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夏鳶蝶升入高三。
那年發生了—件夏鳶蝶無法忘記的事。
夏永才以敲詐勒索罪嫌疑人的身份,在年中前被抓捕歸案。
兩個月的偵查期後,檢察院正式下達批准逮捕書,法院立案,又四個月後,案件正式開庭。
作爲夏永才唯一的直系親屬,六十多歲又體弱多病的夏奶奶就爲了這樣一個渣滓似的兒子,長途跋涉,舟車勞頓地來到了坤城。
這時候已經是年末。
而這些事,夏鳶蝶原本並不知道。
直到奶奶到了坤城。因爲不放心老太太的身體,鄉鎮扶貧辦的戴玲姐專門申請陪同。抵達坤城她思量之後,還是給遊家的司機趙濡生打了電話,而夏鳶蝶也是這時候才得知了夏永才的事情。
敲詐勒索,涉案金額二十萬。
“十、十年以下?“
坤城,某招待所內。
聽了戴玲幫忙聯繫的法律援助律師剛出口的話,夏奶奶頓時嚇得僵在了沙發上。
見老太太臉色不好,戴玲連忙低聲哄勸:
“夏家奶奶,您別太擔心。我剛剛已經問過姚律師了,像永才叔這種情況,在抓捕後是有如實供述自己全部罪行的,又有大部分金額返還的,基本能從輕處罰,三到五年都有可能。”
“從輕,對,從輕我知道,玲玲路上說了,”夏奶奶有些六神無主地攥着戴玲的手,“玲玲啊,一定要三五年嗎?就我這身子,永纔要是蹲個五年,那......那我不是都看不着他最後一面了?”
“夏奶奶,您可不能這樣說!”戴玲假裝板臉,“小蝶用不了多久就到了,您再這樣咒自己,我可要跟她告狀了。”
“小蟲..”
提起孫女,老太太卻有些紅了眼圈,她低聲囁嚅着,“不該告訴她的,她上高三呢,要再耽誤了孩子.....…"
兩人並坐着的沙發旁,法援的姚律師頓了頓,從文件裡擡頭:“戴小姐說的小蝶,是指夏永才的侄女,夏鳶蝶,是嗎?“
“是,”戴玲臉色微變,“這事會對她以後有什麼影響嗎?“
“哦沒有沒有,戴小姐別誤會,這兩位並非直系親屬,不會對夏鳶蝶造成任何影響。”
戴玲—直把夏鳶蝶當半個親妹妹看的,聞言明顯鬆了口氣。
姚律師:“但據我瞭解,夏鳶蝶同學,似乎和本案的受害人,關係匪淺?”
房間裡兀地—靜。
律師反應過來:“抱歉,可能是我沒跟兩位說清楚。這個案件的受害人,也就是報案人,正是資助夏鳶蝶高中學業的遊先生的獨子,遊烈。”
夏奶奶愣得回不過神。
戴玲則是一驚:“那二十萬,他是跟遊家勒索的?”
“是,從遊烈出具給檢方的信息來往材料看,夏永才先生是以...…”姚律師頓了下,“以對夏鳶蝶同學一些個人及家庭過往情況的披露爲要挾,令遊烈轉賬,共計三次,總額二十萬。”
戴玲都震住了。
她從駐扶貧辦工作開始,夏家一戶一直是她負責的,對家裡情況也瞭解很多,但即便如此,她也有些難以相信——夏永才竟然可以無恥到拿傷害自己侄女爲要挾,去向一個尚無親屬關係的外人要錢。
簡直,簡直是——
“是我對不住小蟲,我怎麼就生出來這麼個東西.....永才他就是來討債的,他、他就是個討債鬼啊他!”
