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森的地下廣場擠滿了前來聆聽聖人侍僧演講的民衆。
聖訓者——這就是人們對他新的稱呼,卡林饒有興致的思考着。
在這動盪的時代,他依舊被衆人視作標尺和榜樣,這讓他感到很欣慰,也有些自傲。
他明白,但畢竟……在形勢的變化超出控制範圍的時候,一個人總是會盡力去保留一些東西。
他準備進行演講的消息在推羅的教徒中迅猛地傳播着,他緊張地向廣場邊緣張望,尋找任何危險的跡象。
或許這消息不幸傳到了教徒之外的人那裡,所以有武裝警衛守護着任何通向這裡的路線,但他知道如果歐克士兵大批出現的話,這裡的人們不可能全部活着離開。
他們正冒着巨大的風險,但卡林很清楚地表示,他必須與信徒們交流,傳播永恆之父的聖言,並揭示她預見到的,即將降臨的啓迪。
值得慶幸的是,歐克已經與異教徒全面開戰了,他們的重心不在城市裡,這極大降低了危險係數,也是他決定再次舉行集會的主要原因。
數千人滿懷期待地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扭頭看看加西莫多。
他站在一座講壇後面,腳踩着由貨箱堆成的臨時高臺,一部便攜通訊器已經接通,能夠將他的話語傳到廣場最遠的角落裡。
雖然他知道自己久經考驗的,不需任何機械協助就可以讓所有人都聽到,但通訊器的真正意義是將他的演講傳播到那些無法參加這場集會的人身邊,技術人員已經把線路連接到了秘密頻道的廣播網絡裡。
卡林的話將會迴響在整個推羅城裡。
他微笑着面對人羣,從手旁的杯子中喝了一口水。
這片人海中一張張懷有期待的面孔凝視着他,急切地想要聆聽他充滿智慧的言語。
他將會告訴他們什麼?
卡林低頭看看自己在城市底層逃亡的日子裡寫下的筆記,他又回頭看着加西莫多,他醜陋的微笑讓他頓時放鬆下來。
他回過頭盯着他的筆記,那些文字顯得庸俗而生硬。
於是卡林選擇把那張紙攢成一團,丟在腳邊,感覺到過去那個雄辯的自己又在血管中歡欣地涌動。
“我的朋友們,我的親人們。”
他開始了他的演講。
“我們生活在特殊的年代,正在發生的事情必將帶給你們無比的震撼,正如我所遭受的震撼一樣!你們來此聆聽聖者的言語,但她請我與你們談話,讓我來告訴你們她所預見的事物,告訴你們每一個心懷信仰的男人和女人應當如何去應對。”
他的聲音中蘊含着恰到好處的沉重感,並交織着一種哀痛的語氣,告訴衆人他即將滿懷歉意地道出那些代表厄運的可怕言語。
“永恆的花園將在別處開放。”
他說完這幾個字後停了下來,靜待無可避免地爆發出的那些否認與憤怒的高呼充斥整個房間。
隨後幾秒,高喊着的聲音如同波濤般此起彼伏,卡林讓這些聲音將自己席捲而入,清楚地知道他應當發話的精確瞬間。
“我知道,我知道,”
他平舉雙手,微微下壓。
“你們認爲這樣的事情是絕不可能的,而很短的一段時間之前我也會這樣想,但這是真的……聖者向我展示了她的願景,在目睹那一切的時候我冷徹心扉:戰爭犁過大地留下遍地的死者,殘酷的風中裹着屍骨的灰燼,而仰望天空的人們所期望的僅僅是奇蹟,他們所夢想的僅僅是沒有痛苦的生命脈動。”
人羣逐漸平息,被他的話語所吸引。
“我嚐到了空氣中的味道,那是沉重的血腥氣息,我的朋友們,惡臭的血氣就縈繞在那些人的屍體上,那些我們逐漸學會將他們稱作敵人的同類,而這又是爲了什麼?或許只有外人的明亮雙眼才能辨別出我們盲目地忽略了的東西。”
人羣安靜下來,但他能看出來很多人還是認爲他瘋了。
這裡大部分都是懷有信仰之人,但也有極少一部分是例外。
“異教徒王國的毀滅已經不可避免,但此地發生的一切讓永恆的花園無法降臨。”
雖然幾乎所有人都能夠接受永恆之父是一個神聖存在的事實,但並非每個人都可以相信那位慈悲的神祗真的會降下神蹟來挽救他們。
“看看現在正在發生的,我的朋友們,那圍攻城市時的緊張氣氛,那浸泡在泥水和苦楚裡的縱橫壕溝,那被槍林彈雨撕碎的天空,那些領導我們的人甚至更糟!我們能指望那些自甘成爲走狗的人如何反應?”
