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司以琝出宮的事情便安排妥當了,爲了安全起見也爲了行動方便也爲了不影響三皇子的名聲,司以琝只是以雪傾女兒的名義出京。
隨行的護衛也假借雪府護衛的身份。
雪傾的女兒雪凝和司以琝的年紀原本便相差無幾,讓司以琝做了女裝打扮裝成了雪凝,倒也沒有人懷疑,至於三皇子,便對外說要去佛堂那裡爲全宸皇貴君祈福,便可掩人耳目。
司以琝對於這個安排並沒有異議,只要能夠讓他出宮,什麼都成。
雪氏姐妹對於司慕涵的這個決定有些意外,但是卻也沒有說什麼便應了下來。
至於被借用了身份的雪凝,因爲她是雪傾的嫡長女,如今正代替母親在祖籍爲祖母守孝,深居簡出的,倒也沒有造成多大的不便。
司慕涵和司予述親自將司以琝一行人送到了城門外。
“琝兒,你一定要小心,凡事都要聽二姑母的話。”司予述不厭其煩地繼續叮囑着。
司以琝認真地一一應了,“皇姐你放心,我會的,你在宮裡面也要保重,也要照顧母皇。”
“我知道。”司予述點頭,“琝兒……若是……若是……你也要安全回來。”
司以琝知道她未曾說下去那些話是什麼,忍下了眼中的淚水,“皇姐,我知道,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回家的。”
說罷,便走到了司慕涵的面前,“母皇,你不要擔心,琝兒會很聽話,不會任性不會胡鬧……琝兒會每天給你寫信……琝兒一定會盡一切辦法找到父君的……”
“母皇知道。”司慕涵撫着兒子的頭,“外面比不上家裡,照顧好自己。”
“嗯。”司以琝伸手抱着母親,他想跟母皇說他很捨不得母皇,可是卻又擔心說了,母皇便不會讓他去找父君,“母皇,你放心,琝兒一定會好好的,琝兒不僅自己要好好的,也會將父君找回來……”
“陛下,時候不早了。”雪傾上前,垂首道。
司以琝鬆開了手,“母皇,你也要照顧好自己,不管朝政多麼的忙,你都要按時用膳,按時就寢,要注意身子,按時宣御醫診脈……”
“母皇知道了。”司慕涵擠出了一抹笑容,說道。
司以琝又說了絮絮叨唸了許多,最後在雪傾第二次催促之下,方纔狠下心來咬了牙轉身上了馬車。
“陛下放心,草民會護三皇子周全。”雪傾正色地對司慕涵保證。
司慕涵看着她,沒有說什麼,只是臉色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
馬車啓程了。
司以琝從馬車的小窗內探出了頭,看着母皇和皇姐離自己越來越遠,最後,再也忍不住撲到了雪傾的懷中哭了起來。
他真的好想好想去找父君,可是他也好捨不得母皇和皇姐。
他長了這般的大,從未想過要離開母皇和皇姐這般長得時間。
以前他總是想着出宮玩,想着出京城去遊歷天下,可是現在他真的出了宮出了京城,他卻高興不起來,而只是覺得心裡很難受。
雪傾看着司以琝這般哭着說着心裡的不捨和難受,心中也是難過不已,不停地小聲安撫着,恍惚間,她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許多年前,她帶着汐兒出京去學藝之時他也是這般哭倒在了她的懷中。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說着他的不捨。
想至此,雪傾的心,更是難受。
她也不敢肯定這一次出來,能不能得到一個好消息。
