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天氣預報所說,週四那日,受一場突然登陸的夏季颱風影響,北城果真下了一整天的大雨。
Helena科技高樓窗外,目之所及只有灰濛濛的一片。
雨霧遮蔽,難見天日。
“Vanny?.....夏組長?夏組長!”
直到羅曉雪的手晃到眼前,攪碎了夏鳶蝶視線裡窗外那片漫天的雨霧,她才猝然回神。“抱歉,”夏鳶蝶轉正身,“...你們說到哪了?”
“組長,你今天一天好像都心不在焉的哎,還從來沒見你這樣,是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孔琦睿心直口快,說完就被羅曉雪不動聲色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腳。
“嗷——”
在羅曉雪的死亡注目下,孔琦睿硬生生把慘叫憋了回去。
羅曉雪瞪完他,扭回頭:“陰雨天,人都困蔫蔫的,工作效率低,很正常嘛,我也這樣。"
“沒...錯。”孔琦睿忍痛點頭。
夏鳶蝶望着高樓外的天色,黯然低聲:“希望雨快停吧。“
羅曉雪和其他兩人對視了眼。
從共事以來,東石翻譯公司裡的人已經見慣了夏鳶蝶無論在什麼突發狀況下,都能面不改色、隨機應變、超穩發揮的狀態。
一組組員們還一度感慨,身邊從沒見過比夏鳶蝶更情緒穩定的領導或同事,好像天大的事情撞到
她那兒,也都不過爾爾。私下都沒少猜測——不知道夏組長年紀輕輕到底經歷過多少事,才能磨練出現在的心性。
但今天,三人確實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十分明顯的,像是在爲什麼事情憂心難安的狀態。
可謂破天荒的頭一回。
孔琦睿都快憋瘋了,奈何有一組老大姐羅曉雪坐鎮,他不敢造次。
這一忍,就忍到他們借調來作臨時辦公室的材料部小會議室的門被叩響——
夏鳶蝶眼皮—跳,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浮上來。
“進。”她虛合上手裡的資料本,仰眸看向會議室門。
“夏組長,”推門探頭的是個材料部的職員,“隔壁會議室有一場關於明天材料研討會的臨時會議,需要做一下口譯排練,紀經理讓我來請幾位過去—趟。”
“...好,我知道了,我們這就過去。”
會議室門合回去。
翻譯組另外三人表情各有變化。
羅曉雪問道:“明天專題會的主講是遊總,即便做口譯排練,也應該是執行總秘書室的人安排,怎麼會讓材料部操辦?“
“日啊,我求求各路神仙,可別再出幺蛾子了——從開項開始就沒斷過事兒,我做這一個項目得短命三年啊我。“
孔琦睿仰天長嘆。
“這次研討會的主講人,可能會有替換。”夏鳶蝶垂眸說。
“啥!”孔琦睿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只要主講內容不脫離PPT,就和我們譯者關係不大,換誰講都一樣,喊什麼,”夏鳶蝶蹙眉起身,匆匆收拾面前的東西,“走吧,去開會,別耽誤時間了。”
夏鳶蝶說完就抱着筆記本電腦和其他資料徑直向外,同組三人也不好耽擱,紛紛起身。
隔壁,大會議室。
夏鳶蝶等人到了門口,材料部職員就要領他們進去。
門一推開,裡面材料部門從紀經理到兩位副經理,再到幾位部門裡帶團隊的工程師都基本到齊了。
全員坐得板正,但都低着頭皺着眉,紀經理正在最前面鐵青着臉訓話。
”——去年的發射失敗是爲什麼?啊?如果不是噴管喉襯燒蝕過度,燃燒室壓力失衡直接拉低了火箭推力,怎麼會差那3公里的秒速!大家準備了多少個月、多少人的心血付之一炬,我這個部長都想辭職,你們呢?你們就沒有半點反省、沒有羞恥心的嗎?!二號發射在即,公司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開這個專題研討會?這個研討會開給誰的!是想不明白,所以主講人這個責任才都不想攬,是吧? !“
會議室裡被訓得死寂一片。
夏鳶蝶—組人驚疑地停在會議室門後,遲疑了下,又退回那半步來。
“紀總這是怎麼了?"
