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平道:“孤從沒有向第二個人提起此事,孤告訴你,不是爲了聽你說這些陳詞濫調的。”
我一驚,站起來躬身道:“臣女愚鈍,請殿下明示。”
昇平道:“孤回宮以後,曾聽人說朱大人是最聰明得體的。孤本就要派人去永和宮請朱大人來,大人既來了,便勞大人一解孤心中的疑惑。”
我忙道:“臣女無能,恐——”
昇平打斷我:“孤想知道,孤的後福在哪裡?母后與皇兄究竟會如何護佑孤的周全,保孤一生無憂?”
我的腦中如被火燒過的原野,只餘一片驚慟和焦黑:“臣女不知。”
昇平沉默片刻,道:“也罷,你不知道也是平常。是孤強人所難了。”
我不禁道:“太后是殿下的母親,陛下是殿下的兄長,殿下若有疑惑,何不徑去問兩宮?”
昇平道:“孤這副模樣,不敢面聖。”她的語氣雖平靜,可話中的怨憤之意如驚蟄之日焦土下的萌動。我不敢再問。只聽她又道:“朱大人想不想瞧瞧孤如今的樣貌?”
我遲疑片刻,終是鼓足勇氣,上前一步。綠萼拉着我的袖子,輕輕搖了搖頭。我輕聲道:“別怕,你在外面守着就是了。”但好奇終究戰勝了恐懼,她並沒有退出去。
離紗幕越近,裡面的情形也就瞧得越清楚。只見昇平右手舉起,兩個宮女一左一右掀起最後一道紗幕,另一個宮女坐在榻邊,從背後扶起昇平長公主的身子。昇平撫一撫右邊的長髮,慢慢轉過面孔。只見她右臉完好,左臉卻是一片異樣的紅腫,眼瞼和鼻翼如癱軟的面片貼在臉上,左眼半睜半閉。沒有春山眉,亦無含情目。左耳只剩了一點凸起,半邊頭髮全無,形狀如鬼如魅。
綠萼大叫一聲,轉身奔了出去。我低了頭不忍再看第二眼。宮女放下紗幕,我撫胸向後退去,跌坐在椅上。昇平重新躺下,淡淡道:“朱大人回去吧。若日後想到了答案,一定要來告訴孤。孤仰仗大人了。”
我只得依禮而退。綠萼在玉茗堂外等我,見我步履輕浮,忙扶住我。我和她相扶着走出漱玉齋,回頭遠望玉茗堂。三樓東側的窗戶半開着,我彷彿看到一張芙蓉秀臉隱在窗後,兩道清澈的目光如寶劍一般單純而銳利。無限美好的春光之中,亦有無限傷痛。我轉過頭來,不覺已滿臉是淚。
恍恍惚惚地回到永和宮,剛一走入悠然殿,便見一個雪白的身影迎了上來:“姐姐怎麼這會兒纔回來,見到長公主殿下了麼?”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謝采薇。自從昇平長公主遠嫁,采薇便很少隨母親進宮,連我升爲女校,她也只是匆匆交代蘇燕燕送來賀禮。以後也只是每年新年出宮時,才能與她相聚一日半日。昇平長公主回宮數日,她竟能來永和宮探望,實在大出意料外。然而不知怎的,我乍見她卻並未覺得喜悅,總覺得有哪裡隱隱不對。
采薇道:“我有許久沒見玉機姐姐了,姐姐見了我,倒不高興?”
我收斂神思,笑着拉起她的手道:“妹妹大駕光臨,正求之不得。”
采薇退後一步,端端正正行了一禮,方笑道:“從前進宮,總是匆匆忙忙的,連姐姐榮升女校,我也不能親自來賀,如今可好了,我又可以來看望姐姐了。我託蘇姐姐送給姐姐的那隻荷包,姐姐還喜歡麼?”
我微笑道:“很喜歡,多謝你了。你今天怎能在宮中逗留這麼久?去向太后和皇后請安了麼?”
采薇扭着腰間的淡綠絲絛:“我今天是奉旨入宮的,一早就見過皇后了,又去向長公主殿下請安。在皇后處領了午膳,又去拜見太后。想着時辰還早,便來瞧瞧姐姐。”
我詫異道:“奉旨入宮?奉誰的旨意?”
采薇道:“皇后偶然想起一些新鮮花樣,命我進宮瞧瞧,回去繡好了帶給娘娘看。”
我抿嘴一笑:“皇后從前日理萬機,如今倒有閒心思想起繡花樣子來了。”
采薇道:“皇后如今不用監國,自然清閒。”
我問道:“妹妹去看望昇平長公主,皇后知道麼?”
采薇道:“皇后說,昇平長公主既回宮了,我理當探望。早知道姐姐也去了,我就先來永和宮邀姐姐一道去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問道:“長公主殿下和妹妹都說了些什麼?”
采薇道:“我並沒有親眼見到殿下。殿下似乎很累,還沒說兩句便睡了,我只好先出來了。聽說長公主回宮以後,誰也不見。他們說殿下變得很嚇人,是不是?姐姐見到她了麼?”