司慕涵站在了原地,直到了馬車已經完全走出了視野,卻還是一動不動。
司予述看了她一眼,然後擡手,緩緩地牽上了母親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正緊緊地握着,僵硬無比,心裡像是被針紮了一下,顫顫了顫,“母皇……”
司慕涵神智被這一聲的叫喚給拉了回來,隨後,扭着已經僵了許久的頭,看向女兒。
“琝兒不會有事的。”司予述緩緩地開口,“母皇,我們回去吧。”她牽緊了母親的手,神色當中多了一抹肅然,“母皇,兒臣會呆在您身邊陪着你的,琝兒也會回來的。”
司慕涵凝視着女兒會兒,然後點頭。
司以琝出京了,宮裡面的日子還是照樣地過。
司慕涵除了每一日從暗衛的口中聽取司以琝在外面的消息之外,便是忙着處理朝政,快入春,但是南方卻還是沒有下過一場像樣子的大雨,入春後的春耕怕是又無法進行了,雖然朝廷花了大力氣來處理南方旱災,但是也僅僅能夠控制住不讓災民暴亂罷了,要徹底解決這件事,如今似乎也只能看上天了。
除了等待天公作美之外,朝廷也一連推出了不少的政策。
尤其是在農業灌溉以及河道疏通方面。
農業水利設施這方面在之前朝廷已經着手去處理,如今雖然未曾有大成效,但是已經是畢竟是已經提上了日程,而且也積累了一些經驗,但是河道疏通這方面,卻是塊硬骨頭,當年永熙帝着重發展海運,其中一個因素便也是因爲大周內陸河道多是淤塞,不利於航運,而朝廷尚未有精力來疏通河道,可是南方大旱之後,河道疏通這件事便被推到了永熙帝的面前。
河道疏通這是不僅僅牽涉到了農業灌溉這一個方面,還有航運,防洪等等方面,比起開通海運,更是複雜百倍。
大周立朝以來,內陸從未發生過大型的洪災,但是,如今南方的旱災卻也給了所有人一個警示,沒有發生過並不代表不會發生。
這幾日,御書房案桌上堆滿了大周河道圖。
工部負責這塊的人員更是一天進出御書房好幾趟,內閣更是忙翻了天。
謝淨芸年後康復上朝面對的就是大筆大筆如流水般撥出的銀子,同時還得防範所有經手得下屬人員從中謀利貪贓枉法。
而御史臺所有御史的眼睛最近的都緊緊盯着戶部。
此外,吏部緊鑼密鼓地爲之前東南大清洗一事收拾尾巴,幾乎每日都要發出許多份的官員調令以及任命,翰林院內不少還在熟悉政務的科考進士也都得到了任命,前往東南各州任職。
兵部也繼續年前的工作,做好西南戰事的後續工作,莊銘歆和康王在也已經完成了犒賞臨淮河軍營將士的任務,正返回京城途中。
兵部除了忙着這件事之外,還有便是去年武考的事情,因爲去年永熙帝大開殺戒,所以原定於去年秋大周史上第二次的武考顯得有些黯然失色,雖然如期舉行了,但是成果卻是不大。
兵部年前已經將所有的情況都呈給了永熙帝,只是永熙帝卻一直未曾有指示,而年後開朝之後,方纔下了旨意,讓兵部和吏部依着各自情況擬出了章程,將武考當中得了名銜的考生依着各自的情況一一分派到了三大邊境軍營歷練。
而刑部開年之後原本沒什麼事情,但是因爲年前秋後處決了太多的人了,以致到了現在,不少刑部官員身上都還帶着極重的煞氣,大有生人勿近之感。
禮部除了籌備文德貴君以及榮君遷陵的事情,還得配合吏部等籌備二月初的春闈,許是因爲朝中缺人才,所以永熙帝對於這一次的春闈格外的重視,命安王總攬這事並任主考官,隨後又下了旨意,將安王世子賜婚於前西北主將蕭月大將軍之嫡出孫女,禮部擇日爲其完婚。
