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拐進廣醫附一院附近的一個小巷,在閃着“啓順旅店”字樣的店牌下停住。“姨媽,有老鄉住店。”出租司機走進店內喊道,聲音洪亮。
“白三,聲音這麼大,幹嘛?姨媽耳朵沒聾。”店面不寬,櫃檯、休閒區、值班室將這裡分割得很狹小。休閒區擺放着沙發、茶几、電視櫃,電視里正播放着電視劇《渴望》。一位鬢髮斑白、打扮得體的高胖婦人斜躺在沙發靠背上,在“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睏惑”聲中打鼾。聽到喊聲,她似乎受到驚嚇,衝着白三撒氣,但很快恢復了慈祥的面容,站起來將電視聲音調小,從沙發走向櫃檯,然後張雲岫耳裡傳來略帶廣州腔的鄉音:“白三,又拉了一趟?把行李放在茶几上,來這邊登記。”被叫做白三的“嘿嘿”賠笑,算爲自己莽撞爲姨媽賠不是,“是老鄉哩,心情激動了些。”張雲岫遞上身份證,問明服務事項及費用,白三姨媽一一作答。入店順利,張雲岫感覺踏實,火車站的恐懼消弭於溫暖的鄉音、合理的價格中。
白三瞄了一眼櫃檯上的身份證,熱情地向姨媽推薦道:“叫張雲岫哇,南邊白江區的;我們老家在北邊,同北縣的。姨媽,他會建築活兒,你跟姨爹說說,幫他找個活路。鄉里鄉親的,來廣州打工不容易,人生地不熟挺心酸的!”。
白三姨媽打量張雲岫老半天后,老練地說:“身板高高大大、結結實實的,嗯,不錯。巧了,你姨爹下面的公司正缺人手,在招工人,貓抓刺一樣着急哩。只要願意,明天就可以上班。工錢嘛,試用幾天後再說。”
張雲岫的喉嚨哽咽得發緊,不由得握住白三的手連忙表態,但話上仍留有餘地:“願意,願意,阿姨!聽朋友說,廣州亂得很,謹防上當受騙。說實話,一下火車,我的心七上八下的,好像是蛤蟆吃豇豆——懸吊吊的,又怕受騙,又怕找不到工作。沒想到遇到老鄉,真是太謝謝了,隔天我請你們吃飯!不,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請!”
“謝啥?車錢我照收不誤了。至於下車就找到工作,那是趕巧嘛。緣分,一切都是緣分,雲岫,不用掛懷。來到廣州,好好幹:改革開放了,餓死懶人餓不死勤快人;只要不怕吃苦,隨便想個方兒都能掙錢。兄弟,你一看就是聰明人、能幹人,哪天發跡啦,說不定哥哥還找你幫忙呢?”白三表情快活,興致頗高,待張雲岫收撿好身份證、房門鑰匙後,又聊起來。“兄弟,你我投緣,哥哥就多說幾句。你說得沒錯,廣州火車站一帶有點龍蛇混雜,特別在晚上,不搭瞎話、不湊熱鬧,提高警惕是對的。但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壞,在社會主義國家,能壞得到哪裡去?壞人壞到天,能跟共產黨、公安局掰手腕?整個廣州發展是不錯的,過去發生過幾起事情,都被媒體佬兒傳邪乎了。我天天在火車站跑出租,這點我最清楚。世上還是好人多,你不是就沒有上當受騙嘛!”
“對頭,三哥、阿姨都是好人,是我多心了。我們農村娃兒從小到大生活在大山旮旯沒見過世面,再加上鄉壩頭那些二桿子添油加醋地傳謠言,心頭有點擔心,莫見怪哈。三哥、阿姨,我真心喊你們出去吃點東西;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爲了老鄉見面的緣分嘛。”張雲岫只要沒有精神病症折磨,跑遛遛場倒賣商品練就的語言天賦就顯露出來了。
“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們理解!不過,兄弟,吃飯的事就算了,等會兒我要開車。”
“今天破例嘛。一來嘛,我對廣州不熟,又到晚上,心頭還是田雞鑽進水裡——不敢拋頭露面;二來嘛,找到工作是個大人情,不表示一下不足以平‘民憤’。阿姨有請哈。”白三有些遲疑,只見張雲岫拿出在臘津學到的交際手腕,從口袋摸出兩張百元大鈔往白三褲包裡塞,再添一把火,“三哥,一晚上能跑多少錢?我包了。”
“錢,三哥不要……再拿錢就是瞧不起我三哥!兄弟又會爲人,嘴巴又會說,這樣,你把行李放進房間,我帶你去便是,順便讓你瞧瞧廣州夜市。”白三後退幾步,奮力將張雲岫的手撥開。張雲岫沒有再堅持,遂將行李放進房間又回到櫃檯,再次邀請白三阿姨,“阿姨,我們一起去,打工的事讓阿姨您費心了。”白三阿姨用手指了指店面回答,“這個攤攤誰來守?謝啦,在老謝手下打工,今後有的是機會。你小子能說會道,是個人精!你們哥倆去吃,早點回來,免得我等你。”
張雲岫、白三鑽進廣州的夜幕中,啓順旅店又靜下來,白三阿姨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叨唸着:“白三就是個‘話包子’‘自來熟’,自己錢沒幾個,心腸好得虐。不過這點隨我,好的不學,壞的全學我。都說行善積德,福廕後人,看這老話應驗不?”
來到西湖路夜市,映入眼簾的繁華勾住了張雲岫的目光。西湖路緊挨北京路,馬路並不寬闊,但兩旁地攤鱗次櫛比,起碼有好幾百家,人流熙熙攘攘,聲音喧鬧嘈雜,就像一鍋煮沸的湖水。地攤沿街鋪開,以賣鞋、襪、衣、帽爲主,全是最新的“港款”,一家緊挨一家,像溼地裡密密匝匝的蘆葦;賣小家電、磁帶(光盤)、書籍、腕錶、吃食的地攤夾雜其間,就像蘆葦下不太繁茂的水草。時近深夜,街上行人沒有減少的跡象。他們或挽手漫步,或佇立觀望,或討價還價,或坐享美食,如鯽魚流連在蘆葦下、水草間。令張雲岫記憶深刻的是每個攤位前用竹竿支起的碩大的燈泡。在燈光照耀下,攤主或脖掛皮尺,或手持小喇叭,或播流行樂,面含比燈光還熱情的笑容,向南來北往的過客推銷着自己的產品。在張雲岫看來,單論服務態度,比起白江省那些國營售貨員牛氣哄哄的死魚臉有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