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得到一個承諾,我就願意爲發生過的一切負責。
開羅市郊。一座規模宏大的神殿。
周圍十公里之內已經沒有任何民居,許多民房還很新,但人卻沒有了。這裡看上去就像一個風景優美的私人牧場,神殿壯觀宏偉,但所有外部裝飾的神祗標誌都沒有了,只有高大的柱子和普通的花紋依舊保有埃及神殿的特點,但已經無法看出這個神殿究竟供奉的是哪一個埃及神了。神殿裡幽靜而整潔,看不到一個人影,直到走進正殿,纔看到周圍站滿隨從,卻安靜得像沒有人一樣,椅子全部移走,偌大的聖殿顯得空曠,寬大,高高的金頂上盤旋着幾隻鴿子,在透過巨大窗子投在地上的陽光裡,一羣鴿子正在散步,發出的咕咕聲清晰可聞,原本供奉着埃及神的聖壇佈置不新,供奉着一尊不知名的佛像,甚至連周圍的浮雕和頂上的壁畫都變成了與這尊佛像有關的內容,這座神殿只剩下一座建築的殼子還是原來的樣子,而內部的一切改變看上去就像是原本就該是這樣。
大殿裡十分安靜,一個老人正背對着門口向聖壇上的佛像禮拜,他顯得溫柔謙和而又虔誠。
走進大殿的時候,阿爾倫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帶他們來的中國人躬身說道:“老爺子,人已經請來了。”
老人直起身子,擡起一隻手,那個人馬上退了出去,然後老人就緩緩轉過了身子。
那一瞬間阿爾倫承認自己的確緊張,他已經完全肯定,現在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傳聞中的血琴黨首領,藏王安多強巴。
這是一個魁梧的老人,有着褐色的皮膚,花白的頭髮和鬍子,正用一雙深不見底的漆黑的眼睛注視着他們,並不怎樣嚴肅,卻讓人覺得有種巨大的壓迫感,喘不上氣。
那一剎那阿爾倫覺得注視着他的是一種甚至超越了智慧的俯視的目光,在這目光下,一切都變得蒼白而渺小,他突然就理解了卓皓以前描述過的恐懼,那是一種覺得迷失了自我的恐懼,是一種覺得從此之後就無法在控制自己的命運的恐懼。
而無論怎樣,安多強巴都沒有想到時隔六年,他再見到的,居然是這樣一個卓皓。儘管手下們拍的影象他也看過,跟蹤的情形他也聽過,但現在卓皓就在他面前,他還是覺得出乎自己 的想象,他在開羅呆了將近一年半,終於等到了見到卓皓的這一天,儘管曾經無數次地設想過這一天的情形,然而此時,他卻反倒不知道該先做什麼。
卓皓坐在輪椅上,打量着周圍的一切,顯得緊張而又不安,他悄悄瞧了瞧安多強巴一眼,又馬上把目光轉開去。
阿爾倫這時已經恢復鎮靜,他望着這位老人和輪椅上的年輕人互相打量的情景,冷冷地一笑,俯下身,在卓皓耳邊說:“這就是你的外公。”
他的聲音很輕,卻足以讓這大殿裡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話一出口,所有的人都震驚得目瞪口呆。
安多強巴的目光驟然一寒,凌厲地望向阿爾倫,那道目光凜冽得就像一柄出鞘的刀。
所有的人全都屏息靜氣,有人已經開始輕輕發抖。
阿爾倫就迎着那兩道目光,繼續對卓皓說:“你外公是個做大生意的人,規矩也特別多,所以,你一定要特別禮貌一些才行。”
然後,他直起身來,挑戰似的望着安多強巴。
大殿在此時寂靜得可怕,每個人都聽到了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卓皓就在這時一笑,用略帶歉疚的聲音說:“對不起,外公。”
所有的人都看到安多強巴的眉毛在聽到“外公”這個詞的時候劇烈地一抖。
卓皓接着說:“我出了點事,現在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我肯定已經忘了以前應該說的話和做的事,所以,”他頓了頓,小心地說,“對不起,外公,我會努力地想,如果想不起,我會學,如果,”他又頓了頓,飛快地望了安多強巴一眼,“如果我不小心說錯了話,做錯了事,請您原諒我,我不是有心的要錯的。”
他說完這些話,才發覺大殿裡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自己並不知道聽到這些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別人是多麼吃驚。
就連安多強巴也震驚得退了一步,難以置信地瞪着卓皓。
就在這時,一羣鴿子呼啦一聲撲起翅膀,飛上高高的穹頂,這個聲音顯得空前的驚心動魄,幾乎每個人都下意識地一顫。
安多強巴也就在這時幾步走下臺階,盯着阿爾倫,厲聲說:“你怎麼敢……”
儘管他只說了半句話,語氣中無法掩飾的怒氣和明顯的威脅卻還是讓他所有的下屬都倒了吸了一口涼氣。
阿爾倫咬緊牙,筆直地站在這位幾乎無所不能的主人面前,毫不迴避地直視着他寒氣森森的漆黑的眼睛,並不示弱地說:“我帶他來給你看看,這個結局你滿意麼?”
