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說書廒中還有許多藏書,一直無人整理,既然我來了,也不能閒着,因此命我獨居在書廒東面的玉梨苑中。小小一座院落,只有三面土牆,爬滿了橘紅色的凌霄花。好在屋舍還多,只是盡皆小巧,不能和悠然殿的軒闊相比。院中遍植梨樹,綿延向北,直抵金沙池畔。一座漢白玉孔橋筆直地深入湖中,連接一座小小的湖心島,島上東西兩面,分別是兩座闊朗的水閣。島心最高處,是一座觀景八角亭。金沙池並不太大,然而比起益園中的小池,畢竟是雲泥之別。湖邊密密開滿了荷花,清風遠來,香氣宜人。
三位公主和皇后同住,皇太子高顯和弘陽郡王高曜分別帶着侍讀女官獨居一院,其餘三位女巡同住在霽清軒中。皇親之中,只有睿平郡王高思誠一家和昌平公高思誼來了。
每天不是在書廒看書,便是在玉梨苑中讀書作畫。只有清晨和傍晚,才偶爾去湖邊散步。夏日漫長,我又畏熱,整日都在屋子裡守着冰躲避室外的酷熱。
六月的一日,下了一場雨。我午睡起來,便坐在梨樹下小憩。風自湖上遠遠吹來,經過一大片茂密的梨樹林,只餘一縷柔弱的清香。頭頂上的青梨垂累可愛,如小兒緊握的拳頭。金沙池清波盪漾,偶爾涌上南岸的浪花,浸溼青石縫中的茸茸青苔,像母親溫柔的撫摸。
我仰頭看着西面的書廒,不禁陷入遐思。芳馨捧了綠豆湯出來,笑問:“姑娘在想什麼?”
我笑道:“姑姑,我聽說當年周貴妃便是在那座書廒裡聽到父親被陳四賁暗害的消息,後來藉着一場戲文爲父親復了仇,是不是?”
芳馨笑道:“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想必連貴妃娘娘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我笑道:“前些日子我在書廒整理書目的時候,看見從前太祖的書房中有一方缺了一角的龍紋硯。我似是聽哪位女巡說過,當年先帝對陳四賁動了大怒,砸壞了一隻名貴的硯臺,想來便是我看到的這塊了。”
芳馨道:“姑娘總是對周貴妃的事情特別留心,連這樣細微的事情都打聽了來。”
我低頭一笑:“宮裡的人又有誰對周貴妃的事情不留心呢。”
芳馨笑道:“也是。貴妃是皇太子的生母,衆人自然會特別留意。想想皇后監國,貴妃隨軍,都是奇女子呢。”
我低頭啜了一口湯,很淡:“所以慎嬪輸給她們,理所當然。”
有睿平郡王和昌平公陪伴在身邊,太后的心情好了許多。睿平郡王高思誠雅善音律,因此湖心島的岸芷閣和汀蘭閣上,常有奏樂和歌唱,宴飲也遠比宮裡來得多。除了宴飲,我並不常見到睿平郡王和昌平公,他們也遠離宮眷,住在北岸的山頂上,甚少來南岸。
這一日錦素來玉梨苑小坐,被一場大雨阻住,待雨勢轉小,她提議去湖邊看雨景。其實我很不喜愛雨天,也並不覺得雨天的湖景有什麼好看。但看到錦素興致勃勃,也不忍拒絕,於是各自撐傘,連丫頭也沒帶,便出去了。