與其同時,皇家還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泰陵中傳來消息,先帝昭皇貴君病危,端王上了摺子懇求永熙帝讓其前去泰陵探望。
永熙帝將摺子留了一日,然後便準了端王的請求,同時准許端王孝王領着後眷孩子一同去。
在端王以及孝王去泰陵探病後每兩日,泰陵便傳來了消息,先帝昭皇貴君病逝,而同時還傳來了先帝九皇女瑞王司幕臻暴斃的消息。
永熙帝接到的密報當中多了一句,瑞王被病重中的昭皇貴君毒殺,毒來自於夜太君。
永熙帝下旨禮部,命其以皇貴君以及皇女的喪儀來操辦兩人後事。
後又追封先帝昭皇貴君爲慎謹皇貴君,且赦瑞王后眷出泰陵。
端王將瑞王后眷接回了端王府,並且在端王府後院中圈出了一塊給其居住。
瑞王沒有正君沒有嫡女,其側君庶出子女等人也因爲被圈禁了許多年,不敢再掀風浪,便安分守己地呆在瑞王府中。
其後待慎謹皇貴君以及瑞王的喪期過後,端王正君更是親自操辦了瑞王庶出子女的婚事,因爲瑞王已經被貶爲庶民,所以其庶出子女的婚事無需經過禮部以及內務府,男子備嫁妝出嫁,女子娶夫撥出銀錢出王府另設宅子獨居,倒也是當家做主安居樂業了。
自然,這些都是後話。
且說端王在接到了泰陵當中傳來父親以及同胞姐姐同時去世的消息,硬是呆愣了許久。
端王正君見了這般情形很是擔心,“殿下,請節哀。”
他不知道那日去看望先帝皇貴君之時,先帝皇貴君究竟與妻主單獨說了一些什麼話,可是,自從那日回來之後,他便日夜憂慮。
當年先帝駕崩的事情他多多少少也是聽聞了一些,後又無意之間聽聞了妻主當年對鳳後所做的那件事,更是惶惶不可終日,雖然他是鳳後親自指婚入端王府的,但是他卻還是擔心鳳後秋後算賬。
妻主將當今帝后都給得罪了,往後豈能有好日子過?
端王想起了之前除夕宮宴鳳後那冷淡的態度,心裡更是擔心先帝皇貴君又會給妻主說了什麼慫恿的話。
如今他們的日子雖然過得不算很風光,但是卻也安穩,他真的擔心妻主又會一時糊塗做出什麼事情來。
端王看了一眼自己的正君,“我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端王正君一愣。
“父君那日跟我說過,他不會再連累我,他會讓我好好地過日子。”端王呢喃着,眼中有着痛楚。
端王心中一凜,“殿下的意思是……父君他……”
“那日見了皇姐,她似顛非顛的……”端王繼續低喃着,“也許,死對她來說是一件好事……父君雖然病了,但是卻也明白……所以他帶着皇姐一同走了,父君都知道……這些年,其實我也怨過了父君的……父君明明是母皇最寵愛的君侍,可是當年他卻……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當年若是父君沒有攙和進皇姐的謀逆當中,母皇或許不會……不,皇姐都謀逆了,母皇怎麼可能還會一如既往地寵愛父君……”
她看向端王正君,眼中有着極深的哀傷,“你知道嗎?當年父君的心裡眼裡最看重的還是皇姐,沒錯,皇姐比我和皇妹都要大許多,是父君的希望,可是,父君那時候可有想過我們?父君一心一意地幫着皇姐,卻未曾爲我和皇妹皇弟安排後路……反而是……當年,我得了陛下的恩准去看望父君,而那時候,父君關心的確不是我們在獨自在宮中過的好不好,而是讓我爲他爲皇姐報仇……後來,我陷害了鳳後,陛下震怒……