所有人都看着這個有着亞麻色的頭髮和深藍的眼睛的外國人就這樣和他們不可違抗的主人互不相讓地對峙着。
卓皓也發覺氣氛有些不大對勁,他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安多強巴和阿爾倫的表情,對他們彼此的憤怒都覺得奇怪,他想了想,還是輕聲問:“隊長,怎麼了?”
阿爾倫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安多強巴忽然轉頭盯着卓皓,卓皓心裡頓時一凜,忽然覺得這種感覺非常熟悉,儘管這無論如何都不像是一個外公注視着外孫的目光。
“怎麼了?”安多強巴沉聲問,“我還沒有問你,這是怎麼了?”
卓皓緊張地瞧了阿爾倫一眼,又轉向安多強巴,小聲說:“我也不大清楚,他們說我最後一次上天時被打中了,醒過來的時候就把過去都忘光了,腿也不能動了……”
安多強巴突然擡起手,卓皓馬上就閉上了嘴。
安多強巴就這樣停頓了一兩秒鐘,然後放下手來,仔細看了看卓皓,多年來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這不再是以前那個倔強驕傲的卓皓了,那個卓皓不會用這樣小心翼翼的態度說話,那個卓皓也不會悄悄打量他——那個卓皓不會叫他“外公”。
就像已經部署好了千軍萬馬,等待最後的決戰,卻在戰鼓已經擂響的一瞬間突然失去了敵人;
一切都已準備就序,卻突然丟失了早已鎖定的目標,此時,偉大的藏王安多強巴注視着他女兒的兒子忐忑不安的臉,心裡突然就亂成了一團。
在他周圍,隨從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有鴿子的翅膀扇動的聲音,卻使得這個大殿更加死寂。
阿爾倫這時托起卓皓脖子上的項鍊,說:“那麼這條項鍊又代表什麼?”
安多強巴的目光一閃。
阿爾倫注視着他,接着說:“自從三年前他把他父親給他的一塊玉送給別人之後,就再沒有戴過其他東西,直到最後一次上天之前,才戴上這條項鍊。”
他說着,又拿出那張紙片,盯着安多強巴,說:“這個也是他最後上天的時候隨身帶着的,這個代表什麼?”
安多強巴卻出人意料地輕輕一笑,說:“你爲什麼覺得我一定會知道答案?”
看到他的笑容,阿爾倫卻反而覺得更加緊張,他馬上又問:“答案和那個叫做珠瑪的姑娘有關係麼?”
安多強巴的笑容驟然消失。
“這是一條女人的項鍊,”阿爾倫緊接着說,“而且我知道那姑娘對他意味着什麼!”
安多強巴沒有回答他,沉默片刻之後,他走向卓皓,居然向他微笑,極其溫和地說:“去看看那些鴿子,那是你以前最喜歡的東西,我把它們從藏北給你帶來了。”
說完他招招手,一個隨從馬上就過來,退起輪椅向鴿羣走去。
“隊長!”卓皓慌忙叫。
“去吧,孩子,”安多強巴打斷他,向他揮揮手,“去吧。”
然後他拍拍手,一個黑衣人馬上在聖壇旁的一扇雕花木門裡出現。
“請,年輕人。”藏王對阿爾倫說。
然後他就走進那扇門,黑衣人在門口向阿爾倫躬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