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采薇從穆仙手中接過賞賜,行禮謝恩,又笑道:“娘娘可要言而有信。”說罷退身坐下。
貴妃點點頭,向衆人道:“於錦素姑娘是哪一位?”
錦素連忙起身,施禮道:“奴婢於氏參見貴妃娘娘。”
穆仙道:“擡起頭來。”
錦素慢慢擡頭。陸貴妃道:“是個聰明齊整的姑娘。聽周貴妃說,你的書法很好。”
錦素謙遜道:“奴婢確是練過幾年書法,幸蒙周貴妃垂憐,也曾延請名師指點過。”
貴妃點頭道:“既如此,就讓大家鑑賞一番,可好?”
錦素道:“奴婢不才,延襄宮、定川殿、度山殿、陂澤殿的牌匾,都是奴婢所寫。”我頓時吃了一驚。我初時以爲那些匾額就算不是浸淫數十年書法技藝的老儒所題,其渾然圓整、凝練颯爽也絕不會出自一個少年人,不想竟是錦素的手筆。想來錦素於書法上有驚人天賦,不出數年,或可自創筆勢,傳諸後世。
只聽貴妃笑道:“是了,年初的確整修過宮殿,有些字也重新題過了,原來是你題的。確是別具一格,難怪貴妃賞識你。”
錦素道:“娘娘謬讚。”
貴妃道:“你這樣能幹,卻連個服侍的人也沒有,穆仙——”
穆仙道:“若蘭,若葵,從今以後,你們便去服侍於姑娘。”
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宮女從穆仙身後走上前來,向錦素行禮道:“姑娘安好。”說罷站在錦素身後。穆仙又賞了一套筆墨紙硯給錦素。錦素連忙謝恩:“奴婢謝娘娘恩典。”
穆仙微笑道:“於姑娘,如今還要自稱奴婢麼?”
錦素紅了臉道:“還請姑姑指點。”
穆仙道:“自然是要和諸位姑娘一樣,自稱臣女。”
錦素道:“是。臣女謝娘娘恩典。”
果然不出啓春所料,錦素選上了。我側頭一笑,只見她雖極力自持,目中仍淚光點點。
正代錦素高興,忽聽貴妃道:“朱玉機姑娘是哪一位?”我連忙起身施禮。
貴妃道:“擡起頭來。”
我方敢擡頭,正視貴妃。只見她上着銀紅緙絲桃花紋襦衫,下着淡水紅雲鳳紋長裙,約莫只有二十四五歲,容貌並不出衆,勝在端然可親,氣度高華。侍立在她身後的穆仙,與芳馨一般妝扮,年紀與陸貴妃相仿。
陸貴妃凝視片刻,道:“模樣很好。都念過什麼書?”
我恭謹道:“奴婢只念了《論語》和《詩》。”我朝以儒教治天下,《論語》是兒童啓蒙必讀之書。我雖然也看過許多詩集與史書,但殿上應對,這是最穩妥的回答。
貴妃道:“既領受過先聖教誨,不知有何心得?”
我如實道:“回娘娘,奴婢以爲,《論語》之言,用以修身是很好的,用以治國則虛泛了些。”
衆女側目,陸貴妃神色微變:“一向聽長公主說,你爲人處世都有主見。想不到你對治國也有一番見解。說來聽聽。”
我小心斟酌言辭:“奴婢不懂治國,只是覺得夫子在治國之論上只述道德禮樂,不論術法軍事,並非無用,只是大而化之,不堪爲治國的準繩。”
貴妃道:“這又怎麼說?”