在那幾日當中,我看着皇妹和皇弟眼中的恐懼,幾乎崩潰……我自己可以不怕死,可以爲了父君和皇姐豁出去一切,可是,我有什麼資格讓皇妹和皇弟陪着我死?……後來……出宮了,住在了這名不正言不順的王府當中……皇妹得不到很好的叫道,皇弟的婚事更是沒有希望,再後來……南詔國前來求親,那一刻,皇弟明明怕得渾身顫抖,可是,卻還強顏歡笑地告訴我,讓我別擔心,他嫁去了南詔便是尊貴的太女夫……我和皇妹便無需再擔心陛下或者鳳後要對我們斬草除根……
若是當年我沒有陷害鳳後,安分守己,待皇妹長大了之後再求翊君向陛下美言幾句,皇妹應該可以得到了一個好前程,而不是如現在這般到了現這個年紀方纔得以封王,甚至連一座王府都沒有……當年皇妹還小,不管是對父君還是對皇姐的印象都不深,陛下會更加放心的……可是這一切都被我給毀了……還有皇姐……”
“殿下,別說了。”端王正君制止了她繼續往下說,伸手抱着她,“殿下,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們現在也很好,都很好,皇弟雖然遠嫁,但是王家對他很好,他的日子過得也很好,皇妹現在也封王了,等大婚之後,陛下也會賜下王府的,殿下你看,當年康王不也鬧得很厲害嗎?如今陛下也是一樣沒追究,甚是還有意起用她……殿下,一切都會過去的……如今父君去了……皇姐也走了……便是陛下心中仍有疑慮,但是隻要我們都安分守己的過日子,陛下也不能拿我們怎麼樣的……而且陛下若是真的要處置我們,當年便處置了,殿下,我們好好過日子,其他的什麼也不管了,殿下,往後我們好好過日子……”
端王在他的懷中低聲啜泣……
……
交泰殿外
水墨笑躊躇了許久方纔下了決心讓人去通報。
半晌後,前去通報的宮侍回稟,“鳳後,陛下請您進去。”
水墨笑雙手握了握,然後緩緩地走進了交泰殿,走進了御書房,隨後便見司慕涵正埋首於一大堆的圖紙之中,愣了愣,隨後行禮,“臣侍見過陛下。”
司慕涵放下手中內閣擬寫的疏通河道的方案,擡頭看向他,“鳳後來見所爲何事?”
水墨笑雙手依舊緊握着,面容也有些僵硬,“臣侍有些話想與陛下說。”
“那便說吧。”司慕涵低下了頭,繼續處理着手中的事情。
水墨笑見狀,一口氣哽在了喉嚨當中,上下不得,“臣侍未曾照顧好四皇女和三皇子,特意來請罪。”
司慕涵頓了頓,然後擡起了視線,卻有些清冷,聲音似乎染上了怒意,“鳳後很閒嗎?”
“臣侍不閒,可是臣侍若是再這般當做什麼也不知道得話,便更是無法處理好手中的事情。”水墨笑咬了咬牙關,幾乎豁出去了,今日若是不說清楚,他往後的日子便不需要過了,沒錯,先前安王找四皇女的事情以及後來三皇子偷跑出宮一事,都是他的疏忽,說是他沒有盡到照顧的責任,也不爲過,她若是想因爲這樣而責罰他,他也認了,可是他卻受不了她這般的不冷不熱,“當日我沒有護好四皇女讓安王跟她說了那些話,後又沒有照顧好三皇子讓他有機會偷跑出宮,我承認,這兩件事都是我的疏忽,你若是想處置我,大可說了就是,不管什麼處置,我也認了,可是……”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可是如今你這樣算什麼?要罵不罵,要罰不罰的!你到底想如何?!”
這些日子他心裡所承受的並不比她的少!
他並不求她能夠他多少回報,但是她能不能也理解一下他?!
他已經盡了努力去做好一切,去盡一個鳳後一個嫡父的責任了,而且站在鳳後和嫡父的立場上,他甚至已經做得比所有人都要好了!
