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割捨

第二天頂着熊貓眼去上班,主管客氣地通知她:她已不用再來上班了,他們會爲她填好實習證明,只是請她儘快搬離。她起初是驚愕、憤怒,後來便也明白了:這樣一家中型企業,只要獲得別人給的一點點業務,辭掉一個小實習生無半點利益損失。

她沒有告訴昱揚,收拾了閣樓裡的東西,回到學校宿舍,大家都在爲留在這個城市奔波,有人已提前搬走,宿舍像被潰兵洗掠過。

她踢開一隻鋁桶,桶在地板上滾了幾圈,發出空洞的聲音來,讓人感到心裡慌慌的。四周很安靜,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種朦朧的聲音,穿越了千山萬水艱難到達似的,有一種虛無感,她只能細心地去體會那種朦朧和虛無。

父親在這個時候又打來電話,讓她回家一趟。父親極少催她回家,並且語氣是不容拒絕的強硬,她急匆匆地坐上回蘇州的汽車。

父親的臉色極其陰沉,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他望了斯晚一眼,神色複雜:“晚晚,沈昱揚的母親來過了。”

這一眼,足以讓斯晚萬箭穿心,小的時候,在幼兒園,別的小朋友都陸陸續續地被大人接走了,只有她和姐姐隔着欄杆眼巴巴地望着外面,想着媽媽會遠遠地走來,隔老遠就揮着手衝着她們笑,可是每一次望到雙眼痠澀,等來的卻永遠都是神色匆匆還來不及脫下工作服的父親,他忙不迭地向老師道歉,然後蹲在她的面前,用一種近乎憂傷的眼神望着她:“晚晚,對不起,爸爸又來晚了。”眼底有深深的歉疚和無能爲力,就跟現在一樣。

她想起沈昱揚母親最後的那席話,心裡一直有股衝動,想向父親求證有關母親那些傳言的真相,可是看到父親那張灰白的臉,她拼命地咬緊了脣,硬生生地壓下了那些難堪的過往。

那天晚飯,父親破例沒有喝酒,他甚至把家裡所有大大小小的酒杯、打散裝酒的酒壺,還有沈昱揚提來的他沒捨得再喝的一瓶酒,一古腦地倒進一個大大的塑料袋,收拾這些東西的時候,他臉色鐵青,然後一言不發地提着袋子走了出去,片刻之後回來,兩手空空。站在她對面,哀哀地說了一句:“終究是爸爸對不起你。”轉過身,腳步蹣跚地進了自己的房間,直到天色漸黑,父親沒再出來說一句話,斯晚不知道沈昱揚的媽媽對父親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沉默寡言的父親受了多大的難堪和羞辱,那些陳年往事帶給他的傷痛和難堪,這麼多年早已演變成了地下的煤,父親從不在別人面前提及有關母親的一切,而現在,那些已經結痂的傷疤卻被人生生地撕開,帶着蔑視和嘲諷……斯晚緊緊地閉上了嘴,心像有刀片,剜得生生的疼,一種腥熱直衝喉嚨,她怕自己一張嘴,會咯出一口猩紅的血來。

昱揚卻渾然不知這一切,在電話裡一個勁地問她什麼時候回去,再不回,他就要不顧一切地跑來了。末了,他幽幽地說了一句:“老婆,我不習慣每天看不到你。”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本是世間情侶夫妻最樸素是庸常的稱謂,她卻聽得幸福又辛酸。

一下車,果然迎上了昱揚的那張笑臉,躍雀的、心無城府的笑:“打電話去你辦公室,才知道你沒在那上班了,怎麼了,是想家了?”

