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

腳步遲疑而來。

門從裡面緩緩的打開。

池豔媽媽的臉出現在眼前,依然隱約可見當年美麗風姿,卻比去年看上去年長了許多,新添了不少白髮。

人生無奈,歲月不饒人,僅僅一年時間,它就可以把許多人許多物變得面目全非。

我似乎沒有驚喜,只有心酸,我輕輕的顫聲叫了聲:“阿姨。”

池豔媽媽沒有應我,她只是驚疑的望着我,望了好半天才道:“尋歡,是你!果真是你!快進屋坐。”

然後一邊用手背不停的拭奪眶而出的熱淚,一邊把我讓到屋裡。

進得屋裡,阿姨便忙着給我倒茶,手激動得微微顫抖。茶水不均勻的注進杯子,她問:“尋歡,你怎麼到南充來了?”

那眼神分明像是猜出了我無事不登三寶店。

我沒回答,心裡的那些話總覺得不適合對她說。我們年輕人的事還是我們年輕人自己解決。說給她了徒增她的煩勞。於事無益,反而會讓她新添幾根白髮。

我打量了下房間,還是去年的樣子,只是人去屋空,沒有了美麗癡情卻又不失堅決果斷的池豔的身影。

我攤開手掌,把美女秘書託我轉交給她的塑料蘭花遞到她眼前,道:“阿姨你看。”

池豔媽媽比先前見到我時還要激動,一把將塑料蘭花捧到手裡,放在胸口,然後緊緊握住,更加熱淚縱橫,顫聲問:“尋歡,是她讓你給我帶來的?”

我點頭,道:“嗯。”

“你見過她了?”

“嗯。”

“你終於承認他這個爸了?”

“什麼?什麼承認他這個爸了?”

我很吃驚,我一直以爲她說的是“她”,是那個美女秘書。沒想到她竟說的是“他”,憶蘭的父親,那個醜陋的老頭,拋棄了我和媽媽的醜陋的老頭!

她很不解,望着我,道:“你不是說你見過他,是他讓你把這蘭花送給我的嗎?難道你只是見了他,還是沒叫他‘爸’?”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猶豫了會,還是低聲道:“阿姨,不是他,是她,是那個美女秘書,池豔的那個美女秘書,我在路上遇到了她,她讓我交給你的。”

池豔媽媽愣了愣,道:“哦,原來是她。”

聲音之輕,竟有幾許說不出的失望。

但她還是攤開手掌,那麼珍愛的望着手裡的蘭花,喃喃的道:“我怎麼忘了,青梅昨天看到過我想買下那盆蘭花,她也知道我喜歡這樣的蘭花的。”

我道:“阿姨,她叫青梅?那個美女秘書叫青梅?”

池豔媽媽道:“嗯,一個很好很懂事也很能幹的女孩。”

然後忽然扭過頭來,用很奇怪的眼睛看着我,道:“尋歡,你覺得她怎麼樣?”

我道:“很不錯啊,漂亮,溫柔,大方,還很體貼,對人也很熱情的。”

她便詭異的笑了,道:“嗯,不錯就好。”

我記起件事來,望着她手裡的蘭花,道:“阿姨,這樣的蘭花沒什麼特別呀,我家屋後隨處可見呢,你知道的。你怎麼對這種極平凡極普通的蘭花情有獨鍾呢?”

池豔媽媽望着窗外遠天上過往的雲,忽然不說話了,眼神飄浮又深邃,讓我琢磨不透。

良久,她才一聲長嘆,道:“你家屋後的蘭花再也找不到了……”

我很吃驚,問:“什麼?阿姨你說什麼?”

