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後的熟睡是無知的安詳,被推醒之後發現又近中午了。他們都適當收拾了一下,像是農民準備趕集,衣着變得整齊不說,還備了一個包裹以及其它一些物件。像是要出去幹什麼,而且看來是要帶上我一起去的。
跟着他們來到廟宇對面的一個山坡,矮粗的傢伙在一個平坦處開始挖坑。這是要幹什麼?活埋了我?那又何必拉我入夥?
等他們把一些衣物埋了進去,擺上酒碗開始祭拜,我才大概明白了一點,瘦長的傢伙比劃着跟我解釋了很久,我才徹底清楚了:另一個他們之中的傢伙跟隨女人一起出去的時候沒能回來,女人受了傷,他則完全倒了黴,被子彈解決了。眼下是他們表示“情義”的方式,屍體回不來了,就堆一個衣冠冢,好有個憑弔的所在。
我作爲新入夥的“小弟”,自然躲不過要參與祭拜,只不過在這傢伙的墳前,我祭的卻是蜘蛛、是老頭子、是阿姨,或者也祈求了神靈,希望大姐平安。這些複雜的情感交織成一整套虔誠、投入的祭奠表現,讓粗矮的傢伙誤以爲我很在乎這傢伙與我毫不相干的死,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慰撫。
他在最近的時間裡格外多的向我傳遞善意,像是一個愛與恨都掩飾不住的小孩。他哪裡懂得我對這死去的傢伙不但沒有絲毫感觸,甚至還略帶着埋怨,也許正是他的死,促使了我的“被入夥”。
入夥也並非全是壞事,一來我和他們一樣見不得光;二來他們能夠提供富足的食物,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衣食無憂。只是這種安逸會在什麼時候戛然而止?我心存疑慮。
這種團伙的富足是以鮮血換來的,誰會擁有下一個衣冠冢?儘管不能預判準確的時間,但總是不可避免的,或早、或晚,或他們中的一個、或輪到我。
這種擔憂很快就成了現實的危機。女人的腿傷已經完全無礙了,這天的午後,她換成了原來的全黑行頭。他們幾個也都收拾過一番,把槍支、刀具逐一裝備了起來。
一支老式的單發步槍被遞到了我的手裡,賊船終於要起航了。
夜色將近的時候,我們靠近了一個沿河的鎮子邊緣,把我和瘦長的傢伙留在一個草堆後面,女人就帶着另外兩個傢伙朝一個雜亂不堪的碼頭走去。我大概估計了一下距離:四五百米。
等到他們消失在碼頭凌亂的木屋、草棚之中,瘦長的傢伙帶着我開始慢慢靠近過去,在僅僅相距不到兩百米的時候一左一右藏在了一條石板路的兩邊。我明白了他們的意思:萬一有事,我和瘦長的傢伙負責接應。
這事不難,惟一的難處是這槍很落後,子彈也少,只給了我四顆。
夜幕在一點一點的張開,均勻的光亮慢慢被黑暗隔離開來,只有碼頭的幾處火堆還能撐起一片明亮,其它的地方都大半被黑幕掩去了。
突然的兩聲槍響,讓我警覺起來,顯然他們又一次“出師不利”,遭遇麻煩了。
我藉助一根竹竿翻上了一截土牆,看見他們正從碼頭處向這邊奔跑,一個木板搭建的房子裡鑽出幾個黑影來,火堆照在他們的槍管上反射着幾道亮光。兩百米,老式步槍完全勝任。我開火了,接着看見有人倒下,目標位置太密集了,幾乎就在門口一字排開,如果手裡是那杆狙擊步,估計一個連發就可以送他們一起上路。
瘦矮的傢伙位置不佳,他的槍口和目標之間正是“友軍”撤退的路線,而且又在同一個高度,開槍很容易造成誤傷,只能乾着急。
裝子彈需要時間,我在打出第二發子彈之後,把空槍直接丟給了瘦長的傢伙,示意他把未擊發的槍扔給我。他很快領會了我的意圖,於是我們一高一低的不斷交換着槍支,我開火,他裝彈。
幾輪合作下來,那邊完全沒了槍聲,火堆的光亮很難看得真切,不知道那門口倒下的是三個還是四個?剩下的人估計都藏到房子裡去了,不敢再面對這不知哪來的“狙殺”。女人和另外兩個傢伙這時候已經跑過了我們的位置,也示意我和瘦長的傢伙跟着撤離。我讓他把槍留了下來,讓他一起撤走了,自己把兩支槍都裝好了子彈,繼續趴在牆頭盯着那間木屋。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十多分鐘過去了,目標區域沒有任何動靜。我朝着那門邊開了一槍,然後跳下牆頭,沿着來時的路線往回跑。
他們並未走遠,就在剛纔那處草堆等着我,見我安然回來,矮粗的傢伙豎着大拇指走到跟前表示讚賞,我沒有搭理他,快速走到女人身邊上下打量了一下,確認她沒有受傷。其實他們逃跑的情形早已說明這次遭遇沒人受傷,我的舉動純屬多餘,但是必要的表演有時候會獲取極好的效果。