我恭敬道:“夫子的故鄉魯國,乃周公旦的封地。周公在朝中輔佐幼主,他的長子伯禽就國,三年而返。周公問他何以遲來,伯禽道,他在魯國變俗革禮。周公道,齊國五月便來述政,因其從俗簡禮,平易近民,如此看來,魯國必北面事齊。雖然伯禽因平定武庚管蔡之亂而成爲周天子的禮樂之國,但後世稱霸的果然是齊桓公,魯國後世卻再沒有名君了。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有格。’[9]臣女以爲,民昧於知,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則可,道之以德則足矣,要齊之以禮,未免苛求。魯國和齊國,一個修禮,一個修政,其結局是有目共睹的。”
徐嘉秬忽然站起身來:“臣女有話要說,請貴妃娘娘恩准。”
陸貴妃微笑道:“各位姑娘但說無妨。”
徐嘉秬道:“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10]臣女以爲這話便可爲治國之準繩。”
我笑道:“若論以仁義治天下,敬事而信,節用愛人,使民以時,諸侯之中以徐偃王爲最。徐偃王對下屬廣施仁義,三十六諸侯國臣服,轄地五百里,卻爲周穆王和楚子所滅。徐偃王道:‘吾賴於文德,而不明武務,以至於此。’這位徐偃王便按照夫子的道理治國,最後只落得一個‘皆有死’的下場。可見,仁義治國雖好,但要家國千秋,還得治刑修兵。管子曰:‘且懷且威,則君道備矣’[11]。孔夫子論德論禮也算透徹,但於法治軍事,說得太少。這便是奴婢說《論語》不堪爲治國之準繩的原因。”
徐嘉秬道:“朱姑娘此言差矣。漢武帝獨尊儒術,不也能攘寇御邊,開創一番千古帝業,這又怎麼說?”
我凝思片刻,說道:“武帝的曾孫宣帝曾教導太子,‘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12]可見前漢所行,實是外儒內法。”
徐嘉秬又道:“我朝讀書人首尊《論語》。聖上亦言:論語數篇,足以治國。難道聖上所言,也是錯的麼?”
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斟酌道:“以聖上的英武,自是對孔夫子所言有獨特領會,旁人難以企及。何況臣女早說過,以《論語》治國,大而化之是很好的,但於枝節不足。聖上然其言,不拘於行,實爲明君典範,我等凡人自然難望其項背。”
徐嘉秬還要再說,於錦素起身打斷她:“說《論語》便說《論語》,何以說到當今聖上?還是就事論事好了。”
陸貴妃笑道:“不知於姑娘又有何見解呢?”
錦素道:“臣女在母親的教導下,也熟讀《論語》,微言大義,自不必言。然《詩》三百中有一篇說得極好,可爲《論語》中治國之論的註腳。”
陸貴妃問道:“是哪一篇?”
錦素道:“正是《甘棠》一篇。請朱姑娘誦讀一遍。”
我會意,朗聲念道:“‘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13]周召公爲武王弱弟,曾於棠梨樹下與民行政決獄,受民愛戴。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治國之道,從甘棠始。”
陸貴妃深深看了我一眼,笑道:“朱姑娘博學多識,敏思善對。穆仙——”
穆仙向身後兩個宮女道:“紅葉、綠萼,從此你二人便去服侍朱姑娘。”紅葉與綠萼也只有十二三歲,齊齊向我施禮,下殿來站在我身後。貴妃賜我文房四寶,我忙跪下謝恩。
只聽貴妃又道:“徐嘉秬博學多思,奉體公心,賞——”穆仙將賜予我和錦素的筆墨紙硯也照例賞賜了一套給徐嘉秬。
陸貴妃似乎有些疲憊,已懶怠再問,於是向邢茜儀道:“茜儀,你是周貴妃的入室弟子,聽聞劍法十分精湛。本宮便賞你一柄蟬翼劍。”邢茜儀連忙起身謝恩。
啓春笑道:“臣女曾見過周貴妃以蟬翼劍作舞,那是貴妃娘娘積年的愛物。娘娘賞她這樣好的劍,賞臣女的偏偏就是平平無奇的白虹劍,娘娘好偏心。”
陸貴妃笑道:“白虹劍也是不世出的寶劍,和蟬翼劍一樣名貴。”
啓春道:“臣女好生羨慕邢表妹。邢表妹師承周貴妃,如今又得名劍,臣女就沒有這樣的福氣。”
貴妃微笑道:“好了,你若眼紅,本宮改日便替你求了貴妃,也讓你時常隨她練劍,這樣可好?”
