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坐在這裡喝茶,真的不知道,讓她好好想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一天,四阿哥和歐陽少遊,當然還有她自己,一起救了玉顏。
於是四阿哥問:“你要怎麼謝我。”
林寧偏了腦袋,笑着問玉顏:“玉顏,你要怎麼謝我們黃四爺?”
玉顏紅了臉不說話,林寧於是一面偷笑,一面在心裡幫她回答:“以身相許啊以身相許~~~”
“你要怎麼謝我。”
以身相許啊以身相許~~~林寧向着玉顏使勁眨眼睛。
“你要怎麼謝我。”
林寧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在和她說話。無辜的眼神!
林寧用她最最無辜的眼神瞭望回去:“你爲什麼覺得應該是我謝你?”被救的明明是玉顏好不好?!
沉默了半分鐘,林寧終於服輸了,因爲她想起來,四阿哥確實救過她,不過不是這次,那還真是個不小的人情,如果算上利息的話,更大。
“好吧,你要我怎麼謝你?”除了以身相許。
“借蓉格格一身好棋藝一用。”臉上的傷還沒好,聲音卻又像深潭一樣平靜無波了。
……
於是,她坐在這裡喝茶。
三薰黃芽浮在彩繪芙蓉的江西瓷裡。錦衣小婢垂着手默默地立在下手。太和齋裡光線真是昏暗。外面的天色似乎也不好,陰沉沉的莫不是要下雨?
她的思緒就這樣隨着目光一路飄向窗外,再收回來,真是夠無聊的,於是偏了頭去數婢女衣服上的牡丹葉子,一片、兩片……
請了西席,就是這樣擺在這裡喝茶玩的麼?林寧腹誹兩句,乾脆揭了茶蓋,拿手指撥弄着茶葉玩,又沾了茶水在桌子上鬼畫符“大笨蛋、大笨蛋……”。
過了好半天的功夫,終於有個婢女跑來回話說:“爺請蓉格格過書房去。”
仔細瞧瞧,就是剛纔過來說:“爺請蓉格格在太和齋稍等片刻”的那個。林寧於是徹底絕望了,估計到了書房也是等,不過還可以走動走動,好過在這裡坐着渾身不自在。
於是她領路,去書房。
兩排並行的抄手迴廊,隔着一座花園與一位面貌溫良的婦人遙遙相望。走近之後,林寧規規矩矩的行禮,那婦人也微微的頷首,然後精神上擦肩而過。
來過幾次之後,與婢女們也漸漸熟絡起來,於是知道奉茶的那個叫辛夷,領路的是含笑,在迴廊遇見的溫良婦人是四阿哥的嫡婦晉納喇氏,而總是坐在書房裡看書習字的靜雅女子是府裡一個包衣的遠房親戚澹臺修竹小姐。
這雍府裡的人似乎每天都過着一模一樣的日子,掐着表準時準點的做着同樣的事情。夫人是,丫鬟也是。林寧開始思考這是不是纔是大家閨秀應該過的日子,或者說一個正常的大家閨秀應該過的日子。
但是有一人例外,澹臺修竹。
那一日在窗前驚鴻一瞥,便莫名的想去親近。不爲別的,只是喜歡那清秀的眉宇之間掩飾不住的颯爽英氣。真似竹子一般,溫婉中自帶一股堅韌。
澹臺修竹,一個和她的姓氏一樣不尋常的女子。沒有身家背景,又是個女子,卻在這偌大的雍府中穩坐書房之位。叫人怎麼猜得透?!