夏奶奶幾乎有些情緒崩潰,眼淚也淌了下來。
老人年紀大了,心腦血管本來就不好,哪裡經得起情緒上的大起大落。戴玲顧不得再想別的,低聲安慰起來。
姚律師顯然是見慣了委託人或者委託人家屬各種情緒的,看着臉色也沒什麼變化,直等到夏奶奶稍微平靜了,他才重新續起方纔的話頭。
“戴小姐方纔說的量刑情況,基本符合,不過如果實情如此,那我們這個案子還有更大的一塊可以爭取的餘地。”
“什、什麼餘地?”夏奶奶擦着涕淚擡頭。
“這類刑事案件裡,如果受害人願意出具諒解書,那對判決量刑的減輕會有極大的幫助。”姚律師—頓,神色有些微妙。
“兩位應該也多少有些瞭解,這位報案人雖然今年剛成年,但以他的家庭背景和條件,應該不是計較這二十萬的問題。他這次報案,可能懲戒和警告的意味更重,如果能從他那裡拿到諒解書,那我想,最終量刑是可以減輕到三年以下的。”
戴玲又給夏奶奶解釋了一會兒,夏奶奶才慢慢明白過來。
興許是因爲急切,老人臉上溝壑似的褶皺都擠得更深了,她有些怯懦地問:“可永纔跟人家要錢,那孩子能,能願意嗎?”
姚律師笑了笑:“這就需要您雙方溝通和協商了。如果您不方便,我可以代爲聯繫.……"
“篤,篤。”
招待所的房門忽然被叩響。
戴玲起身:“應該是小蝶到了,我去開門。”
一
夏鳶蝶是和遊烈同車來的。
司機趙叔叔開車,後排兩人坐左望左,坐右望右。全程三十四分鐘車程,兩個人之間幾乎是一句話都沒說過。
趙叔叔感覺這—趟開得自己得少活半個月。
在那個有些簡陋偏僻的招待所外,加長轎車緩緩停下時,就已經惹來了不知道多少視線。
司機叔叔習慣性先按開了後排的車門。
沒等車門自動打開,遊烈率先下了車,然後順手抵住駕駛座側要開的車門,將它按了回去。
“砰。”
驚得趙叔叔連忙降下車窗,茫然地望向車窗外:“小先生?“
“別停在這兒。車開出去,等會再回來。”
遊烈神色透着些倦感的冷,他轉身時低聲說了句,繞過前車頭,朝夏鳶蝶下車那邊走去。
夏鳶蝶正站在路邊。
兩個路過的男生還從她身後驚喜地回着頭。真是勞斯萊斯!”
“傳說中的星空頂啊我去,光看着帥了,都沒注意,早知道走過去的時候拍一張。”“不過,這車怎麼會開來這兒啊?“
“是挺見鬼的....…"
勞斯萊斯重新啓動,靜音從這陳舊的老街街邊滑離。
夏鳶蝶壓下情緒,擡頭時,遊烈正停在她身前。那雙漆眸低低睨着她。
兩人對視幾秒。
遊烈輕嘆了聲:“你打算多久不理我,至少給我—個刑期?“
“我沒有生氣。”夏鳶蝶望着他。
一兩秒後,大概是在遊烈總是輕易就能戳破她那點壁壘的視線下,小狐狸有些心虛地旁落了眼:“就算有,主要部分也不是氣你。”
遊烈並不信:“那你氣誰。”“我自己。”
"?”