啓春笑道:“多謝娘娘。”
賜劍與賜文墨,始終是不同的。這樣看來,邢茜儀和啓春都未入選。徐嘉秬卻與我和錦素一樣。
貴妃向封若水道:“聽聞封姑娘頗通詩詞,未知近日可有佳作?”
封若水站起身來,依依答道:“臣女日前讀《吳太伯世家》,深爲吳國命運嘆惋,偶得一首,請爲娘娘誦讀。”
貴妃道:“願聞佳作。”
封若水曼聲念道:“楚人慼慼姑蘇行,心腹高論奉吳君。萬艦舉桅出瀛洲,三軍擁旌走艾陵。伯嚭豈惜珠寶器,夫差珍重美人情。當時無端怨西施,屬鏤夜夜空自鳴。”
貴妃沉吟道:“詠史之作雖好,卻過於沉重。但你年方十二,能作此詩,已屬不易。”封若水額上沁出細密汗珠,垂首不知所措。貴妃又道:“詩中又提到美人西施,不免令人傷感。”
封若水道:“臣女放肆,請娘娘恕罪。”
貴妃微笑道:“你的詩寫得好,才令本宮有所遐想,何罪之有?說起來,本宮最愛那句,‘伯嚭豈惜珠寶器’。豈惜二字譏諷得好,活脫脫一副佞臣貪相。”
啓春忍不住問道:“屬鏤是什麼,爲何要夜夜鳴叫?”
封若水恭謹答道:“屬鏤之劍是吳王夫差賜予伍子胥自盡的寶劍。”
啓春笑道:“原來是寶劍,那臣女最喜歡最後一句。”
謝采薇道:“此劍不祥,怨氣深重,姐姐也要喜歡麼?屬鏤夜夜空自鳴,那是在鳴冤啊。”
啓春道:“寶劍替忠臣鳴冤,纔是一柄正氣浩然的好劍。”
史易珠一直默默不言,這時忽然說道:“以珠寶與美人換得江山,亦屬上算。珠寶可以再取回,只是美人徒增齒歲,未免可惜。在越滅吳的故事裡,臣女最喜歡范蠡。臣女以爲春秋一世,論保身全族的智慧,無人能出其上。”
啓春瞥她一眼:“史姑娘可真是三句不離本行。那陶朱公雖是你家行當的祖宗,可也不用說得好似天下無敵。”
史易珠倒也不以爲忤,只淡淡一笑道:“啓姑娘說的是,小妹失言。”
封若水道:“史姑娘的話倒也全非虛言。范蠡知道越王勾踐可與之同患難,不可與之同富貴,又覺身以大名行天下,難以久居,故泛海浮桴,以交易有無爲生。後世之中,只有留侯張良差可比擬,但留侯也並非棄位而去。天下之間,陶朱公只有一個而已。”
謝采薇瞟了啓春一眼,笑道:“這陶朱公有何軼事,我還沒聽過呢。封姑娘博學,就說給我們聽聽。”
衆人都顯得興致勃勃,唯有邢茜儀清冷一笑,甚是不屑。
陸貴妃亦道:“陶朱公的故事本宮也記得不甚清楚了,就請史姑娘爲大家講解一次。”
史易珠方娓娓道:“范蠡浮海於齊,變姓名耕於海畔,居無幾何,致產數十萬。齊人請他做相國,他卻說:‘居家致千金,居官致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乃歸相印,盡散其財,懷其重寶,間行以去。到於陶縣,沒過多久,便又資累鉅萬。某日,范蠡的中子在楚國殺人,范蠡遣少子持千金去救。夫人不願少子居於長子之上,於是范蠡只好遣了長子去。長子惜金,致中子在楚國被斬。范蠡便道:‘長子少與我俱,見苦,爲生難,故重棄財;少子生而見我富,豈知財從何來,故輕棄之,非所惜吝。長子不能棄財,故卒以殺其弟,事之理也。’後范蠡老死於陶,世稱陶朱公。”
