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那麼十餘日,福蓉的病總算是從裡到外好透了。林寧一直納悶,爲什麼正主一直不出現呢?事先聲明,她絕對絕對不是因爲想見那個人,實在是很奇怪爲什麼按道理來說最應該來的人到最後也沒有來。兔子都在這裡安家了,人卻不知道在哪裡……
哎~~~想不通啊想不通~~~
就來說說那隻兔子,好歹也是別人送的,不能虐待,也不能當場解剖了。好吧,那就當作寵物好好養着吧~
作爲一隻寵物,首先彷彿應該有個名字。小兔子背上有七個黑點,加上黑色的小尾巴,於是註定了名字肯定有個“八”字。
叫“八”什麼好呢?
“八寶”?
林寧首先想到了八寶山烈士公墓……
回過頭再看看如意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不用說,一定是在惦記廚房裡剛熬的八寶粥。爲了小兔子的生命安全,以及如意的身體健康着想,“八寶”這個名字,無條件的pass!
八仙、八卦、八阿哥……
這世上姓“八”的、叫“八”的實在多了去了,可惜沒有一個好名字,至少對於這隻小兔子來說是這樣的,尤其是那個某阿哥……
哎~~~再次深深的嘆氣!林寧無奈的回過頭去與小兔子深情的凝望,四目相對,無語凝噎。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小兔子很快敗下陣來,掉轉頭繼續去啃最後一片菜葉。林寧忽然跳起來,抓住它的耳朵,死命地往回拽,“天哪,你究竟吃了多少?!整整一棵大白菜誒,你竟然全部吃光了!你是豬嗎?快吐出來啊!!!”林寧使勁搖它,希望它真的可以吐出來。能吐多少是多少,千萬不要撐死纔好。真是,它以爲自己是皇太子麼?一頓飯要吃一斤鹹白菜?[1]
對了!“豬”!!!
這種吃法,可不就是一頭小豬麼?
好了好了,這下不用愁了,就叫“八戒”了~~~
“來來來,八戒,看這邊,看這邊……”林寧捏了一片菜葉,在八戒面前晃來晃去,逗它過來吃。
八戒正舒舒服服地睡回籠覺呢,小鼻子聳了聳,立即兩眼放光,伸長脖子來夠。林寧狡猾的把菜葉往上提提,剛好在它趴着吃不到的地方停下,八戒於是十分配合地踮起了兩隻後腿。林寧繼續往上提菜葉,八戒不依不饒地接着往上努力。
估摸着八戒已經達到極限之後,林寧開始捏着菜葉往八戒的大後方轉移,八戒那雙含情脈脈的小眼睛啊,直勾勾的盯着菜葉子,小脖子往後仰仰,再往後仰仰……
終於“撲通”一聲,不負衆望的摔了個四仰八叉!
“哈哈哈哈……”林寧夥同雙兒、如意兩個笑得前仰後合。這種玩法是她剛發明的,且屢試不爽。八戒的腦子大概有點問題,林寧一天三遍的給它挖坑下套,它還真就每次都不厭其煩的往下跳,一點不知道長記性,彷彿故意給林寧她們仨找樂子。
林寧這邊笑得正歡呢,突然就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丫頭,笑什麼呢?這麼開心,跟我也說說吧。”
“嚇?!”林寧這一跳可是嚇得夠嗆,老半天沒緩過神來。
十三阿哥倒是不客氣,不等她請,大搖大擺的就在她對面坐下來。
還是雙兒機靈,趕緊退出去泡茶,被十三阿哥叫住:“噯,黃山毛峰。我不喝苦茶。”
又轉過來跟林寧笑笑:“四哥說了,往後可再也不敢上你這兒來啦。我們蓉格格可是憋足了勁兒,要買‘最苦的苦茶’來招待他呢!”
