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他睡得朦朦朧朧,卻感知到明帝正要從他身邊離開,他連眼睛都沒睜開就伸手把明帝往回拉,迷迷糊糊地聽得明帝道:“乖,朕得去練武了,你再睡會兒,醒了坐車回去。”他十分不樂意,卻知道不能硬留明帝,不情願地鬆了手放明帝離開。耳畔聽得明帝窸窸窣窣地穿衣下牀,輕手輕腳地往外殿走,他剛要重新入夢,卻猛然聽見外殿中有人給明帝回報什麼:“北邊飛鴿傳書,說是玄武丞相病故。”接下來似是明帝的聲音:“小聲些,別吵醒江卿,消息確切嗎?”“原書在此,陛下請看。”明帝似是嘆了口氣道:“朕知道了,在確切消息傳到之前,不得散播消息。”明帝似是在外殿又站了一會兒方纔離去。
他剛要繼續入睡,猛地想起玄武丞相是誰,不正是他的母親寧靚嗎?難道說母親病故?這麼一想他就一下子清醒了,一個翻身坐起來,整個人都懵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纔從牀邊小几上拿起宮袍毫無意識地套在身上,徑直下牀去往外殿,殿外沒什麼人,他直接往邇英殿去,行屍走肉一般地到了邇英殿。侍衛和宮侍們都有些訝異地看着他,他也不管,見明帝正在練劍,他便站在一旁等着,明帝練了兩下便停了下來,將劍輕輕地插入匣中,走到他跟前柔聲問道:“怎麼不多睡會兒?被朕吵醒了?”他“嗯”了一聲,顫抖地問:“陛下收到的消息到底是怎樣的?”
明帝嘆了口氣,衝邇英殿內外伺候的侍衛和宮侍們道:“卿等下值吧,朕今日有事。”而後攬了他的肩膀嚮邇英殿內的裡間走去,進了裡間扶着他坐下,方纔道:“澄之別急,消息尚不確切,只是北境的飛鴿傳書,你知道的鴿子腿上不能系太重的紙,一張小條寫不了多少字,只是說坊間風傳寧丞相暴病身亡,別的尚不清楚。”明帝說完,從袖子中拿出一張小條來,打開了遞給他。他接過一看,見與明帝所說一致,反倒踏實了,只是一時間仍說不出話來。
明帝用手輕輕環抱住他,好半晌方纔低聲問道:“澄之,你還好吧?要是難過,想哭就哭出來。”他只覺心頭鈍鈍地,倒沒有特別想哭,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便嘆了口氣,無奈地道:“真沒想到我竟然是個冷血薄情的人呢,好像不是很難過呢。”明帝擔憂地看着他,很有經驗地道:“卿這是快刀入肉,尚未覺出痛來。”
他嘆了口氣,頭腦漸漸清明起來,迅速將玄武局勢分析了一番,對明帝道:“母親她只想固榮保寵,她擔心戰爭結局不好,更怕她的門生故吏死在戰場上,爲了寧家的權勢起見,她素來不主張發動戰爭,高敞雖然不怎麼聽她的,但她和寧家在玄武很有分量,而今她老人家去世了,只怕戰爭就在頃刻了。陛下恐怕要立即向邊境傳書,讓將軍們嚴陣以待,還要派人密切注意玄武御林軍的動靜,千萬當心。”
明帝點頭道:“朕知道了,朕這就吩咐人去辦。澄之,朕陪你回紫宸殿再睡一會兒吧?”
他搖了搖頭,輕聲道:“陛下讓小莫把臣侍送回麗雲殿吧,臣侍想休息一下。”明帝心疼地道:“朕知道了,朕這就送你回麗雲殿。”
明帝把他抱到七寶車上,自己則坐了玉輦前往麗雲殿。進得殿中,他便拉開抽屜,把昨日擬好的給趙亦秋侍夫的封誥文書拿給明帝:“趙將軍侍夫的冊封文書,我昨晚擬好了,陛下讓人拿去禮部找高瑩謄抄一下。陛下若是找不到去安北關傳恩旨的人,禮部有個祠部員外郎叫羅幻蝶,正想要去邊境效力,陛下便讓她去吧。”明帝接了文書在手上,他覺得自己沒有力氣再維持鎮靜了,便逐客道:“臣侍要去睡會兒,陛下只管去忙吧。記得幫臣侍去吏部請兩天假。”
明帝扶着他向內殿去,將他輕放在牀上,親手給他去了鞋子,蓋上薄被,方纔道:“澄之再睡會兒,朕去忙了,午間再過來看卿。”他低聲道:“午間不要過來了,明天也不要過來,後天再說。”明帝有些愕然,仍是好脾氣地道:“朕知道了,卿先睡吧。”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盡是兒時趣事,他無比歡喜,只想住在夢裡。中間隱隱約約似乎聽到明帝的聲音:“沒有起來用午膳嗎?早膳也沒用嗎?”