她轉過臉來,望着我一字一句卻無比痛心的道:“尋歡,你家屋後的蘭花沒有了,一株也沒有了,它們全都不在了。”

我望着她,更加驚疑。

她平靜了下自己,慢慢道來:“前段時間,我陪‘歡’,也就是你爸,去看過你媽媽。那裡孤零零的,只有個小小的土堆。枯騰纏繞,荒草新綠。你爸爸跪倒墳前,老淚縱橫,沙啞着喉嚨哭喊‘若蘭,歡來看你了,歡來看你了,歡對不起你和孩子,對不起你和孩子……’時已黃昏,殘陽如血,歸鴉盤旋,你爸的哭喊真的是讓人悲不忍聞呀。很久很久,夜色漸濃,他才慢慢站起來。我們又去了趟你們家那三間小屋。無人居住的房子是那麼破敗,殘檐破壁,已難避風雨。清冷的月色從瓦縫和破壁鑽進來,幾欲灑遍每一個角落。屋內的擺設還是舊時模樣,只是已蒙滿了厚厚的灰塵。地上鼠洞遍佈,老鼠滿屋子肆無忌憚的穿行,見了來人也並不怎麼避開。觸目傷心,你爸還未乾的淚又一次氾濫成災。更哪堪,我們說去屋後挖幾株蘭花帶回城裡,見花如見人,也權當是對你媽媽的思念的一種寄託,可誰知那裡滿眼只有淺淺的野草。也許是沒了你媽媽的精心照顧,也許是鄰家頑童常來此隨意踐踏,那麼多蘭花,竟一株也沒再長出來……”

儘管她那麼努力的讓自己平靜,但還是忍不住哽咽得說不下去。

其實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已經足夠傷心難受了。

我又一次想起了我的媽媽。

可想起我的媽媽的,真的只有我,抑或只有那個拋棄我和媽媽的醜陋的老頭嗎?

池豔的媽媽又何嘗不會想起?

在故鄉的哪一處,沒有當年她和我媽媽青春作伴,苛鋤勞動,又一起歸來的身影?哪一處沒有我和池豔赤腳跑過時留下的童稚的歡笑,和她們緊隨其後的無限憐愛牽掛和期盼的臉?哪一處又沒有她們一起並肩而立,對着遠方,憧憬各自的心上人歸來時望穿秋水的眼神?

……

好一陣沉默,傷心的沉默,我輕輕的問:“阿姨,這麼說來青梅說你失蹤了的那幾天,你其實是和……”猶豫了下,我還是沒說“我爸”,我說“他”,“和……他去看我媽了?”

池豔媽媽點點頭,輕輕拭乾臉上的淚水。

我道:“可是你爲什麼不給池豔說呢,你可知道池豔那幾天好着急的。她給我打了好多個電話呢,只是我那時電話掉了,一個也沒接到。”

池豔媽媽道:“我爲什麼要給她說?她有什麼事又什麼時候找我傷量了?”

我沉默,我聽得出她很生氣。

難道池豔結婚了真的變了?對阿姨關愛得真的太少?

不過我隨即又疑心阿姨不告訴池豔,是不想讓池豔知道憶蘭的爸其實就是我爸,不想讓池豔知道我和憶蘭其實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不想讓池豔知道我和憶蘭的婚根本就沒結成,不想讓池豔知道我至今單身未娶。

她知道池豔曾經愛我的,也許現在還愛,她怕池豔知道了這些生出別的想法。儘管池豔結婚後有些地方讓她孤寂了不開心了,但她還是希望池豔和子揚的婚姻幸福。

……

下午陪池豔媽媽出去走了很多地方。

有時她會坐在一張石凳上不捨起來,有時她會對着樹蔭下的一小塊草地若有所思,有時她會對着路邊那些被媽媽牽着手蹦蹦跳跳的在陽光下遠去的孩子嘆息:“要是孩子永遠都這麼大該多好,就可以天天陪在媽媽身邊。哎,可自己當初爲什麼總盼着池豔長大呢?難道我當初就不知道女兒長大了是要出嫁的麼?”