呵呵,呵呵……林寧笑得眉梢眼角直抽搐。
這下死定了,可算是把某人給得罪了。看來以後要說人壞話,還是得派雙兒、如意兩個把方圓十里之內都給仔細搜清楚了——可千萬別像某冰山大爺似的,都走那麼遠了還能聽見。
“唔,我們笑它呢,果然是什麼樣的人買了只什麼樣的兔子。”林寧指着八戒直樂呵。私底下見着阿哥的時候,她多半是不怎麼拘禮的,大多數時候連請問好也讓她自作主張給省了。他們也不介意,越發助長了某人的囂張氣焰,現在不管見着誰,都忍不住想開兩句玩笑,半分規矩也沒有了。
“哎呀,買的時候還專門挑的最機靈的呢。怎麼讓你給養了兩天,就變成這樣了呢?”十三阿哥故意皺着眉頭,一副挺費解的樣子。
好吧,林寧自己承認,她說不過他。事實證明,八戒確實讓她給養得有點傻呼呼的了,剛來的時候真的沒這麼能吃的,現在整個就是一隻小飯桶,剛吃飽了,又睡着了。
“噯,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了?”這個時候,某人不是應該在御書房裡上課麼?十三阿哥的老師好像是叫法海,就是那個拆散了白娘子和徐仙的老和尚啊,不過要是沒有他,估計也拍不出來《新白娘子傳奇》。
趙雅芝啊~~~葉童啊~~~美女啊~~~經典啊~~~林寧又開始不受控制的神遊了。
“今天師付不舒服,所以偷了個空,過來檢查檢查你看的什麼書。”
噯,你以爲你是領導麼?還“檢查”?林寧白他一眼,“我啊,不學無術。不看書的。”
“那書架上那滿滿當當的一堆是什麼東西呢?”
林寧忽然想起來,這又是一條漏網之魚,不過現在也不好意思把他趕到花園裡去。
只好順着他的話頭往下答:“那些都是拿來擺樣子的,沒看見上面一層灰麼,不翻的。”
“原來如此,那又是什麼?”十三阿哥忽然注意到暖閣裡的炕上端端正正擺着一塊榧木棋墩,旁邊摞着厚厚的一沓棋譜。
“也就看看這些沒正經的東西。”這個時候,自然找不到《權甲龍道場死活題集》,連《發陽論》桑原道節也沒創作出來,也只好蒐羅些古譜來解悶了。
“看你氣色不錯,全好了吧?”十三阿哥終於不再繼續這個無聊的話題,開始往正題上說了。
“還好還好,託你的福。”嘁,現在想起來要關心福蓉了,早幹嘛去了。
“那就好,還怕你在家悶壞了呢。你呀,就是呆不住,好好的幹嘛非得整天在外面亂跑?你說那天,要真是出點事怎麼辦……”十三阿哥開始學某冰山大爺的樣子,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天,又來了!你四哥剛來教訓過沒兩天呢,現在又換了個人,還說同樣的話!有完沒完啊~~~林寧欲哭無淚。
“噯噯噯,我保證,以後絕對絕對不出去亂跑了好不好?真的,我保證!”只求你饒了我這一次。
“你保證?”
“真的,我真的保證!”要不要和你勾手指啊?指天發誓也行啊!
“那就好。走吧!”十三阿哥得了林寧的保證,心裡的大石頭總算是放下來了,於是莞爾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噯,你是男生誒,不可以笑得這麼山河失色的!林寧在心裡小聲地抗議。
“去哪裡?”
“騎馬去!不讓出去,還不把你給悶壞了。以後,我帶着你玩去!”十三拉着福蓉的手跨出門去。那一瞬間,陽光灑下來,朦朧的光輝中,林寧彷彿看見那少年在衝她微笑。
十三阿哥拉着福蓉的手。
而林寧牽着那少年的手……
福王爺家的馬廄。
“你確定我應該騎這匹?”林寧轉過頭,迎上十三阿哥鼓勵的目光,無比堅定!默默的嘆口氣,壯起膽子繼續嘗試溝通對話。很明顯馬兒沒有十三阿哥那麼友好,半眯着眼睛,都不正眼瞧她一下。林寧只好抓過一把乾草,企圖賄賂討好。可惜的是,這匹馬和八戒也不是一個類型,顯然不吃這套,重重的一記鼻息噴在林寧手上,嚇得林寧以爲它要咬人,連忙跳開三步躲出去。
十三阿哥搖搖頭,萬般無奈。林寧也只好笑笑——沒辦法,她見着這麼高大威猛的動物心裡就犯怵,別說騎上去了,能不能走近,還得看人家馬兒心情好不好。想了半天,決定還是不能讓人給看扁了,藉着腦袋瓜子靈光一閃,大模大樣地從馬廄後面牽出一匹英俊非凡、貴氣無比、油光水滑、眼小嘴大的——驢子。
十三阿哥此時已然翻身上馬,只等她牽出最終武器,大軍便可開拔。這一看不打緊,饒是他自幼“精於騎射,每發必中,馳驟如飛”,也差點沒從馬背上摔下來!