夏鳶蝶已經接到了戴玲的電話,也知道招待所的房間號,她遲疑了下,往這座有些年限了的低矮老樓裡走去。
“最開始我在想,你從來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我,或許可能是你認爲,替我做決定是理所應當。"夏鳶蝶—邊上樓—邊說着,忽然就被人從後面握住了手腕。
那個力道並不重,也沒有向後拉她,只是止住了她的身形。
夏鳶蝶轉過身。
遊烈就站在低了她兩節臺階的樓梯上,他難得望她時像這樣眉眼凌冽鋒銳,像是抑着薄怒。可是和她眼神對上了,幾秒時間,他眼底漆黑的情緒就塌陷下去。
長密的睫慢慢闔低,他聲音微啞:“夏鳶蝶。”“你沒有長良心麼。”
這種感覺來得突兀又莫名,但夏鳶蝶看着遊烈,就好像有一秒能感覺到他低沉下去的難過。
夏鳶蝶就也有點難過。
“你不能既瞞着我、什麼都不說,又要求我一丁點不好的想法都沒有。”少女猶豫了下,勾手,反握住他的袖口,“但我後面想過了,你不是的。”
遊烈驀地擡眼。
不等他看清女孩那—刻看他的神情,夏鳶蝶已經轉過身,拽着他袖子往二樓走:“我說了,我氣的是我自己。想完剛剛那些以後,我就在想,你是遊叔叔的兒子,而我接受着遊家的資助,我憑什麼苛求你。爲什麼…...我會對你給予我的情緒反饋的要求遠高於其他人。”
“那你想明白了嗎?“
女孩停頓了下:“大概吧。”
遊烈眼神微晃,連呼吸都有些發緊:“結論呢。”
小狐狸纔不會上他的當。
於是轉過二樓的樓梯頭,夏鳶蝶就安靜望了他一眼:“結論,等高考結束以後再告訴你。”小狐狸輕狹眼角:“在那之前,你不要妄圖打擾我學習。”
”——”
像是—顆心被猛地攥起,又突然鬆開墜底。
遊烈眼神都晦深了些。
但走在前面的小狐狸顯得十分冷酷無情,頭都不回地鬆開了他袖口,辨認好方向就徑直往左邊去了。
在原地停了幾秒,遊烈低嘆了聲。
不到半年。
忍忍就過去了。
老苗昨天唸叨,距離高考還有多少天來着。
“小蝶!”
走廊前方,夏鳶蝶停着的門口忽然傳來陌生而驚喜的女聲。
夏鳶蝶和對方說話的語氣也熟稔:“玲姐,麻煩你送我奶奶過來了,這趟路上沒出什麼問題吧?”
樓梯口,剛要邁步過來的遊烈忽地─停。
奶奶?
下—秒他就低下頭,看向從大衣口袋裡探出來的自己的雙手——
冷自修長,骨節分明。
還乾淨。
——乾淨得除了一塊石頭、全身上下什麼也翻不出來。
遊烈難得有驚神的時候,他轉身,匆忙腳步踩得樓梯作響,沒一會兒,身影已經消失在一樓樓梯口了。
這反方向的動靜惹得夏鳶蝶意外地回眸。來處不見人影。
.….生氣了?
“能有什麼問題,放心吧,沒事。”戴玲在門裡招呼:“來,快進來,夏奶奶在裡面呢。她嘴上說不想打擾你,可是我看她巴着見你很久了。”
“好。”
夏鳶蝶收回視線,走了進去。
遊烈比夏鳶蝶遲來了十幾分鍾。
房門被再次叩響時,夏奶奶還攥着夏鳶蝶的手,捨不得放開似的,拉着她絮絮說着這幾個月裡的瑣事。
門—響起,站在門旁準備離開的姚律師愣了下。“是不是還有客人?“
“不應該啊,我除了和小蝶沒跟別人提起過了,”戴玲起身往門邊走,“是不是招待所的人?"
“我開吧。”姚律師說着,順手將門拉開。
門外。
有些設施陳l日的長廊上,站着個十八九歲的男生。
上高三以後,遊烈剪成了短碎髮。沒了額發遮掩,更能凸顯出他五官輪廓的優越感了,每一根線條都凌厲清峻,眉骨和鼻骨尤爲張揚挺拔。身上的黑色長大衣筆挺,雙排古金色釦子系得—絲不苟,氣質也藏得卓然冷冽。
一眼看過去,和他身後的舊牆老地板格格不入,像是兩個世界的違和感。
再加上大少爺自帶一副冷淡疏離的厭世氣場,姚律師幾乎晃了下神,這才謹慎開口:“您是....…?"