“沒什麼,就是覺得累了,想休息一下。”她也迎合着他淡淡地笑,內心卻一片荒涼,無着無落。

“累,咱就不幹了,還有我呢。”他寵溺地摸摸她的發頂心,沒有覺察到她情緒的低落。

她拉着他去吃大排檔,在人聲鼎沸的夜市,昱揚興致很好,叫了幾瓶啤酒,其間一直神采飛揚,他告訴她,這個月他的業績最好,得了一筆獎金,經理許諾他,不久就要升他的職位。

他熱切地說:“小貓,這還只是開始,我一定要靠自己的能力,讓這個城市的萬家燈火中,有一盞在窗口靜靜地照着你回家。”

火鍋在不停地翻滾,如她煎熬的心,熱氣氤氳,模糊了她的眼睛,眼角似有淚要滑出,她仰頭喝下一大口啤酒,偷偷地逼回要流出的淚。

他送她回宿舍,濃蔭深處,路燈若隱若現,泄着無精打采的光,像渴睡人的眼。籃球廠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打球,沈昱揚忽然來了興致,脫下外套,挽起袖子就跑過去加入其中,斯晚抱着外套,坐在臺階上,她望着遠處那抹跳躍的身影,陽光得像個孩子,未曾覺察到平靜之下的暗涌,她盯着那抹身影,目不轉睛地,想要把他的輪廓一點一點地描摹進心裡。從此,她只能靠殘存的記憶,來銘記這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仍然是一宿未眠,她枯坐在牀上,黑夜中她聽見自己的嘆息,幽幽的,像一抹遊魂,在破碎的軀殼裡,只有悲傷肆無忌憚地蔓延。

她等在他會計所的大樓外,雨絲冰涼,像人倉促間掉下的淚,她一直站在外面,看男男女女進去又出來,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着,僵硬得直到雙腿由酸到麻,心也似由酸到麻,才遲鈍地掏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我在你公司樓下。

片刻之後,沈昱揚就從大樓裡跑了出來,一臉燦爛的笑,她不敢去直視那絢爛的笑,難受的輕輕閉了閉眼,下一秒,自己就會像個冷酷無情的劊子手,生生地把他推入地獄。

她冷冷地說出那兩個言不由衷的字,她看到他眼裡的光亮像兩簇火苗,驟然熄滅,用力地抓住她的雙臂,那樣的重,似乎都能聽到骨頭咔咔細微的聲音。她仍冷冷地,殘忍的話像出鞘的劍,凌厲精準,直插心臟,刀刃上還泛着凜凜的寒光。

眼前的他像只小獸,眼神是絕望的淒涼。她終究是用盡力氣硬生生地掰開,不顧他的指節由青到白,毫不憐惜是否弄痛了他,決絕地轉身跑掉了,她怕自己在下一秒,就會轉身撲到他懷裡,告訴他自己後悔了,她只能麻木地、機械地不停地跑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直到精疲力竭,人潮、車流,無關愛情的一切,全都化作了渺渺塵煙,她蹲在地上,終於放聲大哭。

原諒我,沈昱揚,那些讓你傷心的話,全是我撒謊。

……

兩個月後,她在蘇州陽澄湖遇見“大頭”,他攜女友前來度假,他看到她在酒店大堂,穿着酒店的工作服,一臉的驚愕:“葉斯晚,你怎麼還在這兒啊,你不是出國了嗎?”

她苦笑,眼神掩藏不住無盡的落寞:“出國,那都是騙他的。”

“大頭”一臉的難以置信,好久才從斯晚的話中反應過來:“你呀你,這是何苦呢,你不知道那哥們受了多大的打擊,第一次全心全意。哎,我還以爲你真走了,哪知道你躲這兒來了。他上個星期的飛機,美國斯坦福。你真是傻啊,做出這樣的犧牲,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讓他知道,不然,我何必瞞他。”

“大頭”無限唏噓:“你們倆個人,哎,都是真心地愛着對方,可還是生生地錯過了。”

她微笑,眼中有一層水霧:也許世上有些人與人的相遇,只是爲了日後的分離。

從此她開始了波瀾不驚的生活:上班、照顧父親,心無旁騖,日子忙碌簡單,像過去一樣,唯獨缺少了他。只有在夜晚,當思念密密麻麻地從心底爬上來,蔓延至全身,那些噬骨的痛,讓她徹夜輾轉反側。

有些痛,不喊痛,並不是不痛。

有些人,忘不掉,並不是時間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