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周貴妃並肩而立,默默不語。她向南,我向北,各懷心事,各自回味。過了許久,我才見她合目長舒一口氣,澹然一笑,如世尊指尖那朵飄零的落花,即將盛放於江湖之間,無根而清豔。
臨分別時,我忽然想起一事,遂問道:“前日桓仙姑姑送來於大人的物事,臣女整理已畢。斗膽請問娘娘,臣女當如何處置纔好?”
周貴妃笑道:“朱大人自己留着,或是賞人,都無妨。”
我抱着一絲希望試探道:“臣女只願原封不動,待於大人歸來。”
周貴妃道:“既想原封不動,又何必開箱整理?”
我見她一語道破我的用意,不覺赧然:“臣女蠢笨,請娘娘恕罪。”
周貴妃道:“當初本宮執意隨軍出征,若留在宮裡,這四個孩兒必不會遭此橫禍。”說罷悽然一笑,“陛下素來疼愛子女,這一回不但惱了本宮,恐怕也惱了自己。本宮也曾勸過,終是無用。朱大人和錦素交好,她的物事交給你是最妥當的。況且,本宮也不想她罪上加罪。”
我初時不解,隨即醒悟道:“娘娘是說……”
周貴妃頷首道:“錦素頗收藏了一些珍品,好比那方銀絲龜紋硯,聽聞是封若水所贈。本宮不想掖庭屬翻查錦素的物事時,被牽連進封司政的案子裡,再受苦楚。你放心,掖庭屬還沒來得及清點,本宮便要了出來,陛下也允准了,掖庭屬日後應不會再來查問。”
我心中一凜,忙點頭稱是。
周貴妃又道:“誠如朱大人所說,生死只是天道循環中的一節,實在不必太過傷懷。”
我一怔,隨即微笑道:“娘娘所言甚是。”
回到玉梨苑,卻見李瑞正在梨樹下等我,芳馨陪坐在一旁說話。李瑞見了我忙起身施禮:“景園再過一個時辰便要落鎖了,若再等不到大人,下官只好先回京了。”
我還禮道:“李大人久等。”又嗔芳馨道,“姑姑怎麼也不叫人去尋我,我就在湖邊,並未走遠。”
不待芳馨說話,李瑞笑道:“聽聞大人連日操勞,甚是辛苦,好容易尋個空子去湖邊走走,自然要盡興。況且下官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情,不過趁鄭大人來景園的工夫,過來向大人問個好罷了。”於是迎入玉梨苑奉茶。
掖庭屬雖然管着整個內廷,但左丞畢竟是外官,專程來拜訪一個內宮女官,是不合時宜的。然而李瑞在我的指點下奮勇捉拿翟恩仙,功勞匪淺,加之當時的右丞喬致不久之後便辭官了,他便順理成章成爲掖庭令鄭大人以下的第一得力之人。他對我頗爲感激,錦素的日常情形也常遣人來向我稟告。此時他親自來玉梨苑,定是有要緊的事情要告訴我,絕不會只是請安問好。
時間無多,我徑直問道:“大人既然來了,玉機不得不多口相問。聽聞陛下這兩日調閱了掖庭屬的卷宗,如今掖庭屬的情形如何?陛下有何旨意?”
李瑞看了一眼芳馨,芳馨立刻退了下去。他這才敲着小桌輕聲道:“論理下官是不當說的。唉,當真是慘。”
茶香撲在臉上,我頓時有些透不過氣:“煩請李大人告知詳情。”
李瑞道:“陛下看了卷宗,又命鄭大人將掖庭獄關着的所有宮人仔細盤問了一遍。鄭大人雖然身子不好,可是聖旨在上,他也不敢不從,連夜盤問,連藥都是端到刑房裡喝的。”
我心頭一顫:“刑房?”