沿青苔蔓延的小徑走出梨樹林,眼前豁然開朗。雨幕下的金沙池煙水茫茫,北岸的山陵只餘模糊的輪廓。腳下鵝卵石漫鋪的小路,通向前方的漢白玉孔橋。錦素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滑倒,繡花絲履已然溼了大半。她蹙眉道:“出門匆忙,竟然忘記了穿木屐。偏偏連丫頭也沒跟着。”
我不禁笑道:“誰讓你這樣心急?罷了,今天我做你的丫頭,替你回去取好了。你在這裡站一會兒別動。”不等她分辯,我已經轉身去了。
待我從玉梨苑取了木屐和乾淨鞋子,又喚了丫頭回到原地,錦素已不見了。向西望去,卻見她在孔橋邊佇立。我走到她身後不遠處,已隱隱聞得湖面上有清越激揚的箏音傳來。悄悄走近,才發現睿平郡王高思誠獨自在汀蘭閣中撫箏,更令我吃驚的是,昌平公高思誼獨立在汀蘭閣頂,手執寶劍隨箏音起舞。劍勢優美,衣袂飄若翻雲,白衫亮麗而純潔,全然沒有被雨水沾溼後的灰暗與沉悶。
我走到錦素身邊,她尚不自知,只是定定看着閣頂之上的高思誼,若瞻仰神明,目光眷戀而誠摯。我悚然一驚,忽想起當日錦素向我訴說貴妃賜婚一事時,她無端羞紅了臉。難道她認定的人,竟然是高思誼麼?若蘭喚了兩聲,錦素見了我,頓時不好意思起來:“姐姐是幾時回來的,也不說一聲。”
我笑道:“也是纔回來。”說罷看着湖面,“王爺和國公爺興致倒好。”
紫菡和若蘭蹲下身子爲錦素換鞋,錦素一面擡腳一面道:“劍法美妙,我就多看了一會兒。”
忽見高思誼收劍躍下,飄入水閣,輕輕巧巧地落在高思誠的身邊。錦素怕他落水,忍不住輕呼一聲,待見他安然落入水閣,頓時吁了一口氣。我不覺好笑,正要喚她離開,卻見水閣中的兩兄弟已看了過來。我和錦素只得遠遠行了一禮,兩人也遙遙還禮。高思誠向侍女說了句話,那侍女已然撐了傘上橋了。
錦素滿眼羞澀,轉身道:“姐姐咱們走吧。”
我笑道:“王爺已遣了人過來,怎麼能這樣就走?”
錦素又歡喜又忐忑。那侍女上前來行了一禮,說道:“王爺略備薄酒,請二位大人過去敘談。”
我從來沒有和高思誠與高思誼深談過,今見兩兄弟琴劍和鳴,頗爲默契,亦不覺好奇起來。且高思誼素來和慎嬪親厚,今番有此良機深談一番,正合我意。於是坦然道:“王爺盛情,下官恭領。請姑娘引路。”
過橋入了水閣,高思誼卻不見了。侍女們正在撤換桌上的殘羹剩餚,又新開一罈新酒送了過來。高思誠起身迎接,笑道:“小王和四弟偶然念起金沙池的雨景,想不到竟能遇見二位大人。聽聞二位大人書畫雙絕,小王有幸得遇,若蒙指點,方不負生平志向。”
我笑道:“王爺謬讚。惠風暢雨,詩酒琴劍,實是快慰平生。”
高思誠笑道:“金沙池的雨景,自是不能錯過。小王也有好幾年沒見着了。”
我見錦素暗中四望,心中好笑,便問道:“如此好景,怎麼卻不見了國公爺?”