夏鳶蝶之前接觸過紀經理好幾次,印象裡對方算得上性格穩重,雖然辦事條理嚴苛了些,但也沒見他發這麼大火。
那個材料部職員顯然也有些受驚:“明天研討會原定的主講是遊總,副講是紀經理。但行政那邊通知下來,說遊總明天可能無法出席,讓我們部再選—位主講人備選。”
孔琦睿唉聲:“還真要換,爲什麼啊?“
“我們也不太清楚原因,遊總今天還在江市出差,不知道是不是出什麼狀況了。”小文員不安道。
羅曉雪問:“那你們紀經理,是因爲要換人發火的?“
“不是,”小文員猶豫了下,“其實是備選的主講人選不出來。範工他們可能不敢上,互相推辭起來,然後紀經理就來火了...…."
“怕出了岔子背鍋吧,也正常。”
孔琦睿撓了撓頭,“去年年底那次發射失敗我都聽說了,不就是發動機內襯部件的燒蝕材料出了問題嗎?聽說點火測試裡都沒出過差錯,上了天就出事了?只能算材料部門運氣不好,全員倒黴啊。”
羅曉雪翻了個白眼,剛要張嘴罵這混小子。
"航天工程是精準到毫釐之下的科學,任何—項指標都沒有運氣與否,只有精準的完成與未完成。”
夏鳶蝶冷陵着孔琦睿,“航天器上搭載的可能是價值難計的重要衛星,也可能是航天員的生命,你要用運氣去賭他們能否成功入軌嗎?”
這大概是夏鳶蝶進公司以來對組員動的第一次火。
組內三人都有些懵了。
孔琦睿回過神,尷尬地低下頭:“組長,我就隨口—說的。”
“我們是譯員,站在代表客戶的場合,你隨口說的話可能會被認爲是客戶的官方態度——越是靠說話吃飯的行業,謹言越該是你的基本職業道德。”
孔琦睿被訓得面紅耳赤。
羅曉雪和田敬站在旁邊,都有些驚着了,大氣都不敢喘。
夏鳶蝶和緩了態度:“我不會要求組內的每個人有多敬業、多將翻譯視爲自己的奮鬥目標,但既然你選擇了接這個項目,那至少了解和尊重你要參與翻譯的這個行業。”
她望了一眼會議室的方向,轉回來,“他們中有人是從小立志,畢生於此,有人幾年甚至十幾年幾十年,都只在研究如何改進被你只當是運氣的一個小部件材料或者一組小數點差的數據。是無數人
的眼淚、夢想、汗水、委屈、苦心孤詣...…有了一次鄭重的失敗或者成功,不管是哪種結果,都不該被—句輕慢的玩笑代替和抹滅。”
夏鳶蝶看向孔琦睿,聲輕而言重:“至少,這句玩笑不該由身爲他們譯者的你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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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琦睿都快無地自容了,憋了半天才通紅着臉:“我錯了組長,我—定管好自己的嘴。”
夏鳶蝶—嘆,擡手拍了拍他胳膊,算是安撫。
旁邊材料部的小幹事看夏鳶蝶的眼神都快星星眼了,恰巧撞見夏鳶蝶目光瞥過,她抿着嘴上前,小聲:“夏組長,我覺得你要是不當同傳的話,都可以明天去給我們部主講了。”
夏鳶蝶一怔,失笑:“專業的事情只能靠專業的人,那些龐大精細的數據對比,我可分析不出。”
小職員點頭,豎着耳朵過去門口聽了會兒。
沒幾秒,她又回來了,嘆氣道:“紀經理還在訓人,他平常也很少發火的,今天情緒一直不太好,也不知道怎麼了。”
羅曉雪聳聳肩:“天氣?“
“我大概猜得到,”夏鳶蝶頓了下,“今天上午早些時候,Bryce Tech剛發佈了今年Q2的全球軌道太空發射報告。”
“阿...…莫非是對比數據,很慘烈嗎?”羅曉雪小心地問。
“火箭發射次數上,M國公司一家獨大,佔據全球總數一半,我們國內國營民營的發射次數累計起來,沒到對方的一半。”
田敬都忍不住插話了:“衛星數量呢?“
“Q2全球衛星發射了不到八百顆,M國公司獨佔六百多,我們國內......加起來不到一百。”
"......"