李瑞冷笑道:“說是盤問,整個掖庭獄已變作阿鼻地獄,當真慘不忍睹。盤問之前先打一百皮鞭,這一百鞭子下去,身上便沒有一塊好皮了。那些貼身服侍皇太子和公主的宮娥和內監,被打得尤其厲害——”
我不忍再聽下去,打斷道:“李大人——還是揀要緊的說。”
李瑞一愣,咳了一聲,又道:“總之,這一番問下來,幾乎各個都殘廢了。義陽公主的乳母遊氏,熬不住刑已然被打死了。皇太子的乳母劉氏,早早自盡,倒少受了許多苦楚。而且,那個下水相救三位公主的內監小蝦兒也被關了兩天,好在陛下沒有下旨動刑。”
我詫異道:“小蝦兒是有功之人。爲何要將他關起來?如今可放出去了麼?”
李瑞冷笑道:“什麼有功之人!他好歹也是在湖上溜冰的,引誘公主涉險,他也有份!被關兩天,也不冤枉,沒有動刑算是他祖上積德了!”
我忙道:“是。陛下聖明。”
李瑞道:“大人是去過掖庭獄的,統共就那麼幾間牢房,早就被塞得滿滿的,哪裡有小蝦兒的地方?昨日已開恩放他出去了,只是也沒賞他。大人放心,他沒吃什麼苦。”
我鬆了一口氣,又道:“我當初只是查了三位公主在冰上落水之事,掖庭屬可查到是誰將三位公主的冰刀帶進了景園?”
李瑞道:“還能有誰,自然是義陽公主的乳母遊氏了!正因如此——”
不待他說下去,我又問:“那些冰釣之人,是如何處置的?”
李瑞道:“下官正要說這個。遊氏雖然受了重刑,究竟尋常。那些冰釣之人,當真是……”說罷重重嘆一口氣,“陛下下旨,打了兩隻大鐵鉤子,從左右腮幫子穿到嘴裡,扎入上顎,掛在樑上,要釣幾天幾夜才死。”
未等他說完,我胸中煩惡,將喝下的茶全吐了出來。芳馨也顧不得避嫌,連忙上來輕輕撫着我的背道:“好好的怎麼吐了起來?”說罷只是看着李瑞。
李瑞大窘,輕輕一打嘴,起身行禮道:“都是下官不是,下官不當說這些。”
我一面喘息一面擺手道:“是我自己沒用。”又向芳馨道,“我沒事。”芳馨無奈,只得退了下去。
好一會兒,我方坐直了身子:“多謝大人前來告知。大人請坐。”
李瑞見我平息,方纔坐下:“陛下自登基以來,也曾親自處置過有罪的宮人,左不過是打一頓板子攆出宮去。這一次當真是發了狠,素日那些寬仁的名聲全都不要了。”
我嘆道:“皇太子與三位公主夭折,陛下自然傷心憤怒。如此說來,只怕於大人她們情形不妙。陛下可曾說要如何處置三位女巡麼?”
李瑞搖頭道:“這倒沒有。下官知道大人擔憂於大人,但大人不妨反過來想想,或許便不那麼煩心了。”
我一怔:“反過來?”
李瑞道:“掖庭屬裡的宮人被打殺得越悽慘,聖怒便消減得越多,說不定三位大人倒能善了。大人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嘆道:“李大人說得有理。只是苦了這些宮人。”
李瑞的嘆息遊絲一般:“宮人麼,主子好的時候,他們未必好。主子若遭殃,他們是一定要陪葬的。”忽又轉了笑容道,“若都能像大人身邊的姑娘們這般,服侍一個聰明可靠的主子,自然能免災。霽清軒裡面的幾個姑姑,不知道多羨慕芳馨姑姑呢。”
我微笑道:“若事情果然如大人說的這般,他日玉機定好生酬謝。”
李瑞笑道:“不敢當,大人遂心如意就好。”說罷起身告辭。我親自送他到玉梨苑門口,李瑞忙又道:“大人留步,再出去便不好了。”說罷大咧咧地拱了拱手,快步而去。
芳馨扶我回屋,重新奉了茶來。我合目舒一口氣道:“換奶茶上來。”
芳馨笑道:“早就將雨花茶撤下了,這是奶茶,姑娘請用。”
芳馨總是這樣細心妥帖,就像手中奶茶,既有紅茶的溫暖清爽,又有牛乳的濃香細膩。我心頭一暖,微笑道:“姑姑和我在一起這些年,總是最知曉我的心意”。
芳馨笑道:“奴婢若不是跟了姑娘,這會兒說不定已在霽清軒裡苦熬了。”
我笑道:“姑姑也聽見李大人的話了?”