錦素道:“這樣有胸襟有見識的男子,也不枉西施隨他一世了。”
邢茜儀淡淡道:“范蠡將西施送入吳國,任西施在吳宮受苦多年。我倒覺得西施定是投湖死了。隨范蠡泛舟西湖,不過是後人一點悲憫的想象罷了。”
啓春道:“西施隨范蠡而去,確是後世女兒家的一點癡心罷了。”
大殿之上都是未嫁閨女,自是不好公然討論范蠡與西施的情事。邢茜儀與啓春的話,雖然冷峻,卻也得體。殿中靜了片刻,衆人紛紛飲茶,呵出溫熱蘭香,權當感慨唏噓。
良久,方聽貴妃道:“史姑娘的故事甚好。賜文房四寶。封姑娘才情見識俱佳,賞翠玉詩笥一隻,望你日後多有佳作。”封若水和史易珠接了賞賜,深深謝恩。
【第五節 屈伸爲靈】
夜深了,芳馨來陂澤殿接我。見我身後的紅葉和綠萼都捧着貴妃賞賜的禮物,頓時雙目一紅,歡喜道:“恭喜姑娘。從此以後,姑娘便是宮中的女官了。能服侍姑娘,是奴婢畢生之幸。”雖極力抑制,她的聲音仍不免顫抖。即使入選,亦不過是小小侍讀,我不明白她爲何喜極而泣,更不明白這“畢生之幸”從何而來。
夜色悠遠,星辰如豆,清風徐徐,槐香滿懷。我凝視片刻,芳馨似感失言,垂頭不語。我微笑道:“姑姑言重。自此之後,我與姑姑便是一體。姑姑可願與我禍福與共?”
芳馨躬身道:“是。奴婢此身,都是姑娘的了。”說着爲我披上斗篷,“晚風涼,姑娘還請添衣。”我道了謝,與她攜手下殿。
一行人正要出延襄宮,忽聽若蘭在身後道:“奴婢若蘭拜見姑娘。”我回身道:“若蘭姐姐請起。不知何事見教?”
若蘭笑道:“我們姑娘說,晚上想和姑娘說話,不知道姑娘幾時得空?”
我點頭道:“你們姑娘愛幾時來便幾時來,我等着她便是。”
出了延襄宮,向東走到東二街,轉向北行。不多時,但見左首一道側門,上書“思喬宮”三個字。芳馨道:“這是守坤宮東邊的思喬宮,西邊還有遇喬宮,歷來是後宮最尊貴的妃嬪的住所。因爲這兩座宮殿分列守坤宮東西,因此宮裡人也叫它們東宮西宮。現今東宮中住的是陸貴妃,西宮中住的是周貴妃。思喬宮北面是粲英宮,姑娘今晚便宿在那裡。”向北一望,只見啓春和謝采薇早已由丫頭扶着進了粲英宮的西側門。
粲英宮有南北兩進,主殿爲凝萃殿。凝萃殿雖整潔,陳設卻十分簡單。我不由問道:“這宮裡一直沒有人住麼?”
芳馨道:“本朝自太祖始,嬪妃就不多。太祖只有一後一妃,當今聖上也只有一後二妃。因此後面的粲英宮、章華宮、永和宮和長寧宮暫無人居住,日常只留幾個人灑掃罷了。”說着,領我進了北面一進院子,但見後殿空空,東西面各四間廂房。芳馨領我進了西北角的房間。
南北兩間廂房,中間的小廳裡擺着桌椅,上首懸一幅執筆仕女圖,供桌上的青瓷花囊,插滿了清香潔白的素馨花。下首的水曲柳木方桌上,擺着一套青白釉刻花茶具。
芳馨見南北兩邊廂房都無人居住,便說道:“其他房間都住滿了,只剩下這間,所幸姑娘還是先到的。姑娘就住在南面吧,北邊的廂房靠着角門,到了早晨恐怕有些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