他壓根兒不想理會,午膳早膳哪有母親重要,在夢裡多呆一刻,他就是母親的掌上明珠一刻,豈能早早醒來?
次日五更天,他終於醒了,擡腿就要下牀,卻聽喬兒驚喜道:“主子醒了?一天沒吃東西了,主子餓壞了吧?紹兒,快去拿粥來。”他倚在牀頭上,也不洗漱,徑直接了紹兒遞過來的雞絲米粥,自己拿起勺子,三兩下喝完了粥。便衝紹兒和喬兒一擺手:“你倆去忙吧,我再睡會兒。”坐在母親膝上讀書的日子,他一定要重溫下。
然而這一回卻再也在夢裡找不到母親了,任他惶惑不安,任他緊張發狂,任他奔跑呼喊,他的母親,玄武的丞相寧靚寧大人再也不肯露面,不再把他抱在膝上教他認字,不再站在一邊看他學琴,不再給他講治國心得謀臣策略,他開始在夢中哭泣,哭得聲嘶力竭,哭得涕淚滂沱,哭得撕心裂肺。許是枕頭上的淚水太多,浸得他不舒服,他終於醒來了。現實與夢境重合,他忍不住又哭了一場。喬兒過來拿了帕子給他拭淚,他開口道:“母親她,其實還是很疼我的,以後再沒人這麼疼我了。”說着眼淚便又落下來了,喬兒道:“主子節哀,陛下會代替寧丞相繼續疼你的。”他深深呼吸,不節哀又能怎樣呢,母親已經去了,再傷心也回不到從前了。
接過帕子擦乾了淚水,哽咽着問道:“我睡了一天多,可有什麼事沒有?紹兒呢?”
喬兒道:“奴才和紹兒昨日一天都守着主子,皇上昨日中午來過,今兒早膳又來了一趟,主子都在睡,皇上就沒讓驚動主子。也沒聽說外面有什麼事,只是半個時辰前,紹兒被內侍省的歐陽大人派人叫走了,奴才問有什麼事,來傳話的使臣說不相干,就是去辯白一件小事,宮裡很多人都被叫過去了,不止紹兒一個。奴才問爲何不讓奴才去,那使臣說,奴才身量對不上,歐陽大人只讓傳宮裡細高個子的侍兒。”
他皺眉,猜測莫非與奸細案有關,可一時間哪能想得清楚,腹中又飢餓得厲害,索性先不管,讓喬兒給他弄點吃的來,喬兒道:“午間皇后讓沈修儀給主子做了點可口小菜,奴才給主子熱在鍋裡呢,這會兒正好吃。”
他剛用完膳,紹兒就回來了,站在一旁給他遞帕子遞漱口水,用過膳後,他就不再頭腦發暈了,便問紹兒道:“把你們叫去哪裡?分辯什麼事?”
紹兒道:“主子別提了,奴才們一出安樂門就坐在車子裡,車子蒙得嚴嚴實實,奴才們也不知道是進了哪裡,只知道下車的院子,正屋上有個匾額,叫‘燭什麼什麼隱’。”他一驚,“燭幽察隱”,這是大理寺。他忙問:“然後呢?”
紹兒道:“我們站成三排,有個年長的大人挨個辨認我們,最後認出了在蕊珠殿當差的侍兒久兒,把我們剩下的人全部打發回來了。”
他見紹兒的話不得要領,想了想問道:“那位大人在堂上坐着還是在一側坐着?她認出久兒的時候說了什麼?”
紹兒努力撓了撓頭道:“在一側椅子上坐着,堂上還有三位大人,那位大人辨認出久兒的時候說:‘那天過來送教旨的就是你。’”
他安慰道:“是久兒的話就沒什麼事了,紹兒不必擔心的,歐陽大人不會再找你們了。”心裡卻越發的疑惑起來,果真有侍兒傳教旨出去給楚昀的話,那這個侍兒是誰指示的呢?倘若這侍兒胡亂攀咬,只怕宮中不安。想到此他便起身換官服,對喬兒道:“我出宮一趟,萬一待會兒皇上來看我,就說我去大理寺了。”喬兒擔心地道:“主子,您這身體撐得住嗎?”他點頭道:“無妨的,天黑前估計我就回來了。”
帶着秀兒趕到大理寺的時候,葉衡正在審問侍兒久兒,他進得堂去,衝葉衡拱手,葉衡很不歡迎地道:“皇上沒有讓江大人來一同審理案子吧?江大人徑自前來怕是不合規矩。”他淡然道:“皇上是沒有吩咐在下前來,不過在下職掌內侍省,侍兒們犯法受審,領內侍省官員例得旁聽,在下依例前來,有何不妥嗎?”
