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噫,仇人

風聲滿耳,廊外是鋪天蓋地的雪,廊內是那人平緩低沉的聲音,微微彎着一條脊背,只留下一個安靜側臉,偏頭側過一點給人看。臨光就靜靜站在廊下,聽着堂內那兩人談話。

恰在臨門一腳,可這一腳卻怎樣都難以邁下去。

她陷在兩難境地,猶豫不決。

可身側人早已察覺她異樣,瞥目望過來,在她面上掃一眼,極自然就脫口而出,“這時候提督正面客,想必見的便是那位大人,臨光你不與我一同去?”

極輕的話音,乘着風聲落入耳裡,臨光一個字也沒漏岔錯聽,可她無端端就生出些力疲之感,想見就要推辭,“不必,你自行進去,提督那裡,我就不去他眼前擾人了……”言落轉身便要行,朝着廊下邁出一步來,沒料卻叫身後人穩穩抓住了衣袖。

那手固執有力,貼着衣袖便不放,臨光掙脫不出,又做不得大動作,只好停下腳來,耳聽得他又道,“既來之則安之,這道理你竟是比我還不知?”

臨光聞言皺眉,可未等她躊躇說出一句話來,博金已又續道,“提督那處,你若有話自去說,推到我頭上來,仔細改日提督拿了你小辮子。”是笑着的口吻,可那形容卻極是正經,板着一張臉上下打量人,一雙眉微微一擰就能唬得住人,臨光自然也不例外。

由此真是恨不得能回到先前尚還在正儀堂時候,在自己出堂之時就斷然拒絕,一時又悔恨自己耳根子軟,如何就叫這博金一句話誆了來,目下倒是好了,趕鴨子上架,真是騎虎難下。

她嘆一口氣,胸中鬱結不去,還是不想認命,好言好語想同他打一個商量,“左右提督也不知曉……”

可誰知話還未說完,已聽極熟悉一道聲音,高揚着傳入耳裡,叫道,“來便都來了,站在門口不進又是什麼事!”陰陽怪氣的調子,在這飄雪風寒的凜冬極磕牙。

臨光一凜,直覺擡頭去望向堂內,也是沒防備,不期然就同堂內一人四目對了個正着。

她站的位置巧妙,恰在廊下又隱在門邊,鬱鬱蔥蔥一盆子金盞花將人擋了個結結實實,只留一條不大縫隙,是以正堂中望不見她,偏過一些來自然也瞧不見。而她卻得以自那尺寸之間,將那堂內探量了個遍。

連帶着先前沒能打量到底的那個人,也一點不差全都落在她眼底。

那人穿一衫皁色長袍,腰間拿細珠串小小一個魚袋,黑紅相間倒也是得宜,箍着窄瘦一段腰,全都斂進同色的一條腰帶裡去了。再擡目上看,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可眉是彎的,脣是翹的,眼睛又是漆黑如炭,圓溜溜藏着點不爲人知心思,深沉似海一樣,定定將她望着。

這眼神她熟悉,是貓兒見了老鼠,非要撲騰上來撓你一臉血珠子,一時又有點垂涎意味,要說她如何知曉,全因她常在宮中行走,華容殿裡曾見過不少次這樣眼神。

閒話還是壓到以後再說,且先來說說這眼下。臨光乍見便驚,可她這許多年不是白過的,宮裡頭什麼妖魔鬼怪沒見過,便是魑魅魍魎來上一波殺到她眼前,她也能面不改色將這事掀過去不提,目下只是一箇舊識,自然也在她面上挑不起什麼大波瀾。

她佯作無意低下眼,鎖着眉頭,沒叫旁人瞧見她眼裡百般掙扎,縱使是躊躇不前,仍還是低聲同博金說道,“提督既然有話,倒是不去也不行了,”肩一攤,自然認命,“走吧。”

博金自始至終未發一語,他亦是擰着眉頭,瞧堂內兩眼,又將目光偏過來去望臨光,半晌什麼都沒瞧見,耳邊又聽見臨光催他,只好提足邁步,望着堂內行去。

只不過隔着一道門檻,可堂內堂外卻是兩番天地。外頭是風雪滿天鋪過來,裡頭卻是溫暖如春,臨着門檻邊立着半人高長一臺烏木花架,上頭放一樽獸耳三足大瓷盆,裡頭金盞蔥鬱,一直要長到人胸脊。那花也打理得精緻,葉翠而花黃,一瞧就比人活得滋潤許多。

臨光行到堂正中站定,一面暗歎自己竟還有這閒心思,一面又覺着這花香膩味,她不過腦門一懵的瞬間,便聽上頭有人開口,“今日來得倒是時候,怎的連你也過來了?”