會議室外全員沉默。
“前幾天郭總那採訪我還在家看了,近地軌道資源剩得可不多了,”羅曉雪苦笑,“早知道當年高考報航天了,至少不用聽得乾着急。”
“國內起步太晚,又處處受限,有現在全球第二的成績,已經是從錢老開始的航天人們一代代薪火相傳的碩果了。”
夏鳶蝶呼出口氣,勾起笑,“相信他們吧,年輕有爲又有夢想的天才們,永遠都在向前的路上。”
羅曉雪—愣,隨即眨了眨眼,故意玩笑打破了這太過沉重的氣氛——
“比如呢,吸引了咱們全公司迷妹的遊總嗎?“
夏鳶蝶心虛得─停。
雖然知道羅曉雪只是無心之言,但是偷偷誇自己家裡那隻長腿仙鶴的羞恥感還是慢吞吞冒了出
來。
等回神,她正色:“嗯,我聽會議室裡好像沒什麼動靜了?我們可以進了嗎?”
“噢噢,”材料部的小文員探身問過,朝幾人示意,“紀經理請你們進去。”
事實證明,“年輕有爲又有夢想的天才”遠不止一位。
除了執行總辦公室裡那位,材料部也有一位:範天逸。
材料部最終定下來的主講人備選就是他了。
“其實紀總誤會了,我們真不是推諉上回失誤的責任。”
範天逸跟羅曉雪排練她負責同傳的那部分時,愁眉苦臉地提起了這件事:“除了紀總,我們這些人都是技術口的,別說國際研討會了,就算當着一百個自己公司的員工說話都磕絆,到時候上臺肯定緊張......這萬一說錯了,這不是給公司丟人嗎..….…”"
“自信點,範工,”羅曉雪安慰打氣,“剛剛我們組長還誇你們航天領域都是年輕有爲又有夢想的天才呢。”
“啊?真的嗎?“
範天逸頓時眼睛都亮了。
羅曉雪快憋不住笑,繃着臉用力點頭:“當然是真的。”
“啊,那我覺得這段差不多了,我,去找夏組長聊聊下一段吧!”
“行。”
羅曉雪會意地笑着擺手。
可惜範天逸這邊剛貓着腰起身,會議室門就被人叩響了。
紀經理帶着餘怒未消轉頭:“又是誰!開會時候能不能不要——.....郭總?“
語氣急停。
門口老郭被兇得—臉無辜:“啊?我耽誤你們事了嗎?“
“沒有。”紀經理老臉發紅,尷尬地咳嗽了聲,“您下來是有什麼事通知嗎?“
“不是,我找個人。”
老郭眼神在會議室裡跳了跳,最後跳落到角落裡正和田敬對材料的夏鳶蝶身上:“小夏?”
會議室裡—靜。
有那麼短暫的幾秒,在場人同時思考起了“小夏”是誰這個問題。
就連夏鳶蝶自己也在會議室內安靜了兩秒後,她才反應過來,直身,不解地問:“郭總,您是找我嗎?”
“哎,對。你出來一下。”
"?"
在全員驚愕不解的目光下,夏鳶蝶也疑惑地往外走。
路過一直盯着她的範天逸身旁,夏鳶蝶禮節性地略微點了下頭,就在對方遺憾的眼神下擦肩過去了。
“郭總怎麼會親自來找夏組長啊?“"是啊,這差了多少級呢。”
"有什麼私交嗎?“
“不像吧....."
關合的會議室門將那些低議壓在身後。
郭齊濤正用一種微妙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人,似乎在琢磨這個看起來年紀輕輕的漂亮小姑娘到底有什麼魅力,能把他上頭那位天才創始人蠱得神魂顛倒的。
夏鳶蝶轉過身時,就感受到那點打量了。
她沒察覺似的:“郭總,您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遊總今天下午剛從江市出差回來,但他身體不太舒服,下午不能過來了,公司這邊需要給他家裡送點材料....."