葉衡皺眉,她旁邊的關鳴鸞開口道:“此事既涉宮闈,有江大人在旁邊參詳着,我等正可卸掉些擔子,葉大人不可太拘泥啊。”
葉衡冷哼了一聲,便繼續審理,他見堂上除了關鳴鸞還有侍御史白潔,楚昀果然坐在一側,葉衡竟是連椅子都欠奉,他也不惱,直接衝兩旁的衙役要椅子,一名衙役很不情願地給他搬了張。他剛坐下,便聽葉衡繼續問道:“久兒,你說這教旨是敏君教你傳的,並讓你謊稱是沈修儀所爲,那本官問你,你是如何認識敏君的?敏君爲何不用自己殿中的侍兒傳話,卻要讓你傳話,又爲何讓你謊稱是沈修儀所爲?”
他聽了吃驚非小,暗道自己來對了,這久兒不知是受何人指使,竟是要把這個罪責栽到趙玉澤頭上了,且聽這久兒如何說,自己再見招拆招。
只見那久兒叩首道:“回大人的話,奴才伺候蕊珠殿的差事,敏君最愛看百戲,奴才因敏君是最得寵的,伺候得極爲盡心,敏君有一回就賞了奴才一個金鐲子,奴才去凝暉殿謝賞,敏君便拉着奴才訴苦,說到他殿中的侍兒都跟他不一心,他想找個能辦個私事的人都沒有。奴才見敏君說得可憐,便主動說願意爲敏君出力,這之後敏君就三五不時賞奴才東西。正月裡,敏君對奴才言道他本是最得寵的,宮裡其他主子都比不過他的,不料沈修儀竟然得了寵,把皇上迷得團團轉,憑空分了他多少寵愛,他咽不下這口氣,必要想個法子除了沈修儀纔好。奴才便道願意爲敏君效犬馬之勞,隔一天敏君便給了奴才教旨,要奴才出宮去找楚大人。”
他聽得冷笑,沈名菡被提拔竟然是因爲敏君要除掉沈知柔,這話說出來誰信?然而他猛地一驚,怕是還真有人信,果然葉衡聽了點頭道:“聽說沈修儀正月裡晉封后,風頭一直很盛,連敏君都不是對手,這敏君以前是最得寵的,又年輕貌美心高氣傲,他不肯吃這個虧,想要給沈修儀制造罪責,也是極有可能的。關大人看呢?”
關鳴鸞沉吟未答,侍御史白潔便搶先道:“後宮之中爭風吃醋也是常有的,何況陛下宮中個個都是美人,誰肯服誰,這位沈修儀這半年來也着實太得寵了些,聽說四月一個月,有十五天都是他服侍聖駕的,那敏君才分得一夜,便是明昭儀出了雙滿月,也不過侍奉了陛下兩三夜。沈修儀這個得寵法,別說後宮的君卿們了,便是咱們做臣下的看着,都覺得眼紅呢。這麼看來敏君嫉妒沈修儀,派人嫁禍於他,是完全合理合情的,這事啊跟沈家無關,跟楚大人無關,更跟玄武無關,看來給玄武做內應的,不過是沈名菡一人而已。”
他本來正在疑惑,爲何這久兒要指認敏君,聽了白潔這番話瞬間明瞭,原來她們已經認定沈名菡是內應,爲了洗清其他人的嫌疑,就把責任往敏君身上推,倒真是打得好算盤。當下冷冷地道:“一個小小的駕部員外郎沈名菡便能給玄武的奸細做內應?各位大人倒真是看得起她,幾位大人放着奸細不審,卻來這裡審問侍兒,若審得清楚也罷了,卻僅憑這侍兒一面之詞,便敢公然誹謗天子君卿,膽子倒真是不小呢。”
葉衡聽了便道:“江大人此話未免偏頗,這侍兒所說合情合理,我等採信有何不妥?”
他忍不住嘲諷道:“葉大人可是大理寺正卿,職掌法憲,難道葉大人審案是隻要犯人陳述合情合理便可結案,根本不需要人證物證麼?”
楚昀在一側急切地道:“江大人,這人證物證不是明擺着麼?這教旨便是物證,這侍兒久兒便是人證。”
他聽了冷笑道:“葉大人,這教旨上應該沒有敏君的符印吧?這侍兒是不是敏君授意,大人可沒找敏君對質,也無其他人證,全憑這侍兒一張嘴啊。這如果都叫人證物證的話,葉大人這大理寺卿還真是浪得虛名。”
關鳴鸞道:“江大人所言有道理,這久兒既可陷害沈修儀,也可陷害敏君。看來久兒這一環,並非此案關鍵。我們還需從那幾個奸細身上入手,嚴刑拷打,看她們究竟和何人勾結?”