司慕涵聽了這些話,眼睛眯了起來。
水墨笑還想說什麼,卻被一聲低喝給打住了。
“出去!”司慕涵沉着聲音喝道。
水墨笑臉色一變,“你……”
“出去!”司慕涵又喝了一聲。
水墨笑看着眼前這張冷漠的面容,心酸頓時涌上了心頭,他這是做什麼?做什麼?早便知道他不可能得到所期待的結果,卻爲何還要來自取其辱!他做什麼這般的犯賤?“不管你心裡如何的想我,我水墨笑可以對天發誓,這些日子以來我所做的一切都問心無愧!”
說罷,便咬着牙拂袖而去。
身後,傳來了一陣東西摔打下地的聲音。
水墨笑合了閤眼睛,將那象徵着軟弱的淚水給嚥了回去,可是,即便將淚水嚥了回去,即便他已經告訴自己不要去在乎,可是心裡的難受卻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了,除了交泰殿,他沒有回朝和殿,而是在宮裡面漫無目的走着去。
心隨着在冷風的吹拂之下,越發的冰涼。
他真的不求什麼,可是,他就是受不了她這樣的態度。
他情願,她如同之前那般與他大吵一場。
可是如今,她沒有對他說出一個斥責的字,可是,冷漠卻像是一把鈍刀一般,一點一點地割着他的血肉。
沒有一刀兩斷的痛快,只有不斷延續的折磨。
他知道她此時心裡難受,可是他也不好過。
爲何她便不能也理解一下他?
他與她也是這般多年的一日一日過下來的。
即便沒有與雪暖汐那般的深情,但是感情總是會有吧?
這般多年的同牀共枕,難道她對他便沒有一絲的感覺?
水墨笑心裡也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糾結這些事情,可是這兩日,當日她對他那般冷漠的指責,那日,她抱着三皇子從他的身邊插身而過的情形,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腦海當中迴盪,還有三皇子出宮的行裝,她也未曾讓他準備,她寧願將這件事交給內務府也不交給他這個也是養着孩子的嫡父!還有這幾日,從三皇子離宮之後,她每一晚都會來朝和殿,但是卻始終未曾踏進他所住的正殿,而只是去偏殿那裡看四皇女,即使自己厚着臉皮去了,她卻是對他視若無睹,她可以和晏兒笑着說話,卻始終不肯給他一句溫和的話。
她在用冷漠告訴他,她不信他!
水墨笑真的不怕她任何的指責懲罰,可是卻承受不了這般的冷漠。
況且,他的錯,便真的這般嚴重到了要她這樣嗎?
他無法接受,即便他不斷地說服自己她心情不好,心裡難受,他還是接受不了。
爲什麼她便要這般對他絕情?!
水墨笑便這般漫無目的地走了將近一個時辰,幾乎將整個後宮給饒了一圈,最後卻在佛堂前停下了腳步,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回來這裡,或許,他心裡真的很想找個人說話,而在宮中,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聽他傾訴的人。
孩子,他不能說,同爲君侍的蒙氏蜀氏,他也拉不下臉面跟他們說這些話,親人……他的親人,如今都在漠北……
身邊的宮侍……
如何能夠跟他們說這些事情?
水墨笑在這一瞬間猛然驚覺,他竟然這般的孤單,連想找一個說心事的人也沒有。
程氏此時住在了佛堂。
平日他並不常出佛堂,總是整日地呆在佛堂當中誦經唸佛,平日間也沒有多少訪客,水墨笑和蒙斯醉都忙着後宮的瑣事,而蜀羽之雖然想抱着四皇子來看他,但是如今天還冷着,他也不敢帶着孩子經常出來。水墨笑讓隨行的宮侍等在外面,自己一個人進了佛堂。
佛堂的環境雖然及不上其他的宮殿,但是卻也不差,甚至比承安寺好上許多。
依着程氏的要求,佛堂平日只留下兩個打掃的送飯的宮侍,其他的便沒有多留,而這個時候,兩個宮侍都在忙着,所以,水墨笑並沒有見着。
在佛堂的正屋內,程氏如同往日一般正誦着經。
水墨笑進了來,卻沒有打擾。
程氏誦經誦的很入神,直到過了許久,方纔發覺了屋裡多了一個人,不過卻沒有過多的驚訝,只是淡笑問道:“鳳後怎麼有空過來?”