她果然是寂寞的,因池豔的出嫁而寂寞。那石凳,那草地,那小孩都讓她想起了從前有池豔在身邊的歡樂時光。

如果池豔現在就在身邊,我一定會唱一首歌給她聽,反反覆覆,不知疲倦,並且越唱越動情。

“找點空閒,找點時間,領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帶上笑容,帶上祝願,陪同愛人常回家看看。

媽媽準備了一些嘮叨;

爸爸張羅了一桌好飯。

生活的煩惱跟媽媽說說;

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談談。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幫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圖兒女爲家做多大貢獻。

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團圓圓!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給爸媽捶捶後背、揉揉肩,老人不圖兒女爲家做多大貢獻。

一輩子總操心就換個平平安安!”

陳紅的歌,早已唱老,幾年前誰都會哼幾聲,現在很少聽見了。

池豔也一定會唱的,也許比我唱得更好,可是她卻沒能做到。

熙來攘往,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

也許,憶蘭的父親,那個醜陋的老頭,走過家裡那些我曾經和憶蘭走過的地方,尤其是我單獨住過的那間如我故鄉的小屋一樣的小屋,他也在痛苦思念呢。

……

我咬咬牙,望着遠處一池被暖風吹皺的春水,問池豔媽媽:“阿姨,叔叔呢?”

我忍下了接下去要說的話,我怕池豔媽媽更加孤寂。

她本已孤寂。

但池豔媽媽早已明白了我話裡的意思,道:“你是問池豔她爸吧?別提他了,他一直都很少在家的。他總有忙不完的事,總有不回家的理由。其實要麼是俗事纏身,要麼是遊山玩水去了。最近卻又遇上了個什麼青年,說是那青年曾怎樣在一件突發事故里捨生取義,殺身成仁,救了他和子揚的妹妹,從此便和那青年成了忘年之交,也不知一起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去了。”

我從沒見過池豔她爸,聽池豔媽媽如此一說,竟忽然對那個從不曾見面的老人充滿了好奇。這樣一個長年不歸的人,這樣一個總是找藉口流連在外的人,這樣一個可以和一個青年做忘年之交的人,會是怎樣一個人呢?是像憶蘭的父親,我的爸爸,那個醜陋的老頭,那樣心狠那樣不顧家呢?還是像金庸筆下的老頑童般妙趣橫生?

還有那個年青人,也許他當時另有目的,他並不是要救池豔她爸,他只是要英雄救美。想必子揚的妹妹出生富家,也應該有幾分姿色吧?但放眼當今,人人自保,能臨危不懼,挺身而出的人有幾個?更何況,他還能與一個老年人做忘年之交,也應該有着幾分與衆不同的特別吧?

……

回到池豔家,已是黃昏,那個說是已搬來池豔家住的美女秘書青梅還沒有回來。

我有些失望。

無論有多少旁的事,我最牽掛的還是和南娛公司的那筆業務,還是希望儘快通過她與池豔單獨見一面。

我得早一點回到柔娜身邊,與她朝朝暮暮,不再彼此牽掛。

我在窗前向下張望,期待着能忽然看到青梅美麗的身影,在小區門口姍姍而來。

池豔媽媽拿着衣叉在另一邊的窗前收陽臺上的衣服。

“哎,哎,糟了!”

我忽然聽她在一旁喊。

我扭過頭去,只見她手趴在陽臺上,俯首向下看,神色很是着急。

那根先前握在她手裡的衣叉,亂橫在旁邊的牆角。

我急忙走過去,問:“阿姨,怎麼了?”

並且也立在她身邊,把手趴在陽臺上,俯首向下,看她看的那個方向。

我看到了,是件胸罩和一條女人的內褲。

粉紅的胸罩,正前方有着很好看的兩朵玫瑰。

黑色的內褲,性感之極,那最該隱秘的地方是一片魔鬼般怪異的樹葉,薄如蟬翼。

大概是池豔媽媽在收衣服時,一不小心從衣叉上滑落的。

它們掛在同一個衣架上,正躺在樓下的雨棚邊沿,隨時都可能繼續跌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