郭齊濤話還沒說完。
就見面前這位從第一次見面,似乎就沒變過神色的夏組長怔了下:“遊烈..遊總回北城了嗎?”
“啊,對。”郭齊濤表情越發微妙,收住了自己的話,只拿觀察的眼神看着夏鳶蝶。
夏鳶蝶並未在意郭齊濤的反應。
早在週二聽紀經理在茶水間說了那件事以後,她就一心想見到遊烈,可那天他已經去了Helena科
技在江市的熱試車中心,夏鳶蝶不想也不敢貿然過去打擾他的工作。
然後就茶不思飯不想地等到了今天。
腦海裡快速過了一遍到明天會場同傳還剩下的工作餘量,夏鳶蝶定下神色,語氣輕且快:“郭總是有材料需要我帶給他嗎?“
這一句反將,倒是把老郭弄蒙了。
回神他又樂了:“我還沒說呢,你怎麼知道?而且你也不避諱啊,又怎麼知道我知道你倆關係的?”
"一點簡單的思考,”夏鳶蝶看了眼窗外還飄搖的大雨,“等下回有機會,我一定詳細跟郭總解釋,今天能麻煩您先把資料給我嗎?我這邊安排好組內工作就出發。”
郭齊濤忍俊不禁:“好,我讓司機直接去樓下等你。資料也在車上了。”
“謝謝郭總。”
夏鳶蝶朝郭齊濤頷首了下,就轉身進門了。
老郭自己在門外想了會兒,越想越樂,轉身往回走。“眼光還行啊。”
夏鳶蝶到遊烈家門外時,已經接近傍晚六點了。
樓外的天色早被黑雲壓透,颱風暴烈得像是要將整座城市捲走,窗外飄搖的雨給人一種整座高樓懸於長空搖搖欲墜的緊張感。
夏鳶蝶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她第—次覺得遊烈住處的電梯如此慢。
梯門一打開,夏鳶蝶已經迫不及待地側身從梯門間踏出,疾步跑向那扇遊烈家的大門。站在門外,夏鳶蝶纔有了今天處理完一切倉皇趕來中,第一次的遲疑。
遊烈週日那天就已經迫着她在這裡錄下指紋了,她可以直接解鎖進去,但她不確定,遊烈在今天是否想被打擾.....
尤其,他是否願意在今天被她打擾。
夏鳶蝶慢慢呼吸了下,擡手,按下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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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盯着的對講裡沒有任何迴應。
門裡甚至沒有開對講,大概十秒後,夏鳶蝶面前的房門隨着“咔噠”一聲,從她面前徐緩彈開一截,然後慣性迴轉。
怔神的夏鳶蝶連忙拉住門,輕身進去。
平層裡一片昏暗。
夏鳶蝶幾乎不知道要朝哪個方向去,她脫下高跟鞋,顧不得去昏暗裡找放拖鞋的那層壁櫃,就提着文件袋繞過屏風,朝昏黑裡走去。
剛轉進客廳,她手裡的文件刮過不知道什麼東西,發出輕微響動。
夏鳶蝶驀地—停。
與此同時,昏黑的緊拉合着窗簾的客廳內,長沙發上,隱約可見模糊的被長毯似的東西蓋成─條的影子動了動。
那人聲音躁戾低啞:“放下,出去。”
夏鳶蝶頓了下。
遊烈可能不知道是她。
就算他知道、就算他不想見她——剛剛走進門內這一路這種可能她也想過了,但她自己造下的孽,總得她來收場。
是她把他困在了七年前的那場夜雨裡。她要親手把他拉出來才行。
夏鳶蝶想着,胸口已經分不清哪個位置就泛起連成片的麻木刺痛。
手裡的東西放在桌上,夏鳶蝶朝沙發走近,然後慢慢蹲了下來。“遊烈。”
剛掀起上身,躁戾難抑的遊烈驀地─停。
幾秒後,他有些不確定地擡起手腕,遲疑地想去觸碰昏暗裡夏鳶蝶的臉頰:“狐狸?是夢還是你....…"
那個不夠確定的、翼翼小心的、卻已經本能斂壓下躁意的聲線,叫夏鳶蝶眼淚倏忽就掉了下來。
她擡手握住他伸過來的手,貼到臉頰上:“對不起遊烈...…."
