縈繫心頭的疑惑與不滿,終究還是這樣直接地問出了口。
看着她梨花帶雨的模樣,朱祐樘本該安慰她,這不是她的錯。即便她無意中被人利用,附帶了一些責任,可人生在世孰能無過,誰又能料到她會造成這樣的果呢?
但是,此刻卻是滿肚子的火,只想弄清楚,她到底是爲什麼,願意這樣爲他付出?
“皇上,微臣……”
“瑩中,這裡沒有外人,你別這樣叫我!你當初爲他偷密疏時,可沒這樣叫我!”
李慕兒難過,那一天的情形歷歷在目,她假意要午睡,他溫柔地拍着他的背,她起身時他安睡的眉眼……忽然想起巴圖孟克與其木格,也想起了巴圖孟克是怎樣對其木格的,李慕兒心慼慼,擡頭確認道:“皇上是不是覺得,微臣背叛了皇上?”
朱祐樘被問住,他倆之間,要說背叛,也不應該是她。可這件事情上,當她那一日暗中偷取密疏時,確確實實背叛了他這個皇帝。
“是。”
話趕話,便說到了這個份上。
她卻還是不肯提那男子分毫。朱祐樘胸口沉悶不已。
他果然恨死了她。李慕兒幾欲崩潰。
“你還是不肯說?”
末了,朱祐樘又問了一遍。可惜他這一問,挾了太多私情,倒顯得大公無私了……
李慕兒想答,也不知如何答了。
此刻告訴他自己與墨恩之間如何互幫互助的點滴,豈不是愈加激怒他?
李慕兒嘆了口氣,想到那兩條冤魂,唯有垂首道:“皇上,微臣竊取密疏,罪不可赦,願隨皇上處置。”
“你!”她這是一心認罰呢!朱祐樘對她逃避的態度很是不滿,往日對待他人的平和溫順似乎盡數消失,怎麼也做不到不放在心上了。
好好好,還能說什麼呢?她想受罰,他便遂了她的願好了!
“瑩中,你很好。你說得對,你犯下的錯,事關重大,朕若不罰你,如何對得起兩位鎮國將軍?朕罰你削官爲婢,從今天開始,你便去文淵閣,當個整理書籍的宮女吧!”
“臣……奴婢,多謝皇上從輕發落……”
“你!”
朱祐樘額頭川字更深,拂袖離去。
他的背影決絕,李慕兒唯有含淚目送。
回來的路上,只期盼着快些見到他,哪曾想過因荊王一案可能發生的種種事端?
李慕兒唯一欣慰的是,竊取密疏的事已經被發現,無需再暗藏腹中飽受折磨,而始作俑者的自己,也實該受到應有的懲罰……
至於墨恩,不復相見,便是對彼此最好的結果了吧……
……………………
留都南京。
雖已是月上西樓,可街上的繁華依舊不見消弭,僅次於京城。沿街的店鋪都還未關門,尤其是林立的酒樓中,喧鬧聲此起彼伏。
誰也不曾注意到,一個掩着面的黑衣人,快馬從一座私宅中奔出,經過那喧囂的街市,又朝北面急行而去。
馬上之人,正是墨恩。
他無意於兩側的煙火流連,面無表情不願停頓哪怕一眼,而片刻之前,如此冷漠的他卻在那處氣派的私宅中,低聲下氣唯唯諾諾地俯首與人說話。
“義父,荊王被捕,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
“唉……這荊王始終太過浮躁,難成大器。他私下裡乾的那些勾當,只會阻礙我們的計劃。”說話之人,臉色略顯陰柔蒼白,語氣溫和,這樣的話從他嘴裡說出,卻似乎稀疏尋常。
“是。義父,許多過往,就連我也從未聽說過。這次他要不是騙我義父出事,將我支開,也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嗯,可眼下,他畢竟是我們的第一人選。我已派人截了他一回,”他放下手中茶盞,頓了頓,繼續淡淡道:“敗了。眼下,只能看你了。若是不成,讓他閉嘴便是。”
“是,義父。”
……………………
因着戴瓊蓮的關係,李慕兒無數次來過這文淵閣,本該十分熟悉的。
可真到了此地當差,卻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這裡。
書卷氣。這是李慕兒進門後的第一印象。
厚重的書簡規規矩矩、整整齊齊地碼在一層層高架上,散發出的紙墨味香飄四溢。饒是有不喜歡這味道的都人點了檀香祛味兒,也蓋不過滿滿一屋子的書香。
李慕兒私心覺得,若是錢福來了這裡,必定沉浸其間,不能自已了。
“女學士,你怎麼?!”戴瓊蓮盯着眼前與她穿着同樣樸素宮裝的李慕兒,詫異的不行。
“我已經不是女學士了,”李慕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吐吐舌頭道,“我們倆可是命中有緣,你當過我的差,如今我也要來當你的差了!對了,我如今被貶,也不好繼續住在御賜的雍肅殿了,你住在何處?我與你同宿可好?”
戴瓊蓮愣是不信,一番絮絮的問話持續了好久,才終於接受了這個現實,拉過李慕兒的手道:“好,真好!女學士,我知道這話不該說,可是,我好開心啊!”
李慕兒站在門口,環顧着整個文淵閣,聞言也是一笑。
這文淵閣,除了藏書、編書之外,其實還是閣臣入直辦事之所,即朝廷內閣所在。以文淵閣中一間恭設孔聖暨四配像,旁四間各相間隔,開戶於南。閣東爲內閣辦事處,門上高懸聖諭,嚴申規制:“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閒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而閣東誥敕房裝爲小樓,以貯書籍,李慕兒與戴瓊蓮只配在此供職。且即便是並立的門戶,又隔着中一間,但內閣議事時,她們須得迴避再三。
饒是如此,李慕兒亦很開心自己戴罪之身得了這好地方。
因爲總還能常見到朱祐樘的面。
這不,剛想着呢,便看到朱祐樘從遠處匆匆走了過來。同行的還有一位老人,李慕兒認得,是文淵閣大學士——邱濬。
此人學識淵博,不趨時騖,如今七十已經出頭,卻還在爲國爲朱祐樘勞心勞力,李慕兒十分敬佩他。
只是此刻可沒空表達對他的敬仰,李慕兒頭不能擡,卻還是忍不住偷偷地去瞄朱祐樘。
直到戴瓊蓮提醒她該回避了,她才失落地咬了咬脣,悄悄往後退步。
“你,給朕與大學士沏壺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