“咳咳咳,蓉兒你開玩笑呢吧?你不會真打算騎着這個東西,跟我上城外跑馬去吧?”
林寧此刻底氣嚴重不足,被他這麼一說,想想也是,要真是騎着這小東西出去,估計天都黑了還晃不到城門口呢。
“那怎麼辦啊?你別看我,我絕對不會騎那匹馬的!殺了我也沒這個可能!”林寧皺着眉頭,她實在沒轍了。莫名其妙的被剝奪了一個人玩的自由,現在要跟人出去了吧,交通工具又不配合。她幾乎忍不住就要建議,乾脆不去騎馬,隨便就在小衚衕裡逛逛就好了。他們不知道,三百年後,北京城裡的衚衕遊可熱門着呢……
“哈哈哈哈……”看見她這個樣子,十三阿哥在馬背上差點笑岔了氣。
很自然的,他俯下身,左手撈住林寧的腰,把她抱上自己的馬;右手一揮馬鞭,馬兒撒開蹄子狂奔而去。
風從耳畔呼嘯而去,林寧滿腦子只有一個詞在不停的閃爍——飆車!沒錯,她覺得自己像是坐在時速一百公里的奔馳或是寶馬上,很可惜沒有安全帶,也不像摩托車至少還有個安全頭盔可以帶帶,出了車禍也不至於毀容毀得太厲害。
然而馬背上的某人完全沒有感受到林寧心中的恐懼,林寧用腳趾頭都可以想象出來此刻他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得意樣子。或許在這一刻他真的以爲自己是世界的主人,然而快樂的日子總是太短暫了呵,暴風雨遲早會來臨的。
可是現在她沒有心思、也沒有膽子去打擊別人的自信,保命要緊!完全是出於本能,林寧趴下身子,死死的摟住馬兒的脖子。跑得實在太快了,自打出了城門就一直在加速,她真地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掉下去,不摟着點什麼,不安心哪。
“你幹什麼?!”十三阿哥急急地拉住繮繩。馬兒被這一驚一乍的嚇得兩個前蹄高高地擡起來,在原地不停的撲騰。把林寧嚇得連聲尖叫,抱得越發的緊了。
“你放手!別摟它脖子!”十三阿哥的聲音還算冷靜。
“我不放!”林寧的聲音裡面卻已經帶着哭腔了。
“你這樣它喘不過氣了!”不過是馬受了驚嚇,很好處理,可是前面這位就不太好辦了。
“不要!摔下去就死了!嗚嗚嗚嗚……”這回真地開哭了。
“聽話,有我在,沒事的。”十三阿哥一面輕言細語的安慰她,一面努力的騰出一隻手來掰她的手,“別怕別怕,摟着我。”
林寧早已是哭得稀里嘩啦,別人怎麼說,她就怎麼做,一扭身死死地摟住十三阿哥的腰,差點沒把他給勒死,繼續痛哭流涕。
她真的很怕死!人生纔剛剛開始呢,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完成,好多好吃的沒有吃,好多好玩的沒有玩!還在期待着二十一歲的生日和生日禮物呢!
還在,還在期待着有一天可以回去……
如果死了,如果就這麼死了……
死是什麼?
死就是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到。
聽不見,看不到。
聽不見熟悉的聲音,看不到親切的臉龐。
聽不見,看不到……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那麼,我不要死!我不可以死!
如果死了,如果死了,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啊!