我嘆道:“見過了……”
采薇關切道:“殿下如何?”
我搖了搖頭,不忍作答。恰逢綠萼奉茶上來,聞言說道:“姑娘別問了。”我瞟了她一眼,綠萼自知失言,低頭退了下去。
我想了想,徑直問道:“長公主可提到當年你託啓姐姐送信進宮的事情?”
采薇頓時紅了臉:“長公主殿下遠嫁回朝,這點荒唐事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怎還會提起?咱們從前出宮相聚的時候,姐姐不是早說過將信交給了殿下麼?姐姐爲何又問起此事?”
我嘆道:“我奉太后與周貴妃之命對殿下加以規勸,致使長公主遠嫁。長公主如今這樣,我心中有愧。”
采薇道:“姐姐是奉命行事,殿下遠嫁怎能怪責姐姐?好在殿下已經回朝了,也算是苦盡甘來。”
我點點頭,笑問道:“你的父母雙親,兄長嫂嫂可還好麼?”
采薇道:“勞姐姐動問。父母大人俱好,兄長和嫂嫂雖然從前不瞅不睬,可如今卻也相敬如賓了。嫂嫂還有了孩子了,在腹中才兩個月。父母大人都很高興。”
我又問:“啓姐姐回鄉去了,她可給你寫信了?”
采薇笑道:“啓姐姐一回到老宅,就給我寫信了。原來啓姐姐一回家,就有人來提親,啓姐姐已經允准了。”
我又驚又喜:“果真?是誰家公子?”
采薇搖頭笑道:“啓姐姐沒有說。”
我笑道:“啓姐姐從前對我說,她要自己挑夫君,怎麼如今一有人提親,她便準了?當真奇怪。”
采薇道:“啓姐姐是最有主意的。她既然答應了,想來這位公子她自己能瞧上。”
啓春的父親黯然丟官,她隨父回鄉,想不到有人追隨提親,她自己竟也允了,也算是一番奇緣了:“那就好。以啓姐姐的樣貌品格,她能瞧得上的人不多。難得兩廂情願,當真是一段佳緣。”
說起啓春的婚事,采薇忽然怏怏不樂起來,她嘆了一聲,只把淡綠柔絲在裙上輕輕摔打:“家裡也快要給我議親事了。”
我微笑道:“這是好事,妹妹不高興?”
采薇低頭道:“我在家裡又不像啓姐姐那樣能說上話。”
我笑道:“難道妹妹也想像啓姐姐這樣自己挑夫婿麼?”
采薇茫然搖頭:“不,我只是不想嫁罷了。”
我一怔:“爲何?”
采薇笑意淡惘,垂頭撫着裙上的玉色梨花,感傷道:“這兩年我在家專心刺繡。有時候累了便會想,這樣好看的花樣子,這樣上等的緞子和絲線,沒日沒夜地繡,銀鉸一剪,絲線一脫,便一敗塗地了。況且我冷眼看着哥哥和嫂子,深覺婚姻的無趣。”
我不解道:“你嫂嫂不是已有孕了麼?”
采薇搖了搖頭,悵然若失:“不過是相敬如賓而已。只有我曾見過我哥哥真心喜樂的模樣。”說罷微微一驚,住口不言。
我和啓春當年受采薇所託,給昇平長公主送信。我們拆了信,盡知事情原委,但始終瞞着采薇。因此采薇一直以爲,我們並不知道她的兄長謝方思和昇平長公主的戀情。我只當沒聽出來,笑道:“妹妹一定看了什麼閒書移了性情了,不然好端端的爲何說這些喪氣話。”
采薇微微一笑:“祖母還在時,我常隨她老人家去小庵聽經。佛經有云: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爲樂。又說: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都是一場空罷了。祖母去世前,還拉着我的手,說我有佛性呢。”說罷垂目合十,又唸了聲佛。
我心中一空。出家在家,原不在那一紙度牒,更不在那一襲緇衣:“你若真悟了,也好。”
采薇緩緩放下雙手:“我聽啓姐姐說,姐姐在宮裡也辛苦得很。姐姐若不能悟,何不上稟皇后,早日出宮?以姐姐的才貌性情,定能嫁得一位如意郎君。平安一生,也就罷了。”
我嘆道:“若這般容易,佛也不必苦度衆生了。”
數日後,皇帝終於下旨處置三位女巡。錦素流放西北,在軍中爲婢;封若水免官回家,隨父流放嶺南;蘇燕燕罪責最輕,免官爲奴,留在椒房殿服侍。旨意一下,軟禁四十多日的錦素和封若水被勒令即刻出宮。芳馨甚是歡喜,進殿拜道:“姑娘大喜。”
聽聞錦素只是流放,我心中確是歡喜無限,不由扔下筆:“我升官也沒見姑姑如此鄭重。”說罷走下書案扶她起身。
芳馨笑道:“升官固然是好,可是在姑娘的眼裡,又怎及得上於大人的性命要緊?”