水墨笑回過神來,擠出了一絲微笑,“原本該每日來向您請安的,只是最近宮裡面的事情多,所以……”
“鳳後無需這般。”程氏站起身來,“我說過,這裡面住着的只是一介僧人罷了。”
水墨笑輕輕一笑。
程氏請到了一旁的桌子坐下,“這茶是涵兒讓人去承安寺哪裡給我帶來的,你試試,雖然沒有宮裡面的好,但是卻也別有風味。”
水墨笑愣了愣。
“鳳後覺得我不想出家人?”程氏笑道,“其實,我也知道,即便我每日誦經唸佛,我也成不了真正的出家人,主持很久以前便已經斷言了。”
“我並非這個意思。”水墨笑忙道。
程氏道:“佛,只是我用於逃避不願意面對的現實的工具罷了,如同,冷漠之於涵兒。”
水墨笑又是一愣。
“鳳後眉宇之間的黯然可也是因爲涵兒?”程氏像是看穿了水墨笑的心似的。
水墨笑沒有回答。
程氏低了低頭,“三皇子出宮之前的那晚上,涵兒來過這裡,也是坐在瞭如今你所坐的位子上,端着我倒的茶,卻始終一言不發。”
水墨笑倏然起視線,滿是訝然。
“她就在這裡坐了許久,直到離開之前,方纔問了我一句話。”程氏緩緩地說着,“她問我,父親,我這樣做真的對嗎?”
水墨笑看着程氏,手指緊緊地扣着手中的茶杯。
“她問了我,可是,卻在我還未曾來得及回答的時候,便急急忙忙地走了,我知道,她害怕得到答案。”程氏繼續道,沉吟會兒,“其實,那個消息,對涵兒來說並不是一個好消息,也不是希望,而是折磨,一種新的折磨,雙重的折磨……”
水墨笑卻道:“如何不會是好消息?至少,她還有一絲希望不是嗎?只要他還活着,總有一日會找到的,便是……他遭受了什麼……但只要人活着,不就好了嗎?她不會介意的,不管他在失蹤的時間裡發生了什麼,她都不會介意的……”
“她很瞭解他。”程氏開口道,聲音讓人聽了有些壓抑,“若是他真的遭遇了什麼,他豈會苟且偷生?若是他沒有出事,爲何他一直不回來?涵兒瞭解阿暖,所以,已經知道了結果,她心裡其實清楚,當日花了那般大的人力都找不到,如今,即便有消息傳來,最後得到的也只會是絕望。”
“那她爲何還要……”
“所以我方纔說,這對於她來說是一種雙重的折磨。”程氏道。
水墨笑的手因爲過於的用力而泛起了微微的疼痛。
“昨晚上,涵兒也來過,也是問了我一個問題還是沒有等到答案便走了。”程氏繼續道,“她問我,她沒有去找阿暖,是不是也是一個薄情之人?她說若是真真的那般愛他,應該丟下一切去找他放纔對,可是她卻沒有。”
水墨笑不知道爲何,心裡泛起了一陣疼痛。
“她在折磨自己,每時每刻都在折磨自己。”程氏幽幽地道,“理智,情感,還有責任等等,幾乎都被她用做來折磨自己……若是沒有這個消息,或許,她只是會傷心會難過,可是,如今,她卻在不斷地折磨自己……”
“我不懂……”水墨笑搖頭,他真的不懂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況,可是,他的心卻疼,爲她而心疼。
程氏看着水墨笑,“或許如今她的冷漠傷了你,可是,孩子,她在這般傷害身邊人的同時,也更傷自己。”