高思誠道:“四弟在後面更衣。”
我笑道:“下官從前在宮宴上,曾數次聽聞王爺雅奏,歡喜輕快有之,輕柔舒緩有之,適才的激昂箏音,倒是從未聽過。有幸一飽耳福,也不枉此生了。”
高思誠甚是謙遜:“得朱大人親口一讚,小王喜不自勝。”
我笑道:“國公爺劍術精妙,與王爺琴劍和鳴,令人歎爲觀止。”
高思誠笑道:“大人過譽。四弟的劍法是周貴妃啓蒙教授的,若說精妙,第一個當數週貴妃。只是大人不是遇喬宮裡的人,所以不常見到。若見了,只怕四弟的劍法便不復在大人眼中了。”
周貴妃的修爲我怎能不知?然而說起周貴妃,我又忍不住好奇道:“聽聞周貴妃的劍法傳自太后,那太后的劍法……”
高思誠笑道:“周貴妃在劍術上有過人的天分,乃不世出的奇人,母后遠遠不及。”
忽聽身後侍女道:“昌平公到。”我和錦素忙斂衽行禮。錦素揚眸望了一眼,復紅了臉低眉垂首。
酒菜整治完畢,衆人落座。雨絲落在湖面上,發出急切而嘈雜的聲響。從前我看書的時候,最不喜歡耳畔有這樣的聲音吵鬧。然而自聽了高思誠一闋箏曲,這雨聲便化爲雨絲所奏出的琴音,是天地間的迴響。酒是竹葉青,入口綿甜,餘味悠長。我和錦素不善飲酒,三巡之後,便只喝茶。高思誠和高思誼也不勸,只是自斟自飲。
雖然下雨,卻也悶熱。高思誼只穿一件素色交領長衫,一抹青巾歪在腦後,不戴冠,不繫帶,不穿鞋襪。高思誠卻端端正正穿了一件圓領白袍。他的雙手並不算修長,手指卻十分有力。奏曲完畢依舊套上一藍寶戒指。
不過一會兒,酒罈子就空了。高思誠舉杯笑道:“大哥整日無事,只是在王府裡釀酒。想不到倒是四弟成了他的知己,飲得最多。”
高思誼仰頭吞下最後一杯,長舒一口氣道:“原來這酒是大哥釀的,我卻不知道。好雖好,只是軟綿綿的,喝起來不痛快。”
高思誠道:“四弟久在西北,定是愛飲烈酒。”
高思誼雖喝了許多酒,面色卻是蒼白。他半閉着眼,忽然冷笑道:“大哥整日在王府中,不是納妾就是釀酒。妾侍是一房比一房年輕,美酒卻一年比一年陳。”
聽聞信王納妾之事,錦素微窘,不禁漲紅了臉。高思誠推了推弟弟:“還沒醉,就胡言亂語了。”
高思誼蘧然睜開雙目,眸中閃過一抹森冷劍光:“失言失言,二位大人勿要見怪。”說罷回頭問侍女要茶喝。然而茶還沒有上來,他卻隨手拿過錦素的茶盞,仰頭一飲而盡。嚼了幾口茶葉,全都吐在地上,有一片還濺在了錦素的長裙上。錦素縮了縮腳,輕輕抖了抖裙角。那侍女捧着新沏的茶,卻猶豫起來,不知該將茶奉與高思誼還是奉與錦素。
高思誼將空盞重重頓在桌上,搖頭晃腦道:“三哥,我們四兄弟,都學過劍術和騎射,到如今唯有我——”說着用食指穩穩指住自己的鼻尖,“我——至今不曾荒廢。”
高思誠淡然一笑,示意侍女將茶放在錦素的面前:“不錯。”
高思誼忽然伸出食指浸在錦素面前的新茶中,溼淋淋地提出來,在桌上劃了一道:“大哥,最早隨父皇學習騎射,這會兒卻醉倒在溫柔鄉里,恐怕連弓都拉不開了。”
錦素聽他說得不堪,不由皺了皺眉。高思誼又劃一道:“二哥,十歲起便隨父皇遊獵,且是母后親傳的劍術。然而自從封爲皇太子,便再也沒有摸過劍。”說着向我道,“朱大人知道是爲什麼?”
他口中的酒氣和着茶葉的清香撲面而來,我屏住呼吸,搖了搖頭。高思誼拍案道:“因爲二哥去學火器了。二哥的福氣最好,他練劍時,有淵姐姐陪着。他學火器時,有澶姐姐教。”
“淵姐姐”就是周貴妃,然而“澶姐姐”又是誰?錦素忍不住道:“澶姐姐?”
高思誼道:“就是淵姐姐的孿生姐姐,名叫周澶。”他向天打了個哈哈,“天之所授,至貴至德!二哥君臨天下,咱們卻都是草芥了。”忽然又劃一道,“三哥呢,從前劍術還在我之上,如今卻醉心簫管絲竹。”
高思誠從容道:“小王生平無甚大志,唯愛音律罷了。”
高思誠最後劃了一道,然而指尖早已沒了茶水,皮膚緊貼着桌面劃過,瑟瑟有聲。“你們要麼至尊,要麼清高,要麼會享福,唯有我——愚蠢之極。”
高思誠笑道:“四弟在關中作戰,乃是國之干城。若說四弟愚蠢,天下便沒有聰明人了。”
高思誼一揮手,正要答話,卻聽噹啷一聲,錦素面前的茶盞被打翻在地,瓷片飛濺,茶水都潑在了錦素的裙子上。錦素頓時站起身來,若蘭連忙上前來拿帕子擦拭,一面關切道:“姑娘可有燙着?”