林寧抱着十三阿哥的腰,手上的力道再加一分,哭得死去活來。
“丫頭,沒事了。不用怕了,真的,你睜開眼睛看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熟悉的聲音響徹耳畔。
林寧將信將疑的擡起頭,親切的臉龐映入眼簾。她方纔哭得太過投入,一時半會兒止不住,不停地打着嗝。十三阿哥一面好脾氣的輕輕拍着她的背,幫她順氣;一面轉過她的頭,讓她看清楚眼前的情形。
馬兒已經被控制住了,安安靜靜的立在山頭上,沒有絲毫動彈。
而眼前是一片火紅,夾雜着幾抹明黃,華麗明豔得好像西域進貢的波斯地毯。也不知是誰,如此的大手筆,將這世間最華貴的地毯奢侈的一路鋪展開去。目光所及之處,像熊熊的野火,將這滿山遍野點燃!
呵,香山,紅葉的時節。
林寧被眼前的美麗驚呆了!
以前也不是沒來過香山。霜葉火紅的季節,跟着北雅、徐明曉他們,站在山頭上大喊,熾烈的青春與夢想驚起林中陣陣飛鳥,然後互相拉着手像瘋子一樣旁若無人的放肆大笑!
笑聲中,那些熟悉的影子在眼睛裡漸漸的變形,然後慢慢的幻化,消失……
朦朧的淚光中,再次出現的是十三阿哥明亮的笑顏。他輕輕地摟着她,可是又不敢靠得太近,好像怕傷着她或是嚇着她。忽然,很自然,很親切。
林寧慢慢的伸出手,覆上那雙寬闊的大手——修長的手指,每一根上都結着厚厚的繭子,粗粗的,但是一點也不硌手。右手鬆鬆的挽着繮繩,彎曲的指節微微發白。輕輕的觸上去,微微的顫抖。
纖細的指尖蜻蜓點水般的離開,靜靜的懸在半空中。像是在仔細的研究,這樣的手,除了騎馬射箭,或許更適合彈鋼琴。乾淨、有力,敲在琴鍵上,氣勢磅礴。燈光打下來,整個舞臺上只有他在散發着光彩,明亮得令人幾乎不能直視……
她這樣默默的想着,嘴脣開始不自覺地發抖,努力地睜大眼睛,那雙手由清晰慢慢變模糊,然後再次漸漸清晰起來。猛地深吸一口氣,用力扯開嘴角,轉過頭去,對上那雙溫柔的眼睛,笑着說:“聽我唱首歌好不好?”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爲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低低地起頭,林寧輕輕地唱。
“爲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爲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爲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流浪……” 不是華麗得穿雲裂石的女高音,清澈明亮,不甜也不膩,少了一點蒼茫的味道,就像石磨輕推,細水洗過。
“還有,還有爲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爲什麼流浪,爲什麼流浪遠方,爲了我夢中的橄欖樹……”
十三摟着她,把頭枕在她雪白的脖子上,閉上眼睛,像是要在這歌聲中睡去。如果可以,真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再也不用醒來。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爲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爲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爲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爲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流浪……”林寧就這樣靠在十三的懷裡,漫不經心的唱着,一段又一段,一遍又一遍的重複。
歸路,何處是歸路?無有來處,爲何癡問歸路?
忘卻,不如忘卻。不曾記得,何必執着於忘卻?
迷失歸路,何苦執着,不如忘卻……
……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林寧還在繼續唱着,聲音斷斷續續,幾不可聞。
漫山遍野熊熊燃燒着的烈火,燒去心中一切雜念,還回一個清明的心境。曾經硌在心裡的沙子,經歷了血與痛,終於孕育成美麗的珍珠。
十三像是感應到什麼,猛地睜開眼睛,緊緊地抱住她:“永遠,永遠也不要離開我好嗎?”
