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跑嗎?”
墨汀風溫溫柔柔攬着她,分明是同樣想起了彼時彼刻在秋水鎮的情景而故意逗她。
“不跑了。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是你,此時此刻是你,永生永世也是你。”
心中觸動,她忍不住說了真心話。
秋水鎮初見時是真想逃,恨不得與這冰坨子此生不復相見,現在卻是真的想與他長相廝守。
宋微塵不由分說將那塊平安牌緊緊拴在了他腰間的蹀躞帶上,黃阿婆誠不欺我,她果然在這裡遇見了“墨汀風”,這就好辦多了嘛——她顯然把眼前人理解爲是這幻境裡生出的,因爲自己心意而幻形成爲墨汀風模樣的黃虎“倀鬼”了。
“數個時辰不見,嘴變得這麼甜?”墨汀風對她突然的剖白有些意料之外的驚喜。
“因爲……是你啊。”
宋微塵真正想說的是,至少“看上去”是墨汀風。
只可惜不知道真實的他此刻在何處,也不知道眼前的“他”究竟是幻境裡什麼東西的化形——樹?牛馬?某戶人家的傻胖兒子?想到此,宋微塵在心裡嘖了一聲,只希望“他”的本相實體不要過於離譜……
看她臉上神情瞬息萬變,墨汀風只覺有趣,也不知道她的小腦瓜裡面又在腦補什麼。
彼時他追着亂魄飛身進了那片白光,之後鬼夫消失無影,四周幻爲一片虛空。
也不知道在裡面飛奔了多久,忽然看見一條紅絲線拴着一塊平安牌自他身旁飛速遊弋而過,便下意識追着那平安牌跟了來——剛出虛空,一個熟悉的小人兒便跟他撞了個滿懷。
說起來這小人兒多半是屬貓的吧,所以才總被狗攆得滿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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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你是怎麼到的這裡,看見那隻亂魄了嗎?”
墨汀風替她挽了挽鬢角碎髮,一臉關切。
宋微塵有些愣怔,這麼真實的嗎?這個黃虎的“倀鬼”會問的問題完全是墨老闆的腦回路啊!黃阿婆這幻境也太厲害了。
嘖,不對!黃阿婆不可能這麼瞭解墨汀風……而且他居然叫她微微,而不是芸兒。
難不成……眼前這個“墨汀風”是真的?
還是說那亂魄極其厲害,能洞悉她心中所想,故意設局用此方法來接近自己,實則是它還藏着別的連黃阿婆都未曾覺察的目的?
想到這裡她一臉警覺,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我們兩個第一次見面是在哪裡?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墨汀風一愣,怎麼好端端的問這個,莫不是在懷疑他有問題?心裡卻莫名欣慰,小丫頭警覺性還挺高,不錯。
“第一次見面是在迷霧森林,我跟你說的第一話是‘這裡是寐界。’”
這下換宋微塵呆住,囧得很,她早忘了墨汀風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了……不過地點倒是對得上。
“那,你跟我第一次表白是在什麼地方?”
“聽風府,而且前一晚我做了件蠢事被你嘲笑許久。”
是他是他就是他!我們的英雄小哪吒!宋微塵腦內突然蹦出這句詞,她往前一步踮起腳尖緊緊勾住他的脖頸。
“太好了!不是牛馬大樹傻兒子,墨汀風,真的是你!”
這下倒把墨汀風整不會了,這個小丫頭腦袋裡裝的都是什麼東西,“什麼牛馬大樹傻兒子?”
不過他也不想深究,順勢攬住她的腰,語氣頗有些曖昧。“怎麼不問我表白時說了什麼?既然你不問,我便要改口了。”
墨汀風鄭重其事地看着宋微塵的眼睛。
“宋微塵,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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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虎子芸兒,你們這大晚上的不歸家在這做什麼……”
近旁一戶人家的大嬸出來取柴火,看見兩人站在路上行止分外親暱,想裝看不見避開又覺得不妥,只好主動發聲。
宋微塵趕緊放開攀着墨汀風脖頸的胳膊,有些尷尬的在身上擦了擦手。
“沒,沒什麼,這就回家了,嬸子您早點休息。”
說着向墨汀風使了個眼色,拽着他的袖子往黃美芸家就走。
“感情這麼好,抓緊要個孩子!”