書房其實並不是個讓人特別容易產生親近之情的地方,總叫人以爲有多少陰謀在這裡醞釀,有多少詭計在這裡謀劃。林寧時常想:若能和修竹在一間裡便好了,至少不會叫她聯想到藏污納垢、不見天日的勾當,可惜每每不能如願。
還好四阿哥算是守約,並沒有叫她在書房裡再等。從跨進進屋子的那一刻起,林寧的眼睛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粘住了似的,怎麼也挪不開了。四阿哥的嘴角於是慢慢浮上一抹笑意,隨手又打開一個棋盒,屋裡頓時像是點了燈一般明亮,林寧兩眼放光的衝上前去,抓起一枚,仔仔細細的瞧了又瞧。唔,手感溫潤,配有細小花紋,圓形外觀玄妙通靈,如寶石般耀眼!當下激動得連話也說不完整了,只是滿口嘟囔着:“雪印[1],雪印,真的是雪印……”
林寧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整整一盒的白子都是45號的雪印!又揭開另一個棋盒,果然是那智石磨製而成的黑子!再回過頭來看看棋盤,四腳的榧木棋墩,造型古樸優美不說,至少有二十五公分厚!她家的那塊雖然也是整塊榧木摳成的,卻只有十公分厚……簡直不能比。
這一套超豪華的極品裝備,仔細回想起來只在前門的本手道場見過一次,擺在玻璃櫥窗裡,遙遙的驚豔一眼,彷彿在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曾經看一眼就覺得滿足的幸福,此刻就被她真真實實的抓在手裡!莫不是夢吧?林寧小聲地問自己。
激動之餘,忽然想到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於是轉過頭去問冰山:“四阿哥,這一套棋具從何處得來?趕明兒我也買一套去。”
“這是扶桑國使者進貢,聖上御賜之物。”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原來如此!怪不得呢,這些明明是日本製作圍棋的傳統技法,清朝的時候,中國應該沒有這樣的工藝纔對啊。
“好吧,你是要我讓你六子呢,還是兩把飛刀[2]?”林寧大大咧咧的坐下,把那盒雪印搬到自己這邊,擺出一副下棋的架勢。纔不要和你分先,一半的機會拿不到白棋。雪印啊雪印,手感還果然是不一樣啊~~~
眼見四阿哥不動聲色的把雪印又拿回去,連同棋盤一起搬到一個小几上放好,拿出另外一副棋具來,林寧差點吐血!搞了半天這副纔是主人常用的,剛纔那副“聖上御賜之物”不過是拿出來顯擺一番,讓她過過手癮而已!真是有夠小氣的!
呼啦一下揭開棋盒一看,雲子。光亮下,黑子中心不透,周邊有一碧綠色光環;白子如玉,呈很淡的微綠色。正面微凸,底面扁平,弧線自然,古樸渾厚。雖也是難得一見的上品,可是若論珍貴,又不及方纔那副雪印的萬一。
心情啊,跌落到谷底,再也爬不起來了~~~
……
“是因爲那個才決定好好學棋的麼?”林寧漫不經心的問。
西席自然不是白當的,要收報酬。“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林寧既然肯冒了被活活凍死的生命危險來做冰山的家庭教師,就一定會讓自己死得其所。所以下棋之餘,那雙貓兒一樣的大眼睛就滿屋子地轉悠,暗暗記下每一件值錢的東西。對四阿哥,她從來不覺得應該手下留情,他自己說的嘛“屋子裡的東西隨便挑”,還跟他客氣做什麼。檢閱完畢,目光最終還是落在那副雪印上頭,停在那裡,久久不動,於是突然想起了這個問題。
沒有迴應。他看着棋盤,思緒險在複雜的計算裡,耳朵自然的屏蔽了一切外界的聲音。
棋局的絕大部分都已經明朗化了,只有左下一角還有味道。四阿哥方纔打入的那幾粒黑子是劫活,雖然他盤面上的劫材不夠,但是林寧並不想趕盡殺絕。指導棋的目的並不是贏棋,而是一步一步地引導對方走向最正確的一手。
行至此處,精華已盡,林寧也大概看出四阿哥的癥結在哪裡了。棋如人生,人生如棋。當初康熙沒有將這副珍貴的雪印賜給棋力堪比國手的十三,而是給了並不善弈道的四阿哥,大概就是希望他能體味到這個道理吧。
窗外開始響起劍風呼嘯的聲音,一定是修竹那邊告一段落了。做完功課出來練一會兒劍放鬆放鬆,據說是雷打不動的習慣。她原是會武功的。最初知道的時候,林寧並沒有像別人一樣大大的吃上一驚,不過那一雙秀眉之中的英氣倒是有了解釋。於是想催促某人早早結束,自作主張的把手裡的棋子“嘩啦”一下全扔進棋盒裡,瞪着眼睛問:“還沒算完啊!”