卡林能夠感覺到人羣的情緒逐漸變化,知道自己抓住了他們的注意力,現在他需要挑起他們的感情。
“看看那些歐克統治後都留下了什麼!無數獻給殺戮的紀念碑!看看曾經偉大輝煌的宮殿,那明亮的廳堂裡陳列的是血淋淋的戰爭兇器!歐克要求我們讚美着它們那殘酷的美感,它們則等待着重回沙場的時刻!在我們眼中那些武器顯得奇特,而我們卻忘記了那些野蠻的工具曾經奪走一個個鮮活生命的事實!死者無法與我們對話,因爲他們無法進入永恆之父的花園,不能乞求救贖,只能任憑關於他們的記憶逐漸淡去,直到他們被徹底遺忘……無論是成排的墳墓,高聳的顱骨堆還是不息的火焰都無法讓我們記住死者,因爲我們不敢回首目睹他們的所作所爲,我們害怕在自己身上發現同樣的東西。”
卡林感覺到在他演講的時候一股奇妙的能量灌注他全身,話語如同不可阻擋的洪流般從他口中娓娓道來,每一個字彷彿都是自主地脫口而出,就好像它們來自其他的地方,來自某種遠遠超越他的能力,一個卑微的凡夫俗子永遠無法企及的地方。
“無數個世紀裡,我們在盲目的文明泥潭裡掙扎,但有太多的東西是我們還沒有學到的,死者應當成爲我們的老師,因爲只有他們纔是真正的見證者!只有他們瞭解永恆,但我們從未直視過他們,這個無盡的失敗,這個一代代人深陷其中的病態泥沼!”
雷鳴般的掌聲從卡林面前的人羣中爆發出來,迅速傳播到整個廣場,他不知道同樣的場景是否也在推羅其它能聽到他演講的地方上演。
淚水在他演講的過程中瀰漫在他的眼眶裡,他的手緊緊抓住講壇,他的聲音在強烈的感情中顫抖。
“讓那些逝者握住我們的手,向我們傳授那最寶貴的真理!死亡,絕非終結!”
就在卡林慷慨激昂之時,在某個隱秘的房間裡,茱莉亞擰了擰手裡的一塊布,敷在她的妹妹艾絲美拉達的前額上。
昏迷的女孩呻吟着顫抖起來,她的雙臂胡亂揮動着,彷彿癲癇發作一樣。
此刻的她看起來像一具屍體般蒼白而削瘦。
“別怕,姐姐在這兒。”
茱莉亞俯身低語,雖然她不確定深陷昏迷的妹妹能不能聽到她的話,也不知道艾絲美拉達正在經歷什麼折磨,而這讓她感覺很無力。
從一開始她就對那所謂的宗教不感興趣,之時出於某種她自己並不是很明白的原因,她留在了父親身邊,跟着他們在推羅頻繁轉移。
這座城市有足夠多的藏身之所。
關於他們行蹤的消息傳播得很快,不管他們到了哪裡,都會有身上沾着機油的工人或者穿着制服的衛兵引領他們到安全的地方去,給他們提供食物和飲水,並藉機看一眼聖者。
現在他們正躲藏在一個商人的家裡,算是這一個月來最舒適的居所。
但艾絲美拉達卻再次昏迷了。
負責醫治她的醫生就在旁邊的一條薄毯子上睡着,那老人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顯得精疲力竭。
他枯瘦的手臂幾乎皮包骨頭,長着老年斑的臉頰低陷下去。
那個老人不僅僅是醫生,也是衰敗兄弟會的一個成員,茱莉亞甚至還懷疑他是一個巫師。
但他也對艾絲美拉達的昏迷束手無策。
忽然,大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男人急匆匆地走到躺在一團毯子和衣物上的老人旁邊,這個人高大而健壯,灰色的衛兵制服十分整潔,顯示出他至少擁有一個軍官身份。
但他停在了離他的艾絲美拉達還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之後溫順地跪了下來。
“茱莉亞小姐。”
他敬重地說,眼睛甚至不敢擡起。
“您或者聖者有任何需要嗎?”
“水,乾淨的水,還有一些紙張。”
那個人的雙眼亮了起來。
“聖者在寫東西?”
茱莉亞希望自己沒有提起來這個,其實紙張的需求是她的,她想要寫封信給某個人。
“她在整理自己的思緒,爲一場演講做準備。”
茱莉亞只能欺騙的說道:
“如果你能找到一些醫療用品的話,我們也用得上,她有些脫水。”
“永恆之父會庇佑她。”
那個人滿是擔憂地說。
“我相信他會的,但我們也要儘可能地協助他。”
茱莉亞試着讓自己不要顯得那麼居高臨下。
她很清楚,深陷昏迷的艾絲美拉達對信徒的影響是超乎想象的,她本身就是一個神蹟。
她的存在似乎讓這麼多人的疑慮和願望都集中在了一點上,轉變成對一個遙遠的神祗如同鋼鐵般堅定的信仰。
“我們會盡力,我們在商店和醫院裡都有人。”
他探出手,輕輕觸碰着艾絲美拉達的毯子,低聲向永恆之父獻上一句祈禱,隨即便心滿意足的站起身。
在男人離開之後,茱莉亞也低語着自己顯得有些敷衍的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