芳馨道:“李大人說得大聲,奴婢便聽了一兩句。這位李大人倒是個好人。”
我嘆道:“他是好,只是……”
芳馨柔聲道:“姑娘還在憂心於大人麼?”
我嘆道:“從前我以爲有太后、皇后和貴妃一道求情,陛下總會顧念一兩分。如今看來,都錯了。太后心中有愧,又病了;皇后監護不力,說話沒有分量;至於貴妃,執意隨軍出征,置子女於不顧。瞧那些宮人的刑罰,當真叫人心驚。”
芳馨問道:“罰得很厲害麼?”於是我將李瑞的話簡略複述了兩句,芳馨聽到幾個喜愛垂釣的宮人的遭遇,倒吸一口涼氣,“這是要把他們當魚來釣着麼?”
我盡力不去想這些宮人:“皇后早就命我有機會一定要進言,想來是早早料到這種情形了。”
芳馨道:“事已至此,姑娘打算怎麼說?”
我將奶茶頓在小几上,無奈道:“姑姑把我問住了。前些日子陛下看卷宗,我本以爲會被召見,左思右想了好幾日,也沒個頭緒。如今我恐怕連含光殿也進不去了。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女校,陛下日理萬機的,又爲什麼要見我呢。”
芳馨微笑道:“姑娘嘴上抱怨,可這火器和美人的畫,卻一張也沒有停過。依奴婢看,陛下酷愛火器,姑娘是想投其所好吧。奴婢昨天見其中有幾幅畫得甚好,可以拿去如意館了。”
我沉吟道:“如今這個情勢,若要進言,只有依靠皇后。且這事還要做得不露痕跡,要不然陛下疑心到皇后身上,說了也是白說。若被認爲與皇后一黨,禍患無窮無盡。”
芳馨遲疑半晌,垂頭道:“奴婢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我忙道:“姑姑請說。”
芳馨道:“新年之前,姑娘忽然之間憔悴不已。姑娘雖從未告訴奴婢這其中的緣故,可奴婢知道,姑娘定是灰心至極。史姑娘有一句話說得好,女子最引以爲傲的是容貌。姑娘素來美貌,又聰慧過人,若能一舉得到聖心,只怕什麼也不用說,陛下自然就恕過於大人了。何況姑娘既已灰心失意,何不摒開一切顧慮,照皇后的意思全力一搏?”