大嬸的聲音自兩人身後傳來,要不是夜色掩蓋,定能看到宋微塵臉漲得通紅。
墨汀風聽見那大嬸對他和宋微塵的稱呼,當下已有所悟,等宋微塵邊走邊把她在七洞幻境中遇到黃阿婆的經歷,以及老人央求她到這黃家村幻境的目的與他細細講完,墨汀風已在腦內將所有信息脈絡梳理清楚,該如何做他已有了決斷。
他一直奇怪爲何有外力能夠破他所設下的鎖魄結界,這下說得通了——鬼夫亂魄倚杖七煞鎖魂陣而生,七詭主的召喚對它猶如母體臍帶之力,其羈絆能量超越世間萬物,所以黃阿婆的幻陣纔有這麼大的威力可以將他所設之奪魂鎖魄結界撕開一條縫隙。也算歪打正着,否則他此刻必定還在爲找不到宋微塵的神魂而焦灼萬分。
同時,也定會爲對這隻鬼夫亂魄實施了碎魄之刑而愧疚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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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黃美芸家中,墨汀風找出蠟燭點亮,輝光暖融融映着兩人的臉,倒真真有些小家的溫馨。
宋微塵輕輕拽了拽墨汀風袖子,滿臉的愧疚。
“你是爲了尋我才落入這黃家村幻境的吧?我是不是又給你和大家添麻煩了……”
“我擅自答應阿婆幫忙,想用我的辦法來化解這鬼夫的魄執,既沒同你商量也沒考慮現實情況,你肯定很擔心,對不起。”
將她攬入懷中,墨汀風心裡是濃得化不開的情愫。
“你不僅沒有添麻煩,而且還立了一大功。”
“當真?你別隻爲了寬心誆我。”
“當真。”
墨汀風牽起宋微塵的手,拉着她出了房門,“走,我們去院裡看看星賞月,順便聽我給你講個故事。”
院子裡那棵金合歡樹下有一隻木製的雙人搖椅,兩人並肩而坐,墨汀風習慣性的將她攬向自己,讓宋微塵靠在他肩膀上。
月色皎潔,宋微塵有種錯覺,此處的月光竟比那玉山瑤臺仙境之所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要給我講什麼故事?”
“黃虎,望海鎮黃家村人氏,以火頭兵的身份入徵,後南境戰事吃緊,他在敵軍偷襲時保衛糧草有功被轉入步兵營,後又因其有勇有謀,屢次勝仗而逐漸從普通步兵升爲五營副營長,麾下約三百人。”
“戰事持續到第四個月時,一日深夜,黃虎所在營隊按密令奇襲敵營,卻不知何處走漏了風聲,全營反被甕中捉鱉,困囿平陽。時逢大雪,他所在之營隊拼死浴血奮戰,以三百人克抵千餘,無一人當逃兵……亦無一人生還。那場戰後,一地雪紅。”
宋微塵聽到此處唏噓不已,“難怪我看到的亂魄會變臉,而且當中好些面孔都是將士模樣的人,多半都是他的戰友弟兄。”
墨汀風點頭,“那場戰事極其慘烈,我記得當時的記載文書裡有一句話,‘紅雪凍土,屍骸遍野,殘破難分,盡斂其骨,統而葬之。’而且我與它交過手,也側面證實了這一點,鬼夫武力駭人,身上恐怕要有一百五十隻左右的傀,而且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將士。”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宋微塵心有慼慼焉,不知他們身後有多少個黃阿婆在癡癡的等,只可惜終其一生,夢裡再無人。
“他們爲家園肝腦塗地,便是成了如今模樣也絕不該受碎魄之刑。所以這次我非常同意你的做法,了卻黃虎執念,使亂魄自行消散,讓那數百隻傀還有機會轉生,與夢中人再續前緣。”
說罷墨汀風擡頭看着那棵金合歡樹,沒想到有一天,他堂堂司塵竟然會心甘情願坐到這棵樹下,成爲一隻亂魄的“倀鬼”。
但似乎……這是他從未有過的一種更高階的習得。
是宋微塵到來後,教會他的最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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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墨汀風回過神,發覺宋微塵在偷偷抹眼淚。
“怎麼哭了?”將她摟在懷裡更緊了些,宋微塵鮮少哭哭啼啼,這一哭讓他心亂如麻。
“沒什麼,我就是心疼黃阿婆和虎子哥。”
“汀風,你覺不覺得有時候,活人的執比死人的還可怕?黃阿婆終其一生在平陽畫地爲牢,把自己變成鬼市山石沙礫的一部分,只是爲了守住虎子哥的一縷殘魄。而虎子哥與她日日夜夜在一起,卻因爲那幻陣的緣故,無法看到聽到彼此,更無法分辨他恨了幾十年的這個黃珍芸,就是他念了幾十年的那個黃美芸。”
“值嗎?”
“在我來的地方有一種病叫阿茲海默症,得病的人會漸漸忘記一切,忘了衝到嘴邊的話,忘了有沒有吃過飯,忘了回家的路,甚至忘了自己是誰。黃阿婆給我的感覺很像得了這種病,可她就算忘了自己也不會忘了黃虎。而黃虎呢,明明成了亂魄,魂身五蘊六識什麼都沒了,卻還知道要回望海鎮找芸兒。”
“我這麼一想啊,又覺得她值。”
“你說愛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可以超越時間和生死,可以讓人在無盡的折損裡甘之如飴,在地獄裡開出花來?”
墨汀風將她臉上的眼淚拂去,又親了親她的眼睛。
“宋微塵。”
“嗯?”
“我說不好愛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只知道我之所以存在,是因爲這個世間還有你在。”
他輕柔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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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的金合歡花泌出陣陣甜藥香氣,兩人相偎樹下久久不語。
墨汀風甚至有了一種錯覺,與其說是他與宋微塵在爲了告破鬼夫案而甘願做境中倀鬼,來成全黃虎和黃美芸,莫如說,是他們二老在費盡心思成全他與宋微塵。
一個全然避世的幻境空間,沒有徵戰殺戮,春和景明四鄰和諧,兩人心無旁騖只管相愛……天堂桃源,莫過如此。
要不是這幻境已經破損隨時會坍塌,要不是那亂魄會因此暴走犯世荼毒四野,倒也不是非出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