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羈押大理寺,比百里凌風、南宮虹夕更着急的,確實就是江珵鶴。
鳳儀宮壓着的牒子都已經快要讓他吐了。
“鳳後殿下不必憂心,這些人,前陣子都躲得不知道哪裡去了。如今都發來牒子求見。殿下現在可是緊要的時候,斷斷不應該爲這些事操心的!”劉鑫爲江珵鶴打抱不平地說道。
“本宮知你是爲本宮着想。”江珵鶴一臉冷漠地說道。
自從經歷過那些日子,除了康正帝還護着江珵鶴之外,他斷斷沒有想到,自己的母親與父親會做出那樣的決定。
父親不來看他倒也罷了,而母親……
帝師押入大理寺的那一天,就是江珵鶴的母親上書陳請廢后的時候。若不是帝師的消息震動了朝野,江珵鶴覺得,他恐怕早已不是鳳後了。
他那天跑到了掖庭,跑的鳳頭履也丟了,可是他絲毫沒有感覺。
這就是母親想要我來的地方?江珵鶴看着掖庭裡的幽蘭殿,靈桓殿……他走過了掖庭的每一個角落。
宮人們不但沒有攔他,看着他的眼神也讓他永生難忘。
江珵鶴怕極了。
他這一生,第一次這樣害怕,他想活,是罪麼?
若受到了傷害,被玷污了名聲,不去死,就是罪。那麼,就讓他揹負着這樣的罪,像在地獄裡一樣活下去吧!
江珵鶴蹲在角落裡,直到天黑,這才起身往回走。
偌大的皇宮,竟然沒有一個人來找他,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是這樣的無關緊要。
鳳後又如何,就算後宮沒有人表露出,明着想把他拉下來。可是,連他的母親,都上書奏請,廢了他這個鳳後不是麼?
江珵鶴在那一夜,聽不進去劉鑫說,鳳儀宮上下都慌亂了,四處尋他。劉鑫問他去了哪裡,江珵鶴卻冷漠着一張臉,沒有回答。江珵鶴在那一夜,不敢想,若是沒有帝師及時站出來,康正帝會不會讓人把他趕出鳳儀宮。
江珵鶴沒有哭,沒有像往常那樣,想到這些,便難過的萬蠱噬心那般痛苦。
他麻木了。或者,他憤怒了。憑什麼?爲什麼?他滿腦子就是這些問題。
他眼底的那些害怕、自卑、抗拒……所有的情緒都被心底的怒火灼熱的變了色。
他偏要活的很好!他偏要繼續好好活下去!
江珵鶴翻着手上的牒子,說道:“劉鑫,你猜,這些人,有多少是想打探帝師那件事,是否有迴旋餘地的?又有多少人,是想看看,本宮面對漸漸無人再提的廢后風波,是什麼態度的?”
劉鑫嚇得跪在地上,說道:“鳳後殿下!這些大臣的內眷們,不過是爲了給鳳後請安的!鳳後切勿多想!孕中多思,對胎兒不好啊鳳後殿下!”
劉鑫剛纔爲江珵鶴打抱不平,自然那樣含糊其辭地埋怨了一下。可是江珵鶴直接這樣直白地宣之於口,他劉鑫就沒有辦法回答了。若是他回答前一個問題,屬於牽涉前朝。若是他回答後一個問題,屬於以下犯上。
劉鑫知道江珵鶴變了,可是他沒想到,竟會變化如此之大。劉鑫以爲,江珵鶴只是爲了重新樹立威信,便改了口上的一應稱呼。沒想到,他連從前絕不會說的話,也脫口而出了。
江珵鶴那嫋嫋天籟宛如空谷幽蘭的聲音,以清冷地語氣說道:“起來吧,你不回答,本宮也知道他們都是何居心。”
江珵鶴空目遠望,曾經那樣一雙沒有故事,沒有塵埃的雙眸,如今硝煙戰火,全是不可觸摸的灼烈。
江珵鶴之所以焦灼,他是因爲害怕。他害怕帝師的風波太快結束,大家會又扭頭提起他的事情。
雖然康正帝一口咬定,他只是被劫持,被歹人虐打,甚至割破了脖子。但是,在歹人要殺害江珵鶴之前,死士及時趕到,歹徒便逃跑了。
雖然康正帝沒有讓大理寺審訊作惡之人,防止她們污言穢語,便把她們斬殺了。
雖然康正帝帶着他在暗處指認犯人,希望他看着她們死去,好把這些事情就此忘卻,放下。
雖然,康正帝已經在盡力的護着他。
可是,江珵鶴難以剋制自己的心魔。很多時候,戰勝自己的,往往是自己的心魔。
江珵鶴雍容華貴地說道:“劉鑫,去讓尚宮局康司記做好準備,本宮陪同陛下祭祀回來,便要設個齋沐小宴。他們想看,本宮就成全他們便是了!”
