道:“啓姐姐好生刁鑽。鯤鵬是書中的神物,我怎知它長成什麼樣子?”
啓春笑道:“若不難,怎敢勞煩謝姑娘呢?”
我忙道:“不怕,采薇妹妹可進宮來,我與你一道參詳花樣子。”
采薇眉心一鬆:“玉機姐姐善畫,如此纔好。”
啓春笑道:“我等一來探病,二來恭喜玉機妹妹高升。如此不着邊際地閒話,竟然將正事給忘記了。我的生辰算什麼,不若趁玉機能出宮的工夫,也好好樂一日,如何?”
蘇燕燕和采薇齊聲稱是。我笑道:“姐姐盛情,妹妹心領。出宮日少,妹妹想留在家中陪伴雙親。”
啓春道:“這也有理。反正玉機妹妹升官的日子還有,不急在一時。是了,我聽說宮裡還要再選兩位女官補缺?”
我點頭道:“不錯。這是太后親口交待的。”
啓春問道:“不知這次是哪位娘娘督辦?”
我想了想道:“大約還是陸貴妃吧。”
啓春默然。采薇扁起嘴嬌聲道:“啓姐姐真是的,好好的又提這個事情做什麼?真是讓人不痛快。”說着將帕子絞作一團。
我笑道:“采薇妹妹怎麼了?”
采薇爲難道:“玉機姐姐是知道的,我書讀得少,本就不能也不願入宮做女官。今年春天我落選之後,祖母十分不悅。聽聞宮中還要再選女官,這些日子以來,祖母總逼我念書。我說我不願入宮,祖母和母親都不理會。”頓了一頓,又道,“聽聞封司政的夫人也常來宮裡,想必封若水是必會入選的了。我便是讀一百年,也及不上封姑娘。”
我好奇道:“封姑娘今天也進宮了麼?”
采薇道:“進宮了。只是我們和她無甚交往,因此不曾邀她一道來靈脩殿。”
啓春忽然插口道:“今天進宮的官小姐,除了我們三個,便只有那位封姑娘了。”
封若水與我並非全無交情,畢竟她在我入選的第二日便來與我攀談,送了一套上好的青金石墜裾。正是因爲她,我才第一次正視宮中的嫡庶儲位之爭。不想我病了,連素不相識的蘇燕燕都來探望,她卻流連於戲,真真有趣。
午膳時分,啓春等起身告辭。晚膳後,正喝藥,只見厚重的桃紅簇花簾子一動,一抹茜色身影閃了進來,一面抖着身上的雪,一面搓着手道:“外面又下雪了……姐姐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