我分明從未提過高暘之事,更未提過皇后對我的意圖,然而這勸解甚是貼切,她似乎全都知道了。只聽芳馨又道:“奴婢服侍姑娘數年,多少煩難的事情都過來了,還從沒見過有哪一件事能讓姑娘憂愁到那副模樣。那些日子,奴婢真怕姑娘一個想不開,就……好在還有史姑娘和啓姑娘。”
我搖頭道:“我雖然傷心失意,又身有頑疾。但要我阿容取媚,我不願意。”
芳馨一怔:“‘阿容取媚’?姑娘言重。其實只要陛下眼中有姑娘,便有成事的希望,並不需要刻意奉承。若刻意奉承,只怕還適得其反。”
我別過頭,不願意再談論此事:“陛下久不處置,想來是因爲封司政之事。如此也好,這樣拖着,說不定錦素活命有望。”
芳馨頷首:“不錯。姑娘只要專心畫好火器,等着詔見即可。”
【第八節 天之所置】
回宮前一天,因太后已痊癒,慎嬪特地帶我去仁壽殿請安。仁壽殿坐落在桂園和礱砥軒北面的山頂上,是金沙池南岸地勢最高之處,從山上望下去,礱砥軒中的清泉小池如一塊碧透的玉石。劉離離穿了一件淡珊瑚色小襖,挽起袖子和宮人們在小池邊浣帕。桂園卻是空無一人了。
山道雖緩,我卻走得氣喘吁吁。而慎嬪因爲日日上山侍疾,倒是氣定神閒。她故意放慢腳步,一面走一面說些高曜近來的瑣事。我心跳得厲害,呼吸也急促,只略應了幾句便說不出話來。慎嬪笑道:“你整天讀書作畫,也該出來多走動纔好,你的身子骨愈發連我也不如了。”
我甚是慚愧:“娘娘所言甚是。是臣女無能。”
慎嬪指着階邊的青石條道:“歇息一會兒再走。”說罷拉過我的手,親自扶我坐下。我欠身道:“多謝娘娘。”綠萼從隨身帶的瓷壺中倒了一盞溫水服侍我喝下。
慎嬪身子一歪,坐在我身邊,隨手從身後的迎春花枝上拈了一朵金黃燦爛的小花在手中把玩。我好奇道:“娘娘適才說到殿下不小心把皮毱踢到了劉大人的身上,後來怎樣了?”
慎嬪一怔,笑道:“離離嶄新的一件狐皮氅衣,被皮毱上的泥水弄黑了,髒東西膩在長毛裡,擦不淨,又不能洗。離離雖然沒說什麼,但我知道那件衣裳是她的愛物,她定是心疼得很。曜兒後來賠了不是,又叫李嬤嬤把自己的體己銀子都拿了出來,重新買了一張上等的狐皮賠給她,這才了事。”
我笑道:“殿下輕財仗義,很講道理。”
慎嬪笑道:“這是對着離離才這樣,若他弄壞了你的衣裳,想來也就賴過去了。到底親疏不同,曜兒對離離,也只是敬重,並不親近。”
我淡淡一笑,默然飲水。忽聽慎嬪幽然道:“說起親疏,你覺得皇帝與周氏,誰與太后更親近些?”
我隨口道:“當然是陛下。”
慎嬪搖頭道:“不見得,依我看當是周氏纔對。”
我一怔:“貴妃雖是太后的弟子,但陛下畢竟是親子。娘娘何出此言?”
慎嬪道:“周氏自回宮以來,日日來仁壽殿問安請罪,太后總不肯見。周氏也不勉強,每天只在殿外站一會兒便回宮了。然而皇上和皇后去了,太后雖淡淡的不大理會,卻總還是會見的。”
我嘆道:“或許人總是會對自己最親近的人更苛責,更無情。”
慎嬪道:“我原本以爲,周氏不聽太后的勸阻,執意拋下三個兒女隨軍出征,定會深深自責。太后不見,她便應該長跪纔是。誰知她每次只是站了一刻鐘便走了。這般沒有誠意,太后又怎會寬恕她?”
我笑道:“太后可親口說過周貴妃請罪毫無誠意麼?”
慎嬪搖頭:“並沒有。”
我嘆道:“娘娘既說周貴妃是太后最親近的人,她們又同出身江湖,這請罪與寬恕的方式,恐非尋常人能想到。娘娘多猜也是無益。”
慎嬪默默思想,手中的迎春花落在紫白色長裙上,又飄落在石階上。山風如水,輕柔中帶着一絲暖意,迎春花隨風而去,如逐水而逝。慎嬪目送落花飄遠,方纔起身一拂長裙:“走吧。這會兒周氏應該在仁壽殿,去看了便知道誰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