遊烈將開門的人從上瞥下。
西裝革履,甚至還打了領帶。左手文件包,EMS的快遞封露了一角,右手拿着收到—半的筆本,密密麻麻斜記錄着未乾的筆跡。扶門的袖口上似乎蹭過一點沒完全洗掉的紅色印泥,留下了淡痕。
律師,而且應該是法律援助律師。
遊烈漫不經心下了定論,就朝裡面挪開視線:“夏鳶蝶在嗎。”
“小蝶,找你的哎。”戴玲有些驚訝於門外男生那過於出挑的身量和長相,愣了下才回過神。她有些侷促地笑了笑:“怎麼還大包小包的,先進來吧。”
房間裡一些,夏鳶蝶隔着兩人和半扇門,只能瞥見遊烈側邊黑色大衣垂墜的凌厲線條。她遲疑了下:“奶奶,我...同學來了。”“
“同學?”夏奶奶意外地問。
而此刻,在姚律師似乎反應過來什麼而有些激動的注視下,遊烈拎着手裡的東西,走進門內,靠牆根放下了。
招待所的房間不大,遊烈直起身後,一眼就能看到幾米外的沙發。
夏鳶蝶正從那邊過來。
瞥見遊烈長腿邊那堆起的禮盒果籃,夏鳶蝶頭有點疼,近身時輕了聲:“你剛剛下去,是去買東西了?“
“嗯。”
遊烈薄脣抿着,竟好像有一點難以察覺的緊張似的。
夏鳶蝶看得清楚,他藏在中領毛衣露了半截的喉結都輕滾了下,一兩秒後,才壓低了聲:“我該怎麼稱呼。”
“?”
夏鳶蝶莫名其妙看他:“你想怎麼稱呼?“
“直接喊奶奶,會不會顯得我自來熟了。”遊烈難得對什麼事情感到不自信的不確定性。
夏鳶蝶嘴角差點翹起來,又忙抿住:“那不然....…."
女孩更放輕了聲音。
遊烈下意識地俯身,彎腰朝她靠近了—截。
小狐狸輕軟的呼吸就撲在他鎖骨下的黑色毛衣上:“既然你管我叫小姑,那管奶奶喊祖奶奶也行。”
遊烈:”。"“?"
遊烈落眸,不動聲色地給小狐狸壓下去一個“你確定你要在這個時候這樣捉弄我”的眼神。
夏鳶蝶繃住沒笑,轉過身:“奶奶,他就是我同學,您還記得嗎?我跟您提過幾次。”
遊烈剛到嘴角的自我介紹,聽見最後一句,找回來沒兩秒的思維就忽地原地消失了。他怔然低下眸,從後面盯着身前的女孩。
夏鳶蝶是脫口而出的,說完以後她才反應過來,有些不自在地頓了下。
好在奶奶已經笑起來,扶着沙發起身:“我記得,記得,你說班裡有兩個同學特別照顧你,他就是裡面那個男孩子,是不?“
“對,是他。”夏鳶蝶拽了拽不知道怎麼就停在她身後突然沒反應了的遊烈的袖口。
遊烈回神:“奶奶好,我是遊——”
啪。
小姑娘拽他袖口的手下—秒就捂到遊烈下頜上了。
房間裡其他三人同是一驚——只不過戴玲和夏奶奶是驚訝夏鳶蝶的舉動,姚律師則是驚喜。
遊烈則沉默着,也隨她捂着,只低眸朝小狐狸挑了挑眉。
“!”
夏鳶蝶慌忙將手收回來。
轉過去前她還暗暗陵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而此時,姚律師已經拿着一張名片過來了:“您就是遊烈同學吧,”姚律師將名片遞向他,“您好,我是夏永才先生的代理律師。”
遊烈停了下,還是擡起手腕,接過名片。他敷衍地朝對方點了點頭。
“遊烈?”夏奶奶嘴脣輕顫了下,有些無助地看向夏鳶蝶,“小蟲,他,他就是遊家那個……
想瞞也瞞不住了,夏鳶蝶只能點下頭。
夏奶奶驚愕望着遊烈,老人的眼圈很快就紅了,她蹣跚着走到遊烈面前:“對不住......是我們家對不住你們,我得替我兒子給你賠罪啊同學....…."