就像七年前的那個女孩跪坐在沙發前,她疼得微微蜷低了身,眼淚剋制不住地往下淌:“對不起..…”她一邊攥貼着他冰涼的掌心,一邊聲音澀啞地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這樣..."
她真的以爲離開了她他總會好的。她不想拖累他才離開的。
她以爲像遊烈那樣光芒萬丈的少年,他身邊會有無數個追捧他、喜愛他、對他好過她萬分的人。她最不想他落入夢魘,想他一生順遂,不必顛沛流離不必磋磨委屈,想他風風光光做他高高在上的太陽。
她唯獨沒想過,她會成爲他心底最拂之不去的翳影。要是早知如此——
"...哭吧。”
沙發上,遊烈終於起身,他嗓音低啞倦怠,用詞也有些漠然。
但那樣說着的同時,他卻忍不下,彎腰把沙發下毯子上的小狐狸拎起來,一直到拎來身旁,又抱進懷裡。
就這麼一會兒,狐狸的眼淚都快淌滿他鎖骨窩了。
還真是敞開了哭的。
哭得遊烈心口跟着一抽一抽。
遊烈咬得顴骨微動,他低下頭抵着她,有些氣得無奈又聲啞:“怎麼平日裡沒見你這麼聽話。"
夏鳶蝶好幾年沒哭過了。
這一次像是要把攢了多少年的眼淚全都掉乾淨,開始還能跟遊烈重複對不起,後面已經泣不成音。
她只是抱他抱得特別緊,從開始的手腕,到現在的臂膀,她生生又死死地拽着他,好像怕他會變成沉沒進哪座深海里的孤獨島嶼。
遊烈好話壞話都說了,還是沒哄住。
最後他低嘆着聲,抱着他的狐狸仰進沙發裡,把人在身側扣着,自暴自棄地啞聲:“行,放你哭。”
他低折下頸去,拿清挺的鼻骨抵着她額角,吻她哭得泛紅溫熱溼潮的眼角,“你淹死我好了,小蝴蝶。”
那天的狐狸確實哭出了水淹三軍的聲勢。
等終於哭得頭都疼了,眼淚也流完了,整隻狐狸快要脫水了的時候,她抱着想去給她拿水的遊烈的腰腹,不許他走,要給他講個故事。
很簡短的、乾巴巴的故事,有點砸同傳圈金牌口譯的口碑。但是是她自己的,那一年的故事。
夏鳶蝶不是突然決定的,從那天在茶水間裡,聽到紀經理說起遊烈的雨夜情緒障礙,她就已經在那個徹夜難眠的晚上將這一段話排演了無數遍。
可惜哭得大腦空白,—句想好的也想不起來。於是只能想—句說一句。
夏鳶蝶也想過了遊烈可能會有的很多種反應。
他可能會怪她自作主張,可能會惱她向遊懷瑾求助,也可能......
但遊烈的反應是她唯獨沒想過的。
他很平靜,他只是無聲地聽完,然後將身側的女孩往懷裡抱得更緊,她設想中的責怪一句都沒有。
如果不是就在這樣一個雨夜,就在這樣一座拉滿了遮光簾如同牢獄又像深淵的房間裡,那她可能都要以爲這件事並沒有給遊烈造成什麼樣的傷害。
不然他爲什麼依然能對她這樣溫和又平靜?
她知道他不可能不怪她。
就像他曾將她扣在那張漆黑的牀上對她說的。
[我恨你,卻又夜以繼日地想念你。]
夏鳶蝶難過得乾澀的眼睛裡再次泛起溼潮,她用力闔了闔,在他懷裡轉過身,她壓着他腰腹坐在黑暗裡的沙發上,仰眸。
女孩聲音哭得輕啞。“我給你補償吧。”
"_————?"