高思誼忙起身施禮:“大意大意。”
錦素蹙眉搖首。高思誼吩咐侍女服侍錦素更衣,錦素忙道:“殿下不必費心,小事而已。”
高思誼笑道:“我在關中之時,曾有蜀地的官員送了我幾匹蜀錦,回京後都獻給了母后。母后恰有一條裙子做得不合身,我去問她討來,正好贈與於大人。”
我和錦素見他酒醉荒唐,相視一眼,不禁呆了。錦素怔了片刻,忙道:“不必了——”
高思誠笑道:“於大人只管收下便是,何必推辭。”說罷一揮手,他身後的侍女趕忙去了太后所居的仁壽殿,片刻間就將裙子取了來。錦素看看高思誠,又看看我,只得向高思誼道了謝,隨侍女去後面更衣。
高思誠打趣道:“從前只知道四弟擅長劍術兵法,想不到如今,更添了別的長處。”
高思誼不甘示弱:“彼此彼此,若論劍術和兵法,從前三哥樣樣強過我,如今這‘別的長處’,也當比我更擅長才是。”高思誠一怔,與高思誼相視大笑。笑聲在湖面上盪漾開去,如長風捲起煙雨。我不禁掩口而笑。
高思誠笑道:“大人恕罪,我兄弟酒後愛說胡話。”
從前我以爲睿平郡王高思誠醉心音律,方纔無心政事。如今看來,是因爲他早知皇帝忌諱宗室涉政領兵,所以才安心做個富貴閒散的王爺。那麼他娶平民王妃董氏,也是刻意的麼?
這兩位太祖的皇子,同是尚太后所生,是當今皇帝的同胞弟弟。有太后的庇護,他們雖有種種難處,卻不憚宣諸於世。然而信王是異母長兄,自污到不堪的境地,卻不能爲自己分辯半句。
我沉思良久,竟沒顧得上回答高思誠。忽聽高思誼笑道:“三哥多慮,朱大人豈是那等庸人?”
高思誠笑道:“何爲庸人?”
高思誼道:“某日,我偶然路過礱砥軒,聽見弘陽郡王對他的侍讀說,‘一人有慶,兆民賴之’[116],接着滔滔不絕地說起秦國的歷代英明君主,竟然連宣太后和戎人生子[117]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誰知這位侍讀女官便開口教導曜兒,不當窺探這些宮闈秘史。弘揚郡王討了個無趣,當即便住口不說了。似那位侍讀女官,便是庸人。”
我聽他貶抑劉離離,一時不便作答,只得轉而問高思誠:“下官記得松陽縣主今年也該有五歲了,王爺可選好了侍讀?”
高思誠道:“皇后娘娘已經指了一位姑娘侍讀,只是還未入府。”
我正要詢問,卻聽侍女道:“於大人回來了。”
只見錦素換了一條瓷白地連珠團花蜀錦長裙,腰肢一動,波紋渙渙,柔光靡麗。錦素扶着若蘭的手緩緩上前,怯怯向高思誼道謝。高思誼大咧咧道:“何必言謝,於大人喜歡便好。”
我又驚又喜:“妹妹穿着很好看。”
高思誼笑道:“朱大人若是喜歡,我便叫人再送兩匹來。想來關中還有。”我正要道謝,忽見他一拍額頭,“我竟忘記了。似朱大人這般得皇后的器重,還怕沒有蜀錦裙子穿麼?”
我一笑而過,淡然不語。梅林梨苑、樓臺館榭、瀟瀟雨幕、茫茫水色。唯有汴河以一成不變的姿態,靜靜向東流去。錦素事後談起此事,言語中掩飾不住對高思誼酒醉輕佻的失望之情。而我總是會想起他偶然的冷寂和牢牢指住自己的手指。杯中之物是言語和心緒的絕好掩飾,就如同那日的雨。而那日的竹葉青,果然是信親王精心釀製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