說着話,走到遊烈身前的老人竟是膝蓋—彎,就要跪下去。
“奶奶!“
夏鳶蝶驚顫了聲,慌忙去扶。
趕在她之前,一隻冷白有力的手將老人一把托住,筋脈在男生手背上微微綻起,透着凌厲隱忍的力度。
遊烈半彎着腰,長睫半垂,遮了他眼底情緒:“這不是您的錯。“
老人泣不成聲:“是我的錯,都是我沒教好他......我求求你了同學,我們一定把還差的錢還上,你能不能…....能不能繞過他這—回、就這—回.....…."
戴玲也過來攙着哭得顫巍巍的老人:“夏奶奶您別這樣。”
“小玲,小玲,律師說的那個叫什麼來着?”夏奶奶攥住了救命稻草一樣,顫聲拉着遊烈的大衣袖口。
“諒解書。“
戴玲爲難地看了遊烈—眼。
他似乎對眼前這一幕並沒有任何的意外,從說完那句話後,就自始至終—語未發地彎腰站在那兒。明明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但那張沒什麼情緒的側顏叫她都覺出一種漠然的、令人塞息的壓迫感。
像是在冰封的海面下,藏了—場能掀翻整個海域的巨潮。誰都不知道冰面會不會裂開、什麼時候裂開。
“對,對,諒解書...…”老人緊緊攥着黑色大衣的袖口,將它捏得起皺,陳老的皮膚裡溝壑都好像填滿了她這一輩子的苦澀和眼淚,“求你了,求你了同學,就只要你肯答應,我,我以後——"
“奶奶!”
低着頭的少女終於忍無可忍。
眼淚幾乎要隨話聲落下,但最後還是被她死死咬住嘴脣,靠疼痛感憋回去。
夏鳶蝶低頭,堅決又固執地從夏奶奶手裡拽出遊烈的衣袖,她握住老人枯槁的手,將人扶向房間裡側:"...我有話跟您說。”
遊烈深吸氣,直身,眼角輕緩地抽了下。像是強行忍下什麼亟待爆發的心潮,他眼尾都低抑着能割傷人似的薄厲。
戴玲剛想張口。
“玲姐,要麻煩你幫我把律師先生和遊烈送到樓下。“
".…好。”
戴玲心情複雜地點頭。
最後只剩祖孫兩人的房間裡,莫延了許久的哭聲。
薄薄的門板在身後合上。
招待所裡的隔音算不上好,即便走出去幾米,遊烈依然聽得到,身後房間里老人的哭聲裡夾藏着女孩忍着哭腔的勸聲。
遊烈聽得胸口都快憋炸了。
但他知道那是夏鳶蝶唯一視爲親人的存在,是她相依爲命的奶奶,他不能有一句指責和傷害。他不許人傷到一丁點的狐狸,原來在她的家裡受傷最深。
古金色的扣子被少年凌厲的指骨粗暴地解開,大衣帶起深冬涼得沁骨的風,他聲線沙啞冰冷地走過那兩人身旁。
“我先下樓。”
街邊的風更冷,但至少不像裡面的憋悶窒息。
遊烈靠在這條老街的電線杆前,任街邊店鋪裡的陌生女人嬉笑着聚首打量,凍得指節微紅的冷白指骨間,黑色圓石飛快翻轉。
手機在大衣口袋裡震動不停,遊烈卻像沒察覺,只虛着黑漆漆的眸子焦點,偶爾擡眼望一下二樓的某扇窗戶。
他的下顎線會在此時扯起清晰而銳利的弧線,像黎明時天際處最具美感的薄青連綿的山脊。叫路過的人看一眼就很難挪開。
姚楓從招待所出來,準備離開時,就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原地停了幾秒,姚楓還是徑直走過去。
斜倚着電線杆的男生落下眼,眼尾的餘光冷淡刮過他,像冬季凜冽的風似的,沒有一絲遲疑和停留。
姚楓千禁有點想笑。
不愧是遊氏集團的太子爺,一點都不遮掩自己的好惡,尤其離了那個小姑娘身邊,更是疏離得一副冷淡厭倦漠視衆生的勢態。
姚楓調整語氣,剛想張口。
“諒解書我會讓人寄給你。”