雨滴隱約地啡裡啪啦地打在玻璃上。
遊烈略微鼓譟的神經都被夏鳶蝶的這—句話驀地拉緊。
因爲說完這句話,下一秒狐狸就低下頭,生澀又稚拙地吻到他下頜,然後溼漉又柔軟的呼吸延展向他本能下深沉滾動的喉結。
遊烈回過神,氣笑了。
他擡手捏住小狐狸的後頸,不太客氣地將她壓回頸側。昏昧裡,他聲線啞得更厲害,像叫雨霧摧磨上無數遍。
“你是來補償我的,還是來折磨我的?“
狐狸澀着聲:“我做的不對嗎。”
“嗯,不對。”
遊烈扣着她,一邊自欺欺人,一邊平復呼吸和黑暗裡隨她氣息糾纏而節節攀升的慾念,“七年不見,吻技還是這麼差。”
夏鳶蝶沉默下來。
黑暗裡她認真地蹙結眉心,神情認真得,像是在思索麪對超標的客戶要求要怎麼提高業務水平。
大概是沉默使得遊烈有所察覺。
幾秒後,那人靠在沙發手枕上低垂下扇羽似的濃密長睫,長眸輕狹:“你應該不是在想什麼不該想的,比如找人實踐之類的事情吧。”
夏鳶蝶猶豫了下。
她其實是在想是不是應該去看些什麼東西或者實地觀察一下。但這個說起來好像也......
就這麼幾秒的遲疑,頭頂,昏暗裡傳來遊烈—截低而沉啞的笑。擱在她頸後的修長指骨隱忍而剋制地捏了捏:“想‘死’的話,就繼續想。”
夏鳶蝶默然兩秒,低下頭,抱緊了他:“等明天,研討會結束吧。”
".....”遊烈狠尾緩緩抽跳了下,“?“
黑暗裡,狐狸的臉頰慢慢泛上緋紅。但被她自己無視掉了。
扛不住遊烈沉默裡的打量,那種似乎想說什麼又似乎被他自己遏制的矛盾感在他漆黑的眼眸裡晃動。
夏鳶蝶想了想,抱着他主動開口:“欠遊叔叔的錢,我就要還完了。”
遊烈停頓了下。
眼底那點慾念掙扎褪去,他擡手,安撫地輕摸了摸女孩的長髮:“嗯。”
他依然的沉默讓夏鳶蝶微微蹙眉,她仰臉看他:“你不用顧忌我的。”
“顧忌什麼?“
“責怪,怨言.....不管你想說什麼,都可以直接跟我說,我不會介意的。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但結果卻讓你也承擔了,不管你怎麼指責都是我應該接受的。”
遊烈默然片刻,低聲:“直說?“
“...嗯。”
那個黑殿股的,像是藏着七年來無數情緒的眼神淹沒了她。
夏鳶蝶心頭抖了下,她發現自己還是怕的,於是縮頭烏龜—樣趴回去,抱緊了遊烈。這樣抱着他能讓她聽到時勇氣也足些。
“是有一句。”
“嗯,我在聽。”
漫長的安靜後,夏鳶蝶感覺到遊烈擡手,他將她往懷裡深深抱住。
“我不在的這些年.….…"
他貼着她額角,聲線微顫了下。
“辛苦了,小蝴蝶。”
夏鳶蝶怔然地睜着眼。
好幾秒過去,她攥着他衣衫的手指無聲蜷起,溼漉的眼睫眨了下,又眨一下,乾澀的淚意還是沒能壓回去。
她用力地闔上眼,反手將人抱得更緊。
"...你也是。”
一
我不在的這些年,你一個人辛苦了。
還有。
謝謝你從來沒有將我忘記。
哭到脫水的代價是慘烈的。
即便頭—天晚上睡前臨時做了“搶救”也不行。
第二天,週五下午,養精蓄銳的羅曉雪見到了自家組長,驚得下巴差點砸到地上——
“組長,你這個眼睛是.....?“
“還有點水腫嗎?”夏鳶蝶面無表情。
羅曉雪回神,努力壓下嘴角:“不,不怎麼腫了,就是有點像變異國寶。”
"?"
“國寶是黑眼圈,你是紅的。”
羅曉雪終於還是憋不住,扭開臉忍着不出聲笑。
夏鳶蝶:"......"