“對了,一會兒你順便去趟交泰殿,就說本宮孕吐不適,不肯就醫。”江珵鶴鎮定自若地吩咐完,像沒事人一樣,捧着書看了起來。
康正帝着急的趕來鳳儀宮,看見江珵鶴捂着心口,一直在乾嘔,嘔的臉色都發白了起來。
“爲什麼不讓太醫來?”康正帝扶起江珵鶴。
可是江珵鶴明顯十分抗拒康正帝的碰觸,康正帝便只好站在一旁,一臉焦急。
因爲她知道,這時候的江珵鶴最是脆弱的時候,很希望得到別人的關懷,可是又牴觸所有的碰觸。還十分的猜忌別人靠近自己的目的。也正因爲康正帝懂,所以,她好脾氣地優容相待。
“珵鶴,你要聽話,必須讓太醫看看,萬一有什麼問題,好儘早杜絕。”康正帝說着,便揮了揮手,示意樑斐芝去請太醫。
江珵鶴微微愣神,盯着高腳痰盂發呆。
“鶴,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子。我們本應該是無話不談的人。你有什麼心事,可以說出來,只有你說出來,我才能幫你去解決。哪怕只能給你出出主意,也好過你一個人把自己封閉起來折磨自己的好。”康正帝柔聲說道。
江珵鶴看着康正帝,許久之後才說道:“母親……希望陛下廢了臣侍。”
康正帝試探性的,輕輕地擁着江珵鶴的肩膀,讓他的頭貼在自己的心口,她道:“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想,朕會護着你,朕只要你一個人做朕的鳳後。你別害怕。”
江珵鶴原本只是想宣泄自己的情緒,說的話,做的舉措,都是半真半假的。
可是如今康正帝貼着他的頭頂呼吸着,那起伏的氣息,讓他忽然想到他被人折辱玷污的時候……
江珵鶴忽然推開康正帝,自己抱着頭,縮在軟炕的角落裡。
劉鑫帶着濮院判匆匆進了椒房殿,康正帝扭臉看見她們驚詫地看着江珵鶴,忽然大喝一聲:“出去!誰準你們沒有得到朕的允許就進來的!”
康正帝不敢靠近江珵鶴,也不知道走開是不是會讓他覺得自己被拋棄了。所以她一直安靜地站在那,許久之後,纔開口說話。
“珵鶴,戰勝恐懼,只能靠你自己。別人幫不上忙的,一點都幫不上。”
江珵鶴委屈地看向康正帝,他其實很想再鬧下去,釋放他心底那頭受傷困獸的全部怒火。可是,他也不知道,如何鬧,才能真的釋放那些怨懟和恐懼。
江珵鶴又不敢太過肆意妄爲,他現在,唯一能依仗的,只剩下了康正帝。
江珵鶴忽然又過來抱住了康正帝的腰,頭貼在她頸項裡,頗爲無助地說道:“陛下……臣侍害怕……”
康正帝懸在半空中的手,不知道是該做任何迴應,她糾結了片刻,這才輕輕地圈着江珵鶴,說道:“鶴,我知道你害怕。這很正常,你這叫做創傷後應激障礙。”
康正帝感覺到懷中的江珵鶴一點點地在放鬆,擁着自己的胳膊也不再那麼僵硬。
繼續緩緩地用說話來分散他的注意力:“創傷後應激障礙呢,是指一個人經歷了,目睹悲慘的事情發生,或者是受到死亡威脅,或者是受到家暴等突然變故性的遭遇等等……所導致的這個人會延遲性出現一些改變,或者持續存在的精神障礙。”
江珵鶴果然不解地問道:“陛下的意思……是說臣侍有了精神類的頑疾麼?”
“不是。朕是說,朕的夫君出現這樣的反應,都是很正常的。遇到這種事情,是會有心理上變化的一些反應的。朕也有過。所以珵鶴不必害怕。每個人都有的。你不要擔心,覺得自己是不是反應很奇怪,恐懼朕什麼時候會拋棄你……朕不會的。朕會一直守候在珵鶴身邊的。”康正帝說道。
江珵鶴心底發生了一絲變化,他覺得有一股暖流遊走在身體的血管裡,但是他已經忘了該如何去表達自己的感動。
江珵鶴故而輕輕推開了康正帝,捂着心口,又有些乾嘔。
他擡起眼,雙眸中有些溼潤,說道:“陛下宣太醫進來吧。”
康正帝看着江珵鶴喝了一副滋補的湯藥,又聽話地躺下了,這才離開了椒房殿。
這次寒衣節祭祀,孝惠太后原本想以江珵鶴懷有身孕,不便於行爲由,不想讓江珵鶴參與的。可是,誰奈何康正帝偏要執意讓江珵鶴一同出行。
寒衣節祭祀完畢後,就是江珵鶴設立的小宮宴了。就在江珵鶴爲了帝師的消息,而焦急、懊惱的時候,劉鑫趕忙跑進椒房殿,低聲給江珵鶴帶來了一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