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自然是有的。
程丞又不是熱血的毛頭小子,他沒有輕易上鉤,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心動了。
“賢侄,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
程丞沉默了一刻鐘,姜芃姬也不急,靜靜等着對方的答覆。
“侄兒知道。”
姜芃姬做事情,一向都是動腦子的,特別是這樣事關身家性命的大事。
程丞面上流露些許惶然,他道,“你既然清楚,爲何還要這麼做?”
姜芃姬嗤了一聲,輕蔑地張口,尖酸而刻薄,辛辣又直指弊病。
“爲何?說假話、好話、大空話,自然是爲了程伯父平生心願,讓數萬藏書甚至更多的書籍,能流傳後世,爲後人所知。說真話、實話、心裡話,自然是想改天換日,革弊立新、激濁揚清。這天下,終究是百姓的天下,絕而非一家一戶的天下,更不是後者玩弄政權、操控天下、爲所欲爲的玩具。士族把持大權,不願涉身實務,過着優容的生活,在奢侈中衰落腐朽。程伯父博學多識,您覺得如今的天下,亂成這樣,當真只是皇室的錯過?那些背後弄權的,一絲錯處都沒有?”
程丞聽了半響,怔在原地,艱難地道,“蘭亭,你也出身士族。”
哪怕程丞贊同她的說辭,偶爾有這樣的想法,但他沒膽子說出口。
“對我而言,百姓、蒼生,遠比個人、家族更重要。如能犧牲後者成全前者,我願傾盡一切。”姜芃姬冷靜地道,“士族之禍,若是不加以遏制,日後這天下只會更亂。伯父可想過,中原繼續勢弱,蠻族勢強,屆時會如何?說句危言聳聽的話,衣冠不復,這也不是不可能。”
程丞臉色煞白,心中動搖得越發厲害,甚至連手指都在顫抖。
姜芃姬一步一步逼着程丞,直播間的吃瓜觀衆也察覺出氣氛不對了。
【沉默寡言黃少天】:呃……誰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的記憶要是沒有跳票,主播剛剛還在向程丞安利印刷術和宣紙吧?怎麼話題一下子跳得這麼大,感覺氣氛都要凝固了。
【溫柔可人韓文清】:樓上的,少話嘮,少遊戲,多讀書。對於現在來說,印刷術不算什麼,有錢就能買複印機,但是在主播這個時代,印刷術是在向整個社會體系挑釁,你懂麼?
【沉默寡言黃少天】:不懂……你踏馬不也玩遊戲,頂着一個系列的id,誰不認識誰啊!
【心靈手巧喻文州】:簡單來說呢,在主播這個時代,讀書是相當奢侈的事情。書籍大多都是孤本,這就導致文化只在一個小範圍階層傳承,這是士族的優勢,有點類似階級固化吧。因爲如此,每逢大災大難,士族若是受損,同樣也意味着整個時代的文明遭到了衝擊。
這位觀衆打字速度好像比較慢,隔了好一會兒才又發了一條。
【心靈手巧喻文州】:在現代,正常收入家庭都能供養孩子讀書,抓住機會總能向上爬,一代比一代好。擱在古代,不一樣的。在這裡我嚴重批判“讀書無用論”,二十年前遍地機遇的華國和現在的華國能一樣?農民的孩子是農民,士族的孩子是士族。士族比常人優越,書籍是很重要的載體。若書籍不再是少部分人的特權,你說結果如何?主播的壓力很大。
正如打遊戲散排——打得好,不如排得好。
擱在這個時代,同樣能用一句話說明——學得好,不如胎投得好。
再有天賦,再怎麼聰明,僅憑“出身”這項就能壓死一批人才。
例如,將芃姬手底下的徐軻、亓官讓、楊思。
徐軻曾經入過奴籍,臉上還有抹不去的黥刑印記,這是他的人生污點。
亓官讓是混血,北疆蠻族和中原邊境女子所生,出身一樣備受詬病。
楊思更不用說,有個疑似花樓出身的母親,自小吃着百家飯長大。
要是擱在太平盛世,他們三人怕是要鬱鬱而終,哪怕心態好,這輩子也別想冒頭。
衛慈和豐真屬於家道中落,勉強還算是落魄士族,追溯到祖上,好歹有個拿得出手的祖先。
至於風瑾這個出身優渥的官n代,畫風完全不一樣。
姜芃姬要做的就是打破“出身”的禁錮,讓讀書不再成爲某些人的特權,只要有才能就有向上爬的機會。很多人無法改變自己的出身,但他們可以改變未來。
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哪怕普通人和世家依舊不在一條起跑線,至少能看到比肩甚至是超越他們的希望。
書籍、印刷術、宣紙?
這三者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姜芃姬要藉助它們,打破現有的體系。
這纔是程丞擔心恐懼的。
半響之後,他才哆嗦着脣瓣,聲如蚊吶。
“你瘋了……”
姜芃姬鎮定自若,“若無民,何來國?若無國,何來家?自古以來,多少人高喊爲國爲民,最後塵埃落定,一己私心只爲‘小家’。我想角逐九州神鼎,這便是一個未來天子該有的覺悟。我不求大同世界,但求九州一統,河清海晏。”
霸氣又囂張,令人畏懼顫抖!
程丞第一反應是她太囂張狂妄,第二反應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一個敢向現有社會制度挑釁、甚至是將它們徹底顛覆的人,自然是個瘋子,自然囂張狂妄!
“程伯父,您是文人。”
程丞瞬間啞然失聲,好似被人摁下了靜音鍵。
“我以爲您有凜凜傲骨,堅不可摧,這世間無人無物能將它折斷。”
程丞擡了擡眼皮,啞着聲音。
“你不用給老夫灌迷魂湯。說吧,你想怎麼做?”
姜芃姬脣角上揚,“宣紙的原材料多爲柏檀,崇州多得是這玩意兒,產量遠比竹紙多上千百倍,成本還低。木印印刷,書籍量產。小侄也不想做什麼,只想蒐羅天下書籍,填充書庫。待一方安定,建書館,立書院,不計門檻、不較出身,廣招適齡學子……”
程丞笑容帶着些許譏誚。
“就這樣?你讓老夫當個印刷木匠?”
“這怎麼可能?”姜芃姬眨眼,誠懇地道,“小侄希望程伯父能主持大局,編撰啓蒙讀物、修整書籍史冊、整理前後數百年失傳古籍、繼往開來……您的責任遠比小侄更重,更加艱鉅。”
程丞身子一顫,誰也不知,她這番話對他的心靈造成了多大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