等羅曉雪終於調整好,忍着笑轉回來:“所以,難道,組長你昨天是失戀了嗎?”
夏鳶蝶心—梗:“你覺得可能嗎。”
“按你的工作狂時間表來說,別說談戀愛了,養狗都沒工夫,”羅曉雪一頓,轉折,“但你這幾天情緒起伏真的很明顯,讓我不得不往這方面懷疑。畢竟愛情使人天翻地覆。”
夏鳶蝶:“...你以前跟我也沒這麼多話的。”
羅曉雪笑了:“那是因爲組長你以前只願意聊工作啊。就像一個高效工作的機器人一樣,誰會願意跟機器人聊天呀?“
趕在羅曉雪熟稔到開始聊她的個人生活前,夏鳶蝶及時止損,低頭拿出文件夾。“趁研討會還沒開放場地,進去調試設備前,我們先對一下今天的主講流程要點吧。”
羅曉雪:“。”
本職工作自然還是最重要的。
玩笑也算是開始前給同傳搭檔放鬆精神的—種方式了。
而在進入前,兩人基本已經切換成純英語交流,提前適應熟悉之後的聲口和語言狀態了。
不久後,研討會會場開放,工作人員提前進入。
夏鳶蝶和羅曉雪也結束了場前準備,進入會場,第一時間找到嘉賓坐席旁的同傳小黑箱——
一個獨立於整個會場的密閉空間。
裡面放着同傳使用的設備和同傳譯員小組的桌椅,也是她們做同聲傳譯的工作區域。
同聲傳譯是口譯當中難度最高的分支。
譯員需要在瞬間完成聆聽、翻譯、表達的過程,還十分考驗譯員對句子靈活性的把握,精神必須高度集中,對譯員的腦力消耗也會非常巨大。
夏鳶蝶和羅曉雪進入到各自的工作位,做了要點的筆記拿了出來,各自擺置,然後在同傳箱外的工作人員的示意下,對設備的英文頻道與中文頻道分別進行測試......
等設備確定無誤,一切準備工作完成,已經開始有參加研討會的嘉賓陸續進入會場。
這個時候,譯員搭檔間一般習慣開些玩笑,也避免情緒太過緊張的失誤。
而就在夏鳶蝶與羅曉雪閒談玩笑的工夫。
羅曉雪掃過同傳箱外的視線忽地一停:“咦,那個不是何綺月嗎?她家不是搞金融的嗎,怎麼會來航天領域的專題研討會?“
夏鳶蝶翻過本頁的手指─停。
“額,等等,她是朝我們這邊過來了嗎?“
"......"
夏鳶蝶擡眸,望向同傳箱的玻璃外。
確實是。
沒用多久,何綺月已經走到了兩人的同傳箱旁,她擡起手腕,在玻璃上輕叩了叩,然後朝夏鳶蝶笑着微微歪頭。
羅曉雪幾乎震驚了,扭頭:“你跟何家這大小姐認識??“
夏鳶蝶默然:“稍等我下。”
夏鳶蝶說完,摘下耳機,起身。
同傳箱的門被她推開一隙,她望着箱門外穿着紅色晚禮服裙的女孩:“何小姐,我還有非常重要的工作需要完成,有什麼事,請你研討會結束後再過來。”
“啊,我打擾你了嗎?”
何綺月神色有些無辜,她掠過夏鳶蝶身側,對上了同傳小黑箱裡意外又好奇地朝她看過來的羅曉雪的目光。
她朝羅曉雪也笑了下。
羅曉雪略作遲疑,朝她輕—頷首。
何綺月收回視線,落回夏鳶蝶身上,明媚莞爾:“你同事也沒有很急,不會耽誤你多長時間的。”
夏鳶蝶蹙眉:“抱歉,這是工作原則,我堅持。”說完,夏鳶蝶就要轉身回到同傳箱裡。
“沒必要這麼裝樣子吧。”
何綺月終於涼下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反正,遊烈本人都隨你玩弄。這不過是Helena科技主辦的一場研討會,就算搞砸了,他捨得怪你嗎?“
夏鳶蝶驀然掀眸。
同傳箱內,羅曉雪震驚到失神地朝她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