女人張開雙手,將我抱住了,大約兩、三秒鐘之後才放開,示意大家接着撤退。我估計女人的親密表示可能招致那三個傢伙的嫉妒,但是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聾啞的,女人無法用語言表達,用肢體語言完全合乎情理。而且我很需要這樣的表示,在很大程度上能夠保障自己在這個團伙中的安全。
回到廟裡,午夜將近,照例是矮瘦的傢伙開始燒飯,女人和瘦長的傢伙在商量着什麼,像是在討論剛纔的遭遇。矮粗的傢伙在我跟前不斷豎着手指頭,折騰了很久我才明白:他是在問我殺了幾個人。
我示意三個或者四個,他就又豎起大拇指來。只是他不明白,這樣的殺人對於我沒有實質意義,只是身在團伙不得已而爲之。不過我絕不會內疚,因爲越南人早已在我的該殺名單上。
等到飯菜擺好,女人拉我坐在原本屬於她的椅子上,幾番推脫不過,我只能聽從安排,酒倒好之後,一排整齊的酒碗端在我的面前,我端起酒碗,站起來一飲而盡。我怕自己安然坐着會進一步刺激某顆嫉妒的心,至於這顆心存不存在,又藏在誰的身體裡,我無從知道。
但這個擔憂很快就有了模糊的答案,接下來的幾天裡,只要女人靠近我,矮瘦的傢伙就會跑過來攪局。我看得出來,這是沒事找事,阻撓女人和我靠近。蠢傢伙,他哪裡知道我對這女老大沒有絲毫的心意,她就是再漂亮也不可能取代了音信全無的大姐,畢竟不是一類人。
某天,我舉槍將他們全滅了,在邏輯上也沒有什麼不合情理的。
這天夜裡,女人將大家都叫到了她的“房間”。我看見幾疊錢擺在牀邊,頓時明白了:這是分贓!而那包曝光過的毒品卻依然放在邊上,這是什麼情況?莫非上回的事件是他們用毒品交易騙了碼頭那般人?若不然,這錢又是怎麼來的?
雖然分成了五份,每一疊卻都很厚,可見黑幫真是暴利行業。女人從每一疊上取走了很少的一部分,合在一起交給瘦長的傢伙,我明白那是大夥的飯錢。剩下的都由大家裝進了各自的口袋,我把自己那份大概的分成了四份丟給了他們。這種錢對我沒有任何用處,除非能夠買通站崗的哨兵讓我安全通過邊境或者買到大姐的音訊,否則就如同廢紙。
他們疑惑了一陣,最後,女人還是把我那份強行塞給了我。這或許也是一種管理手段,一來公平;二來有了報酬,我就更容易安心跟隨他們。
花無百日紅,他們這樣的生活方式自然極少安逸,閒下來就想着法子去騙取別人,自然也躲不掉被別人找上門來。他們自己對這種事情也是有心理準備的,甚至很多時候極其敏感,把無意闖進這片山林的人全都當做對手的探子。
這天的中午,出去裝水的矮粗的傢伙就帶回來一個人。
這是極其普通的一個農民,至少一眼看上去就是這麼個老實巴交的形象,年紀也不小了,沒有五十也差不了幾個年頭,兩鬢算不得斑白,也猶如沾染了灰,面容消瘦、神情枯槁,身材中等,腰背稍帶點佝僂。隨身帶的物件也無非是布袋子和鋤頭,就這麼一個根本不值得懷疑的對象硬是被粗矮的傢伙推回了廟裡。
女人沒有露面,由瘦長的傢伙問了幾句話。這傢伙許是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抖抖索索的回答得很不流利,瘦矮的的傢伙藉此揮舞着拳頭招呼了他幾下,打得他喘不上氣來。這樣的結果似乎讓瘦矮的傢伙很享受,在瘦長的傢伙放棄了審問打發他離開之時還趕緊補了一腳,把人橫着蹬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就是這極不妥當的一腳,產生了兩個效應:第一,我開始對他萌生出憤恨,這讓我想起那個矮瘦的卡車司機來,喜歡在弱勢者的面前恣意妄爲;第二,我對他開始心生防備,因爲那一腳並不普通,有架勢、有力量,表明這傢伙似乎有些搏擊技術,至少是練過的。
接下來的時間,我儘可能的避開與他的接觸,原本就極少的溝通愈發少了。但女人和其他兩個傢伙和我的相處卻更加自然、頻繁了。我也可以更爲明顯的感覺到瘦矮的傢伙對我的反感在逐漸積累,至於是否全因爲女老大和我的接近相關?就不得而知了。
我照例喜歡在夕陽垂落之後,在廟門外呆呆的坐着,沉浸在完全屬於我的世界,這個世界幾乎每次都是重複的,卻總也不會讓我厭倦,因爲每一次,那熟悉的音容都讓我心碎得無以復加。在重複過太多次之後,愧疚成了回憶的主旋律,因爲大姐不顧一切的付出,因爲他們家無可挑剔的關照,更因爲帶他們走上不歸路正是因爲我。而那些原本讓人臉紅耳熱的纏綿片段完全變味成一種辛辣的刺激因素,讓淚滴一次又一次的噴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