“看不清楚。”四阿哥擡起頭來,“願聞其詳”四個字明明白白的寫在那雙安靜的眸子裡。
忽然就很想捉弄人,大着膽子學了某人最擅長的腔調,把聲音捏成細細長長的一條直線,不帶任何波動的說出來:“這裡本來應該是淨活的,可惜你沒抓住機會,弄成劫活,其實你劫材不夠的……”
“這裡不該扳。”四阿哥顯然不覺得她是在講什麼有用的話,也不預備好好聽下去,手指在棋盤上點了一點,直截了當的指出自己的錯誤在哪裡。
“沒錯,你根本出不了頭,外面是我的厚勢,你敢扳我就敢斷,順便緊你的氣,你裡面沒有安定……”林寧又不自覺地開始嘮嘮叨叨。
……
“其實你的棋很周詳,沒有特別大的漏洞,就是有時候太過強硬,有失均衡。”林寧又不知道廢話了多久之後,終於下了總結呈詞,宣告今天的課程圓滿結束。匆匆忙忙的收拾了棋子,追出去想和修竹打招呼(她還從來沒有和修竹說過話呢),卻在門口意外的遇見了十三。
“咦,你怎麼有空過來的?”林寧故意很誇張的吼出來——她還以爲他被判了終生□□,要一輩子關在皇宮裡出不來了呢。
“我來看看你。你阿瑪說你在四哥這兒,還讓我順道送你回去。”十三聽出來林寧滿腔的不滿,笑着回答。溫柔的聲音就像是陽光一樣,暖洋洋的,林寧心裡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別扭瞬間就統統融化了。
原來是先去過家裡的。林寧看他滿頭的汗,知道他肯定是一路揚鞭打馬趕過來。嘻嘻,難道還怕她在半路上錯過了不成?
錯過了,就再找回我家裡唄,正好留你吃晚飯……林寧這樣想着,忍不住一抹微笑就從嘴角盪漾開去。這下別的都拋一邊去,滿腦子都在想一會兒留十三在家裡吃飯的事情。
四阿哥留他們兩個吃晚飯,十三擺擺手,說:“不了,我坐一坐就走。待會兒送完蓉兒再回來。”然後端起林寧的茶杯一飲而盡。四阿哥看他熱得那個樣子,隨手從書桌上拿了把扇子遞過去,十三接過來,扯了扯衣領就開始猛扇。
林寧忽然覺得那把扇子很眼熟。背面畫着幾枝竹子,蒼勁有力;正面寫了幾行字,舒展飄逸。十三不停地扇來扇去的,看不清楚寫的什麼,不過倒還真像是在哪裡見過,想不起來了。
小丫環端了水盆子進來,絞了帕子給十三擦臉,十三接過來,胡亂抹了兩把,抓起林寧的手就跟四阿哥道別。
“好多天沒看見你了,挺想你的。真好,以後你就在四哥這裡,我天天來接你回去好不好?”出了門,十三就緊緊地抓住林寧的手。林寧一時不習慣,甩了兩下沒甩掉,就撓着十三的手心玩兒,在上頭輕輕地寫了一個“好”字。
阿瑪今天心情格外的好,不等林寧張口,就硬留十三吃飯,還開了一罈陳年的紹興花雕,樂呵呵地拉了哥哥一起,圍着酒罈子“對飲成三人”。
嫂嫂在桌子下面悄悄拉了林寧的衣袖:“你跟十三阿哥說,悠着點兒。那爺倆兒可都是酒瘋子,喝醉了鑽桌子底下睡沒關係,十三阿哥就不好了。”
林寧笑着跟嫂嫂咬耳朵:“你別擔心,他可不怕這個,還沒見他醉過呢。”
嫂嫂也是抿了嘴脣笑:“你看你哥哥,還沒喝兩杯呢,就上臉了……”