姚楓—愣,這個確實出乎他意料:“遊烈同學答應得這麼痛快?”他停頓了下,笑了笑,“也是,畢竟老人家確實可憐,不知道吃過多少苦,她又只剩這麼一個兒子了,換了我我也很難忍心。"
遊烈冷嗤了聲:“我沒那麼善心氾濫。”
“噢?那您這麼輕易就答應了?“
遊烈沉默擡眼,再次望向二樓的窗戶。
幾秒後,他輕勾脣角,但那甚至算不上一個笑,更多是帶着戾氣的譏嘲。於是那點情緒渲染下,遊烈低落回律師臉上的眼神冷得刺骨。
“再拖下去,是在折磨誰。”
姚峰笑容頓了下,慢慢消退:“老人家也有她的苦處,她也不是不愛孫女,只是有些觀念根深蒂固,夏家奶奶恐怕是連學都沒上過的,去哪裡懂那麼多道理。”
“所以我沒有怪她。只是讓我覺得心疼不是她。”
遊烈從電線杆前直身,似乎懶得再說話了,他一邊低頭拿出手機,掃了上面的未接來電。點開,撥了回去。
在離開前,遊烈只留下了兩句。
“姚律師,苦難是會遺傳的。”
“該在諒解書上簽字的人從來不是我。”
判決正式下達時,大年都已經臨近。
諒解書的出具下,夏永才最終被判了兩年有期徒刑。
減去抓捕後拘留到立案和開庭審判的收押時間,大概最晚到後年年中前就能放出來。
夏鳶蝶算着時間,那時候她已經是大一下學期了,應該已經離開了坤城,到一個夏永纔不知道的城市去讀大學,終於能徹底遠離這個帶給她陰影的渣滓。
噩夢結束以後,會有嶄新的、美好的未來。
她很期待。
不過因爲判決書下得晚了些,夏奶奶又想在兒子入獄後再去探望他一回。兩人的歸期就拖到了大年前。
然後夏鳶蝶就發現了一個尷尬的事情——春運將近,買不上票了。
“沒關係的奶奶,”夏鳶蝶在招待所房間裡安慰老太太,“這學期申請的助學金,還有期末考年級前五的獎學金,我都還沒花呢。就算在這邊過年,那也沒問題的。”
老太太心疼得直皺眉:“那都是留給你以後上學的,哪能這麼糟蹋啊。”
“怎麼算糟蹋了,”夏鳶蝶忍不住笑,坐在沙發上抱着奶奶胳膊,靠着她肩膀笑,“我不是說了嗎,以後一定會帶你住到這種大城市裡的,再過幾年,我們就不回去了。”
“哎喲胡說,帶我這麼個老太婆幹什麼,你以後找對象都不好找的!可不許再提..……”
夏奶奶說着,一愣:“你看我這個記性,昨天小玲回家過年前,陪我出去了一趟,我還給你買了好吃的呢。”
“啊?“
夏鳶蝶怔然。
坐她旁邊的夏奶奶已經開心得像個孩子似的,扒拉開她手,去桌上她隨身帶來的那個老舊的布包裡翻。
沒一會兒,老太太就捧着寶似的過來了。
見老人眉開眼笑,獻寶似的,夏鳶蝶也忍不住笑:“您身上又沒什麼錢,到底買了什麼呀。”
“喏!”老人將手打開,露出掌心的東西來。
夏鳶蝶低頭看過去。
那是個三角飯糰。
就是躺在大城市每一個便利店角落裡,用紫菜皮包着的,巴掌大的一個飯糰。用來給城市裡忙碌的打工人充飢的便利食物,此刻卻被老人用枯皺的手,雙手捧在掌心裡,小心翼翼又期盼地看着她。
“前幾天吧,小玲陪我坐在這屋裡,看這個電視喲,我就瞅着裡面的人在吃這個,咱們那裡哪有?我問過店員了,就是這種,你別看它這麼小,可貴的呦!肯定好吃的,小蟲你快嚐嚐...…"
夏鳶蝶明明覺着老太太怪滑稽的,是想笑來着,但不知道怎麼就鼻子有點酸。
她知道奶奶肯定就買了一個。
估計當寶貝似的,一路小心翼翼揣回來,連紫菜皮都沒弄裂—點。
“哇,這個我想吃好多次了,一直沒買,”夏鳶蝶吸了口氣,笑着接過去,仰起臉把老人拉回身邊,“我們一人一半。”
“這麼小—點,分什麼分,你自己吃。”
“不行,奶奶你都不知道,我們學習前不能吃多了的,吃多以後會腦袋不靈光,學習效率都會變低的。”
“啊?還這樣啊?”