我笑道:“這是自然。收拾一下物事,我要送一送錦素。”
芳馨頓時斂了笑容:“於大人畢竟是罪人。姑娘去送,恐怕有人藉機生事。”
我淡淡道:“無妨。送別而已,若陛下怪罪,便由他罷了我的官好了。”
芳馨無奈,只得將錦素的那件羣青長衣拿了出來。我又問:“咱們還有多少錢?”
芳馨道:“錢倒還多,只是於大人去西北做官婢,哪裡用得上銀子。況且銀子重,帶在身上也不方便。”
我嗯了一聲:“那便將那盒金葉子都拿來給於大人帶上。”
芳馨應了,吩咐綠萼到我的寢室中尋了一盒子金葉子,足有十七八片。我看了一眼道:“包在那件衣服裡。”綠萼依言將金葉子用紙包好,藏在摺好的長衣之中。我極力思索道:“路上不能露財,還是包一封碎銀子在衣裳中,有銀子使,押解的人總會對她好些。幸而若蘭和若葵與她一道去,三人在一起,也不算太壞。”
芳馨道:“姑娘想得周到。”
我嘆道:“可惜錦素的首飾都是宮裡賞的,不能帶走。”
芳馨道:“爲奴爲婢的,這首飾帶去了也是無用。”說罷望一望天色,“姑娘快走吧,再不動身恐怕來不及了。”於是綠萼捧着那件羣青長衣,紫菡扶着我的手,匆匆往內宮北門而去。
然而問過宮門的衛兵,才知道錦素已然出了內城,將從修德門出宮。幸而我升女校後能隨意出內宮。還未到修德門,便聽見若蘭的哭告聲:“求兩位大人,再等一會兒,朱大人與我們姑娘交好,一定會來的。”
一個男人不耐煩道:“已等了半日了,再等天就黑了。”
另一個男子陰陽怪氣道:“聽聞女校大人聖眷正隆,她若出宮來送你這個罪人,也不怕丟官?”
錦素的聲音甚是清冷:“兩位大人少安毋躁,容奴婢再等一會兒。”說罷從容行禮,依舊保持一個內宮女官應有的姿態與風度。她雖蒼白消瘦,卻也精緻整潔。烏髮間簪了一朵明晃晃的迎春花,綻出無限春意。
我疾步上前,拉起她的手,含淚道:“我來遲了。”
小錢忙掏出一小封銀子,塞到押解錦素的兩個男子手中,悄聲道:“咱們大人和於大人說一會兒話便好,誤不了事。”兩人相視一眼,將銀子掩在袖中,走開兩步。
錦素喜極而泣:“我就知道姐姐一定會來送我的。”
我笑道:“恭喜妹妹!”
錦素拭去淚水:“我聽遇喬宮的人說了,是姐姐尋出了真兇。”說罷深深一拜,“錦素仰仗姐姐多次相救,今生無以爲報——”
我忙扶起她:“都沒有時間了,還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麼?你此去西北,可有什麼打算?”
殘陽如血,又像一團即將燃盡的火焰,依舊懷着熾熱而美好的心願。夕陽照亮錦素的眉目,一雙妙目如秋水柔情無限:“錦素能去西北,效力軍中,心裡很高興。”
我一奇,隨即醒悟:“你是說昌平公?”
錦素頷首道:“昌平公總有一天會回到西北的,錦素便在軍中等着他。姐姐說,這樣好不好?”
我頷首道:“妹妹能看得開,自然是好。”
錦素嫣然一笑,在我耳邊輕輕道:“其實妹妹早已準備了一份大禮送給姐姐,權當報答姐姐數年的恩情。只是時候還沒到,請姐姐耐心等等。”
她的笑容這樣陌生,又如此熟悉。不知怎的,我心中閃過凜然寒意:“什麼樣的大禮?”
錦素道:“姐姐何必多問,耐心等等便好了。”
我無奈道:“罷了。”說着親自捧過綠萼手中的長衣,說道,“幸而貴妃將你的物事賜給我,這件衣裳是妹妹最珍愛的,現下完璧歸趙。”
錦素又驚又喜,接過長衣,雙手一沉,擡眼甚是詫異。一個男子上前道:“無論於姑娘從宮裡帶走什麼,都得查驗。”
我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冷漠而犀利:“不過是一件兒時的舊衣罷了。”另一個男子拽了拽他的袖子,兩人終是沒有上前。
我向錦素道:“妹妹在路上要好生保重身子,千萬別委屈了自己。”
錦素不動聲色,命若蘭將衣裳放進小包袱中。她再一次拜下,臉上帶着深切的感激和訣別的哀傷:“錦素拜別姐姐,請姐姐善自珍重,切勿以錦素爲念。錦素身在邊陲,必日日祝禱,願姐姐順遂如意,一生平安。”說罷站起身,深深看我一眼,轉頭毅然而去。
我默默看着她海青色的背影如一朵盛放的蝴蝶蘭花飄然落在凝重的朱門之外,不覺微笑。錦素雖被流放,終是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而我呢?我最想去的地方,又是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