“好……”林寧的回答,輕得讓人以爲她隨時會乘着風,飛入雲霄,再也不回這人間來了。
她是被貶入凡間的謫仙。天上,人間,究竟哪一個纔是真實呢?總該有一個是幻影。
握緊拳頭,手心感受到另一雙手的溫度。摟着她,讓她安心靠着的,如今已是另一個少年。突然想,或許這纔是真實。那個天堂,就當作是一場春夢吧。
爛柯一遊,驚夢百年,夢醒之後,只有這人間非幻。
“噯,下雨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漫天的雨絲就這樣毫無徵兆的潑灑下來。
十三皺皺眉頭,他其實一點也不介意在這細雨中悠然而行,但是看林寧一副嫌惡的表情,只好揚鞭催馬,朝城中急奔而去。
林寧最討厭下雨。以前家住在成都,老是溼漉漉的,最招人煩。來北京唸書之後,她覺得這裡什麼都不好,只有一點——喜歡這邊乾爽的天氣。在雨中漫步?看看《雨中曲》還行,要演真人版還是算了吧。
所以當十三領着她走進城牆邊上的一家小店時,林寧真的一點意見也沒有,下雨的日子還是躲在屋子裡哪兒也別去最好。雨雖然不大,還是濡溼了外衣,就着爐子把衣裳烤烤也很不錯。就在這裡等着雨停罷,她不急的。
老闆顯然與十三相熟。一句“照舊”,夥計就把他們引至裡間。小店不大,三出三進,外邊一間稍寬敞,連着廚房算是大堂。看上去也就和尋常人家無二致,裡面倒是收拾得乾淨雅緻,脫鞋上炕,一張矮几上擺着亮噌噌的黃銅小爐子。看這樣子,是要吃火鍋嗎?
老闆娘端了溫好的米酒進來招呼,囑咐一定趁熱多喝兩杯驅寒,免得回去着涼。唔,倒還真像是在某家做客呢。
“這位姑娘倒是從來沒見過呢。”老闆大概五十多歲,又矮又壯,頭髮稀疏。眯着眼睛笑的時候,滿臉都是菊花褶子,像極了童話裡那些討人喜歡的可愛老頭子。
“今天有上好的羊腿肉,你多坐一會兒,我露一手讓你見識見識。”利索地點上爐子,又轉身出去親自端了湯鍋送進來,並着兩碟切得極薄、碼得整整齊齊的羊肉。
炭火燒得旺,沒多會兒,鍋裡就撲騰撲騰的跳開了。林寧出來半天了,早就餓得不行,本來應該是食指大動的時刻,卻怎麼也提不起筷子來——她不愛北京的涮羊肉!
從小吃慣了又麻又辣的四川火鍋,怎麼可能會喜歡這清湯白水煮出來的涮鍋?四川火鍋中的紅鍋(也就是辣鍋)味道濃烈是一絕,面上浮着一層幹辣椒、乾花椒,還未開鍋,香味便能傳出一條街去。白鍋也是極講究的,每家都有自己的秘製配方,同樣是高湯,味道卻各有千秋。白鍋的鍋底,通常還會放一尾鯽魚,使味道更加鮮美。所以如果點的是白鍋,決計沒有剩湯的理由,全部都要盛到碗裡喝掉的!
兩相對比,涮鍋就要粗糙多了,一鍋清湯還真是清得見底。不過老北京人吃涮鍋通常都是在特定的環境下的,比如說寒夜裡,閒來無事,一夥人聚在一起,一人面前擺一個小爐子,守着一口黃銅小鍋,用筷子拈起一片薄可透光的羊肉,在鍋裡悠然的來回涮兩下,沾沾麻醬,送入口中,細嚼慢嚥下肚。再拈一片,如此重複,直到整盤的羊肉全下了肚,清湯也熬成了香濃的肉湯,此時再下素菜,算是收尾。一頓涮鍋吃下來,怎麼也得三五個小時,實乃閒極無聊、浪費光陰之上品也。
然而林寧卻端的沒有這個雅興,等你這麼一片一片的涮好,她早就餓死了!