“嗯。那這半是你的,這半是我的....…"
窗邊的暮色裡,祖孫倆分完了那小小—只的飯糰。
夏鳶蝶靠着奶奶的胳膊,輕輕撫平她手上的褶皺,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好像這樣就能把身旁的老人變成年輕人一樣。
她低着聲,輕輕說着。
“奶奶,你一定要長命百歲,等到小蟲以後可以賺很多錢的時候,就帶你去好多好多地方,吃很好吃的東西,我們去環遊世界,你說好不好?“
“好,都好。“
老人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以後奶奶還要看着小蟲嫁人呢,我們小蟲穿上婚紗,肯定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奶奶當然得活得久,那才能閉得上眼呢。”
月升月落。
天重明後,是大年二十九,除夕夜前一天。
夏鳶蝶很早就起牀了,到沙發旁打着檯燈複習。招待所的房間便宜,暖氣也開得低,屋裡冷得厲害,她乾脆把兩條浴巾都給自己披在外面。
好在投入以後,對溫度的關注都會遲鈍些。
書翻得外面天都一頁亮過一頁,不知道幾點時候,房間外的門忽然被叩響。
全神貫注的夏鳶蝶怔了下,才醒回神。
她將浴巾挪開,放到一旁,起身去門口。門上掛着內鎖,但她還是開得小心翼翼,直到從漏下一隙光的走廊裡,看見了披着滿肩薄雪的遊烈。
夏鳶蝶怔住:“你怎麼來了?“
“開門,狐狸。”遊烈啞着聲,聽不出情緒。
夏鳶蝶猶豫了下,解開掛鎖,門被遊烈抵着推開,他帶着—身冰涼的雪意就進了房間。
溫差一下子來得突然。
大少爺面無表情地忍了個噴嚏:“可以,在坤城過年都不告訴我。”
“臨時決定的,買不到票了,”提起這個夏鳶蝶就有點無奈,“不過你呢,趙叔叔說你已經回北城你外公家那邊,準備過年了,他還說你一直都是正月十五後纔會回來坤城的?“
“是。”
遊烈漆眸裡眼神壓迫,擡起冷得微紅的指節,輕點了下女孩的額頭:“要不是因爲你隱瞞不報,我還用在大年前再飛回來一趟麼。知不知道這個時候想臨時弄張票,我得陪那個老頑固推幾個小時的麻將?“
“?"
夏鳶蝶惱然地握住他手指,不許他戳。
遊烈剛意外,跟着就眼神一沉,反握住她的手:“你手怎麼這麼涼?.…….這個房間怎麼回事,暖氣片是讓他們老闆吃下去了嗎?“
夏鳶蝶連忙抽回來:“寫字寫得。”
遊烈睨了她—眼,最後也沒拆穿。
他直接轉身,往她沙發那邊堆滿了書的地方走過去,長腿一停,就折膝下來,抵着地給她收拾東西。
夏鳶蝶愣了幾秒才反應,立刻過去要拿回自己書包:“你幹嗎?“
“打劫。”
遊烈垂着結了霜似的長睫,冷冷淡淡地:“人財都要,收拾東西,待會等奶奶醒了你就一起跟我走。”
"?"
夏鳶蝶剛要嚴詞拒絕。
遊烈忽地薄勾了脣,涼淡地側起漆眸瞥她:“你要是不答應。下學期開始,我就在全班面前喊你另一個名。”
夏鳶蝶蹙眉:“喊什麼。”
下一秒,遊烈已經勾着那點輕淡戲謔的笑,他錯身過她肩側,黑線衣領口上一點雪色融開,浸得他嗓音蠱人:
"...小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