是朝着臨光問的,臨光腦內清明,將前因後果都想明白,自然也不敢怠慢,立時彎腰福了福身,道,“今晨突想起來,許久未曾跟提督請過安,正逢上得閒,便來提督跟前伺候一日。”

這話說得對人胃口,只聽話落那人就笑起來,“全是你有心,這樣壞天氣還記着。”

臨光沒擡頭,老老實實謙虛應聲,“提督謬讚。”

她垂着眼,一雙眼自然不敢四處亂飄亂移,可無端端就是有種感覺,覺着這堂中不止一人將目光落了在她身上,好不容易想要擡起頭來探看一瞬,卻聽手邊博金極恭謹向着座上人行了一禮,道,“原提督頭前日說有差事遣我來,這時冒昧問上一句,單憑提督差遣。”

話落自然垂首並足,只等着堂上那人發話。

卻也不過是一瞬時,便聽“啪——”一聲拍掌聲,是這不大靠譜的提督恍然大悟,似是纔將將想起來舊事,叫人一提醒,忙不迭道,“是了,前幾日便說過,今日這立身館中要新來個管事的,你既是熟知館中事物,這事情差遣你便沒半分差錯,也是信得過的,這就交給你了——”

旋即又喚,是隔着不大遠的堂中座椅,“尺玉。”

一人應聲而起,站於齊腰高的桌几邊,微微拱手作禮,道,“提督請吩咐。”分毫不作僞的平緩聲音,聽不出溜鬚拍馬,可臨光隔着三五步聽來,沒來由生出來一點這人表裡不一的感覺。

也合該是她要同這人牽扯,只聽那邊不大靠譜的提督繼續道,“你往後便要常在立身館當職,這兩人算來是你同僚,你多瞧着他們便是。”是指着臺下兩人說的,倒是好一手不辨是非黑白的糊塗本事,三言兩語將臨光也牽扯到。

臨光乍然聽聞,是驚是震,她全然忘了反駁,只知曉猛地擡頭去瞧五步遠的人。

韓尺玉,甚或說那時候還叫韓功予,同她隔着遙遠五年的舊識。

有句話叫往事如煙,說的就是前仇盡解冰釋前嫌,她自認也不是什麼小肚雞腸的人,尋常人得罪她一兩句話,展眼之間便能拋到耳朵後面,可眼前這人,臨光瞧着瞧着,忍不住又要陷入兩難境地。

這堂中算不得亮,他是臨着光站,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正好沐在晦暗的天光之下,堂外寒冷的風漏進來一縷,吹起那額前亂髮,“呼——”一聲落下來,遮住了他一雙眼,可眉毛脣角卻是翹着的,心思半點也不掩藏,盡數展露於人前。

只見他朝上拱拱手,道,“勞煩提督,”聲音倒好聽,天外清籟一樣傳來,誰料後頭還有一句,似笑非笑朝着臨光博金兩人,“日後還請兩位多多包涵,若是有所得罪之處,尺玉在這裡先賠個不是。”

油腔滑調,聽得臨光猛然回神,心底裡冷哼一聲,暗道這人真是捉摸不定。

可她冷淡,那邊博金卻熱絡,從未瞧見過外人一樣,殷切作揖回禮,連連擺手,“韓大人多慮,這話還是該當我來說纔對。”一面說,一面又暗地裡扯扯臨光衣角,一副生恐她當場撂手就走的模樣。

臨光心裡正五味雜陳,自然百般不情願,叫博金這樣一拉一扯,眼風一掃又將座上提督神色撞進眼裡,心內一凜,性子立刻軟和下來,勉勉強強彎了膝蓋同韓功予福一福身,倒也就罷了。

也不知是韓功予心寬,還是這人是個一條筋的,似是全沒有留意臨光異樣,微微勾出一點笑,才瞧着臨光攀扯道,“這位女官瞧着眼熟,能登得司禮監佔得一席之地,想來也是不凡。”

這人搭話的本領真是拙劣,瞧見個人就說人家眼熟,這路數早不知千百年就叫世上人用爛了,這時候還拿來嚼老梗,不免得要惹人嫌棄。

可臨光嫌歸嫌,面上卻不能表露,仍是微微彎着脊背,假作爲難模樣瞧瞧他,又側目看看座上那看好戲的提督,這才又轉過臉去,老老實實道,“大人說笑,臨光入宮非一日之久,哪裡能識得大人這樣有權位之人。”

實則小小一個立身館新管事,真算不得什麼大官大位,可臨光有意同這人撇清關係,自然不能再往上靠,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到要深思熟慮之時已爲時已晚。

韓功予倒是不驚訝,好似早已想見她會這樣打太極,一笑便狡黠抓住她話裡關鍵,奇道,“哦?臨光?”他直視過來,盯着她額前鴉發,玩味一笑藏在脣角,“不知曉女官貴姓,這名兒倒是同我從前一箇舊識有些相似。”

目下這人形容,有些似是行走花間的浪蕩子一個,當街攔住了人家姑娘,嬉皮笑臉就要求取名姓,指不定怎樣不要臉,臨光一聽險些氣結。

可她忍功了得,心絃乍然崩起那瞬,面上神色卻不變,從定不見丁點慌張錯亂,道,“賤姓姜,倒不敢高攀大人。”

哦一聲,那人點點頭,又是意味深長的一問,“可是從前姜家舊案那個‘姜’?”

這話綿裡藏針,直逼臨光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