水墨笑像是呆愣似的,好半晌之後,方纔開口:“我不是想在這個時候和她慪氣,我只是……忍不住……只是……您知道嗎?這十多年來,我變了很多很多,變得幾乎連我自己也不認識我自己了……您若是早些認識我,定然不會相信,今日的水墨笑和當年的水墨笑會是同一個人……”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緩緩地說着,“當年,我費盡了心機想要爬到世間男子最至高無上的位置,想要成爲大周最尊貴的男子,爲了實現這個目標,我甚至做出了一件踐踏自己尊嚴的事情,可是當我付出了這般的多,最後成全了我的卻是先帝的一道旨意,我不騙您,當年我真的恨,沒有一絲的高興,那時候我以爲自己恨的是她,因爲我壓根兒不想嫁給她,可是後來漸漸的,我方纔發覺,我恨的不是她,也不是先帝,而是這種不公,大家都說,上蒼是公平的,只要付出了,便會得到回報,可是當時我幾乎付出了我的尊嚴,可是,最終卻並沒有得到公平,即便我得償所願了,可是這種如願卻像是在嘲諷着我的付出根本不值一錢,那時候我真的好恨好恨……
後來,我認命了,咬着牙認命了,拋開了一切重新經營,我要坐穩鳳後的寶座,即便這個位子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我曾經的出賣尊嚴的恥辱,可是上蒼還是這樣的不公平,父親百般逼迫,母親百般責罵,她無時無刻的羞辱,甚至連我身邊的最卑微的宮侍也來作踐我……那時候,我無數次想過,不如就這樣了結了自己算了,說不定下輩子不必過的這般的艱辛……然而在這時候,她卻忽然間改變了態度,溫和相待,給了我曾經想都不敢想的溫暖,那時候,我曾經有過自己可能苦盡甘來的念頭,可是很快,這念頭也成了折磨,她對我好,不過是爲了對付我母親,對付我的家族……後來,她成功了,我家人全被被流放了漠北……可是這個時候,我卻懷上了她的孩子……多可笑的一件事……然而即便我懷上了她的孩子,卻還是換不來家人的安然,甚至,得到的是更多的折辱……
那時候她並沒有廢黜我鳳後的位子,我想着,即便我失去了所有,我還是得到了我渴望了許久的東西,我還是大周最尊貴的男子……可是她在這時候告訴我說……我緊緊地握在手中的尊榮,不過是雪氏的箭靶罷了,不過是雪氏不要的東西罷了……那時候我真的想就這樣瘋了算了,既然沒有死的資格,那便瘋了算了,可是,我卻沒有,因爲我已經是一個父親……所以,我咬着牙撐下去了……孩子出生了……可是,卻是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出生,九死一生之後,她卻又那般恨絕地對待我……被驅逐在南苑的那一年當中,我幾乎是在恨以及思念當中度過,那時候,我是真的恨她,恨的入骨……
待真相大白之後她迎我回宮,我是抱着要讓她從此不得安寧的怨念回宮的,我卻始終無法實現這個目標……她給了我一個希望,一個幾乎是奢望的希望,可是我卻不得不接受……原本我以爲自己會被自己給逼瘋了的,可是這十年來,我卻過得很安心,除了記掛漠北的家人之外,我幾乎可以說是沒有憂愁,我心裡不快的時候直接對她吼,我不待見她的時候便直接冷臉相待,我像是盡了一切的努力來激怒她似的……可是她卻並沒有對我如何……她對晏兒很好,好的讓他幾乎都不敢相信,她對我很敬重,即便沒有柔情蜜意,但是她卻給了極大的包容……甚至讓我一步一步地從當日那個人人忽視的鳳後成了如今人人敬畏的鳳後,她把她的後宮全權交給了我,像是真的不害怕我會害她心愛的人,害她的孩子似的……這般多年,恨的時候恨之入骨,惱的時候怒火滔天……可是不管如何,最終,我始終還是敗下陣來,彷彿只要對上她,我便會輸的徹頭徹尾……只是因爲……”
話沒有繼續。
淚水,始終還是涌出了眼眶。
水墨笑淚眼模糊地看着程氏,看着那雙與司慕涵極爲相似的眼睛,“我愛她……”