楚昀急了,問道:“那依着關大人的意思,這久兒傳宮中教旨的事,便不問了?”
葉衡道:“此案尚未審結,等全部審清,或者這教旨一事也就有眉目了,那時再上奏陛下也不遲。”
侍御史白潔沉吟不語,半晌道:“宮中教旨干涉官員任命,這是何等大事,理應嚴譴,葉大人和關大人,居然畏懼敏君和沈修儀的權勢置而不問,這把我朝陛下和皇后放在何處,把我朝國法宮規放在何處?在下卻沒有兩位這麼膽小,兩位大人且慢慢審奸細,在下回去給陛下寫奏摺了,定要將敏君和沈修儀一同參了。”
白潔說完,一撣袖子,義正辭嚴地走了。他很是吃驚,再看堂上,葉衡和關鳴鸞似乎也沒有想到,兩個都有些目瞪口呆。
他見葉衡派人將久兒拘押,暗道自己沒有聖旨,不宜繼續旁聽,便也起身離去。心裡惦記着寧家的情形,他索性去了趟兵部,徐淳果然還在兵部衙門裡,沒有下值,見了他便有些驚訝,問道:“陛下說澄之這兩日要休息,怎得這個點過來了?”
他嘆了口氣道:“我想知道玄武那邊有確切消息嗎?寧丞相究竟是怎麼死的?”
徐淳道:“今日下午送來的邊境密報,你看下。”說着便去了機密房給他拿了密報和玄武的廷寄驛報出來,他仔細看過了,又交還給徐淳,徐淳方道:“從我們得到的奏報和幾方消息看,玄武寧丞相是在初四日去世的,去世前在家中設宴招待了高敞,後來書房中只剩下寧丞相和高敞,有服侍的人說聽見了房中爭論得厲害,沒多久高敞便喊人召太醫,幾個太醫都過去了,初四晚上寧丞相仍是去世了,玄武官方也說寧丞相是暴病身亡。高敞也爲寧丞相輟朝五日,看來應非高敞所殺。既非高敞所殺,寧家多半就能平安無事。只是有一件事,讓人費解。”
他聽了問道:“何事費解?”
徐淳道:“今日得到的飛鴿傳書說昨日下午高敞親臨寧家祭奠,當場賜死了寧丞相的兩個侍夫,令其爲寧丞相殉葬。玄武現在還流行殉葬麼?”
他點頭道:“還挺流行的,不過多是由家主出面,像高敞這般親自賜死大臣侍夫讓其殉葬的,倒不多見。這也罷了,玄武那邊沒有兵馬調動的消息?”
徐淳道:“沒有,咱們的邊防嚴密佈控呢,想來高敞便有心進犯,一時間也找不到缺口。”
他聽了皺眉道:“那也不得不防啊,我總覺得戰爭就在頃刻了。”
徐淳道:“澄之不要太憂慮了,還是早些回宮休息吧。”
他嘆氣道:“回宮也休息不了,我得寫摺子參那個白潔。”當下把剛纔自己去大理寺所見所聞說與徐淳聽。
徐淳聽了沉思半晌道:“這個白潔之前最是黨附髙芷和鄭尚書,敏君是高大人的表侄,這白潔之前從來不彈劾敏君的,如今卻要連敏君帶沈修儀一起參,這是唱的哪一齣呢?只是因爲高大人失勢她就要換個人投靠了?可她這麼做能討好誰呢?皇后?還是文卿?總不會是英君吧?”
他聽了忍不住皺眉道:“阿淳你也被帶到溝裡了啊,這白潔參敏君就一定是爲了討好後宮的誰嗎?她有沒有可能是爲了撇清什麼?比如撇清和高大人的關係?”
徐淳道:“撇清和高大人的關係有什麼用,之前都知道她黨附高大人,她現在撇清就沒人知道了嗎?再說高大人也就是失勢而已,又不是犯了什麼株連九族的罪,需要撇清麼?”徐淳說到這裡便看着低聲他道:“莫非高大人是內應?”
他也大爲吃驚,但這個猜測卻並非全無可能,正在想要不要去稟告明帝。便見兵部小吏急匆匆來見徐淳道:“宮裡來人傳大人緊急入宮。”徐淳道:“多半是急事,澄之一起過去吧?”
他橫豎是要回宮的,便與徐淳一同去見明帝。
明帝在睿思殿坐着,見他跟着一起進來,吃驚道:“澄之怎得不在宮裡歇着?”他施禮道:“臣侍放心不下外面的事,陛下傳徐尚書可是出了什麼事?”明帝憐惜地看了他一眼,便對徐淳言道:“阿淳,立即帶兵馬搜查京城和近郊,安遠侯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