額娘看這邊悄悄話說過了頭,咳了一下,嚇得嫂嫂趕緊收拾表情,埋了頭規規矩矩地數飯粒。林寧一面往嘴直扒白米飯,一面偷偷的轉過半邊臉去瞧嫂嫂大氣也不敢出一下的小樣。沒想到嫂嫂也正往她這邊瞧,於是互相做個鬼臉,轉過頭憋着笑繼續撥弄碗裡的飯粒。
“今兒到底怎麼回事啊,阿瑪和哥哥都高興成這樣……”實在搞不明白,林寧忍不住踢了踢嫂子的腳,不動聲色地和她用脣語交談。
“剛從宮裡頭得了消息,芸貴人有喜了。”嫂嫂飛快的看了額娘一眼,並沒有在注意她,於是也學着林寧的樣子,一字一頓的說脣語。
“真的?!”古人說的好,“食不言,寢不語”,林寧不僅明知故犯,並且屢教不改,報應於是也來得很快——噎住了!
這下好嘛,一屋子的人都被驚動了。端茶的端茶,拍背的拍背。好容易將那一口白米飯嚥下去,林寧的臉已經被漲得通紅,眼淚順着腮幫子滾下來,一副可憐見的樣子,讓人看了都覺得心疼。
“哎喲,我的兒,宮裡頭那個已經夠叫人擔驚受怕的了,你可莫要再出點什麼岔子來嚇唬我……”額娘摟着林寧,滿口心肝兒肉的寶貝着。
“額娘,你再這麼縱着她,她可真要上房揭瓦……呃……了。”哥哥好容易捋直舌頭說了一句囫圇話,中間還隔了一個大大的酒嗝。嫂嫂趕緊吩咐下人去煮醒酒湯,今天這飯吃得可真是稀奇,一個個都不太正常。
林寧看他醉成那個樣子,不比自己此刻好多少,於是決定不和他計較,隨便他醉死算了。
阿瑪看樣子倒還像是神志清明,前提是得忽略他走路時候的那點搖搖晃晃,比如說我們可以理解爲“風度翩翩”、“玉樹臨風”之類的。阿瑪於是就這樣風度翩翩、玉樹臨風的走到林寧面前,握着她的手,動情地說:“蓉兒,阿瑪不爲你別的,你可一定要好好的……”
“嗯,阿瑪,我一定好好的。”林寧一面乖巧的回答,一面想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不就是一下不小心被飯噎住了麼,何至於就嚴肅成這樣子,下次一定改過的。不過阿瑪看來是真的喝高了,所以你一定得哄着他,不然他就跟你耍小孩兒脾氣。
“好,好,蓉兒好乖。阿瑪不求別的,恆兒好好的,芸兒好好的,蓉兒你也要好好的,我們都……都好……好的……”阿瑪的眼睛晶晶亮,在燭火的映照下閃啊閃的,晃得人眼睛生疼,看得林寧幾乎也要忍不住像他一樣哽咽了。
十三是真的最清醒的一個,眼神也清清亮亮的,果然是如假包換的千杯不醉的拼命十三郎。
“咳,蓉兒,那個,我……”十三走過來,指指門外,彷彿是想說他要走了,又或者是在說讓她借一步說話。反正不管是哪種,林寧此刻被額娘摟着肩,被阿瑪抓着手,決計是不得空起身來送他出門,或是跟他上門外頭說話去的。只能勉強衝他點點頭,又搖搖頭。點頭示意我知道了,搖頭表明我脫不開身。
十三見她實在動彈不得,只得悄悄地說一句:“明天等着我,我還上四哥府上接你去。”說完,便大跨步的走出去了,只留下林寧在嫂子玩笑的眼神中羞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