“噯,有米飯沒?我先填填肚子,餓死了~~~”
“有,有,剛熬好的南瓜粥,我給你盛一碗去。”老闆忙不迭的應承着。
熱騰騰、金燦燦的南瓜粥還沒端到面前,林寧肚子裡的饞蟲就等不及了。
“慢點吃。燙!”老闆娘倚在門邊,一面囑咐,一面照應着外面的生意。
“這可是今年剛收的京畿稻,頭一回下鍋,可巧就讓您給趕上了,慢點吃,好好嚐嚐。”老闆在屋裡撿了把椅子,乾脆就坐在炕下,和他們說話。
京畿稻麼?林寧放慢了速度,三百年後有錢也吃不到了。華北水資源嚴重短缺,尤其是北京,政府爲此下大力氣調整了農業結構,不再栽種像水稻這樣的耗水型作物。米粒晶瑩透明,以味道鮮美馳名的京畿稻從此就在京城人的飯碗裡絕跡了呢。
“今天又上香山跑馬去了吧?怎麼沒見那位爺?”外面下了半天雨,店裡此刻也沒什麼客人,老闆娘抓了一把瓜子在嘴裡磕着,有一搭沒一搭的找話說,一看就是聊八卦的架勢。
“每次和四哥出來跑馬,都在他們家店裡落腳。你先嚐嘗這米酒,待會兒黃燜羊肉上來了,再就着喝粥也不遲。”十三笑笑不答,轉過頭悄聲跟林寧說。
林寧接過十三遞來的白瓷小酒盅,一仰脖子就幹了。這米酒在四川又稱醪糟,空有酒的名字,其實根本就沒有度數,一點也不醉人的。《水滸傳》裡的綠林好漢,動輒就是一罈一罈的往嘴裡灌。要真換成茅臺、五糧液這樣實打實的白酒,肯定早鑽桌子底下去了。
……
桌上的盤子都見了底,林寧和十三兩個都吃得渾身暖烘烘,分外舒暢。天已經黑了,雨卻沒有停的意思,綿轉悠長得彷彿要下到永遠,林寧不知道北京何時也變得如此的惆悵。
老闆點上了蠟燭。燭火搖曳處,紅脣白齒芙蓉面,直叫人心旌盪漾。十三忽然慶幸自己遇見了這樣一個女子,從此她就是他的,這真是上天莫大的恩惠!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被雨好好的澆一澆,好叫自己清醒清醒,切不可太過得意。
林寧卻望着窗外皺起了眉頭:這雨就這麼下個沒完沒了麼,讓她怎麼回家啊?最討厭溼漉漉的感覺了,想想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可是又不能在這店裡這麼無休無止的等下去。該回家了,出來的時候也沒跟誰說一聲,阿瑪和哥哥得擔心了。以前玩得再瘋,總還是會掐着點回家的。難道一定要讓她冒雨回家?艱難的抉擇啊~~~
十三卻不緊不慢的踱出去,對夥計耳語幾句,又優哉遊哉地回炕上坐下。不一會兒,就送上來一個黃油紙的包裹。林寧拆開一看,原來是一把油傘,十八股的紫竹傘骨,好像許仙在斷橋上借給白娘子的那把。造型古樸,美麗不可方物,這麼精美的工藝品難道要她真的拿來遮風避雨?她做不到啊。想了想,還是忍痛還回去,寧可渾身溼透,也不能糟蹋這樣的好東西。
“爲什麼不打傘?”
“這麼漂亮的傘,淋溼了多可惜,拿回家去供着。”林寧頭也不擡,仔細把玩着那把傘。
“咳,傘就是拿來打的嘛。你要喜歡這樣的,十把百把也有啊。”
“你拿十把百把來給我,我一塊兒拿回去供着。”林寧白他一眼,拿油紙把傘包好,抱在懷裡。三百年前的藝術品誒!
“哈哈哈哈,好,隔壁那家傘鋪,便買下來給你,要多少有多少,不必在家一日三炷高香了!”十三笑得大聲,惹得鋪子裡的人都往這裡面看。
“買下來我也不要!今日送傘之恩,他日必當涌泉相報。下個月初六我在四川會館擺席,你可千萬要來啊!”林寧抿着嘴,一抹捉狹的微笑浮上來,那雙又圓又亮的大眼睛轉來轉去,躲避着,不理會那探尋的目光。
你忘了,福蓉可是幫你記着哪!
下個月初六,十月初六。
康熙二十五年十月初六日,皇子胤祥出生,序齒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