他合上了眼睛,繼續道:“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愛上了她,也許是一開始恨上了她的同時,也許,是那段她對他溫柔相待的日子,又或許,在懷上了她的孩子之時,或者可能這十年的吵吵鬧鬧當中……”
他睜開了眼睛,“我愛上了一個可能永遠也無法讓我走進她的心的女子……我不奢求什麼,只是想着,其實像這十年這般過日子也是很好的……當日得知雪氏出事的時候,我比誰都怕,怕得便是如今這樣的結果……從當日的汲汲到現在的患得患失,我所有的轉變都是因爲她,都是因爲她……您說她在折磨身邊的人同時更折磨自己,可是,她又可曾知道,她在折磨她的同時更是折磨我?我所受到的何嘗不是雙重的折磨?這些日子,我心裡壓着多少事情,她可曾知道可曾想過?我真的從未要求過她做什麼……我知道她難過,所以我將所有我可以承受的都承受了,不能承受的,我也咬着牙忍了,可是,喚來的,卻還是她的冷漠……她不是沒有給我任何的回報,她給了,不過卻是折磨……她痛,我也痛,她心疼兩個孩子,我也心疼,我是真的心疼……她可曾想過?”
水墨笑從未試過在一個人面前說了這般多的心裡話,或許,他是真的壓抑了太久了,若是再不說出來,他真的要瘋了,可是,即便說出來了,他的心還是這般的難受。
他站起了身,手中的杯子跌出了手心,落到了桌子上,撒了一桌子的茶水,“您知道嗎?我真的恨她,好恨好恨!可是,如今我卻也明白,這恨一個人恨到了極點,卻是另一種無法割斷的愛,雪氏愛她愛到可以放棄一切的地步,我不敢說我也一樣可以,可是,這般多年來,我不也是這般做嗎?”
程氏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水墨笑依舊落着淚,“我情願她對我惡言相向,也不想面對如今她的冷漠!”
“有句話你說對了,上蒼是公平的,你如今付出了,將來必定也會得到回報。”程氏站起了身來。
水墨笑卻是自嘲地笑了笑,“將來是什麼時候?”
程氏沉默。
水墨笑合了閤眼,然後,取出了手帕擦乾淨了臉上的淚水,除了那雙紅着的眼睛之外,他幾乎又恢復了那個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鳳後,然後,對程氏道了一聲失禮了,便轉身離開。
他來這裡,原本是想找人說話。
而現在目的似乎達到了。
可是,他卻又覺得無法面對這個聽取他傾述的人。
或許該說,他無法面對那般痛苦絕望卑微不忿的自己。
程氏沒有阻難,而是垂着視線看着灑落在桌上的茶水,會兒之後,擡起視線,卻看向了正堂後面的暖閣,緩緩說道:“覆水難收,男子的心,也如同這水一般,若是徹底傷了,便再無癒合的機會,涵兒,即便你心裡真的沒有水氏,可是,他對於你,卻是都是真情,況且,這般多年的相處,他這個結髮之夫,在你的心裡,真的沒有一絲的位置嗎?他是個好強的孩子,可是今日,卻說了這般心裡話,那是真的傷心了,他若是有錯,你這般對他無可厚非,可是,他真的有錯嗎?涵兒,你心裡清楚。”
沒有聲音傳來,彷彿只是他的自言自語。
程氏嘆息一聲,“父親再給你念會兒經。”
說罷,便回到了佛像之前,繼續誦經。
便在正堂後面的暖閣當中,司慕涵合着眼躺在了暖塌上面,擱在了腰間的手,握成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