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沒有陽光。漫天烏雲有如奔馬一樣自天際滾滾奔來,席捲而至的急風亦有如利刃一樣斬下了漫天落葉。轟鳴的雷聲裡,豪雨急衝而下,打在黑色的瓦檐上,四散飛濺,不過片刻,天地間便只剩下如瀑的雨簾。
李昂拄刀站立在大堂前,看着地上的血被雨水沖淡,慢慢消逝不見,眉頭皺了起來,五處大宅,近四百多突厥人,最後剩下的活口不到二十,而且多數只是些什麼都不知道的小角色,這讓他有種被算計的感覺,心裡很不舒服。
白濛濛的雨霧中,落下的雨珠擊打在虎豹騎的鐵甲上,發出着清越的鳴聲。看向厚重腳步聲傳來的方向,李昂緊鎖的眉頭舒展了開來。
“參見都尉,東廠有消息說那人已入甕中,只待捉鱉。”趨前行禮的虎豹騎高聲答道,身上鐵甲淌下的水滴在地上,濺在了李昂腳邊。
“出發。”李昂聞聲點頭,提起長刀,走入了雨中,身後是殺氣沖霄的虎豹騎。大街上,沖刷而下的豪雨,掩蓋住了烈馬奔行的馬蹄聲。
有些昏暗的酒肆內,侯斥崇穿着一身蓑衣,頭上戴着斗笠,坐在位子上,渾身水滴溼嗒嗒地往下落,酒肆的掌櫃是個有些發福地中年人。他看着這個進來後徑直坐下,不發一語的客人,不由走了過去道,“這位客官,這蓑衣穿着重,還是脫下,烤烤火吧!”
“給我沽五斤烈酒,我一會就走。脫了麻煩。”侯斥崇拿出枚金銖,拍在桌上,沉聲道,“多的就不用找了,算是打賞好了。”
“那多謝客官,多謝客官了。”掌櫃的飛快地收下桌下的金銖。拿着侯斥崇給他的大牛皮囊子,跑回了櫃前,讓夥計往裡沽滿了烈酒。
接過酒囊,侯斥崇也不說話,拉低了頭上的斗笠,大步走入了店外的雨瀑中,身影很快便成了模糊地一團。
“掌櫃的,剛纔那人的眼睛好嚇人,像條蛇一樣哩!”看着走入雨中的侯斥崇,夥計想到剛纔他看自己的那一眼。渾身一凜,打了個寒磣道。
“說什麼胡話呢。人的眼睛能和蛇一樣嗎!還不去幹活。”低頭算賬地掌櫃擡頭看了眼立着不動的夥計,開口罵道。忽地他發現先前坐在角落裡的幾個客人都不見了。只有擺在桌上的金銖好像在說着這裡原來有人來過。
走在只有雨聲的青石道上,侯斥崇發覺身後遠處不知何時多了幾個人。他們有意無意地伸手抓着頭上戴的竹笠,像是怕被急風吹去。
侯斥崇止步,他聽到了馬蹄聲。急激的馬蹄聲有如驟雨亂打芭蕉,在這條寂靜得只有雨聲的青石道上聽來尤其刺耳。
來騎其快如飛,侯斥崇從身後那幾個可疑的人處收回目光,轉回頭看的時候,來騎已快到他身前十步之內。
李昂胯下烏黑色地高頭駿馬是彭程從雲中折衝府的軍馬裡細細挑選出來地。步大力雄,衝起來就宛如黑色的奔雷一樣。
馬快刀更快。在經過侯斥崇身旁地時候,那匹馬簡直有如箭射,李昂腰畔的橫刀也就在那剎那出鞘。雪亮的刀閃電般出鞘,閃電般斬向侯斥崇。
刀光一閃,“刷”的一聲,侯斥崇頭上的斗笠飛起,在雨中裂做兩半,掉在了一旁的青石道上,靜靜地躺着。
這一刀之勁之準之快之狠,實在罕見。侯斥崇握刀的手顫抖着,這驚雷疾電般的一斬,竟讓他連拔刀地機會都沒有,想到剛纔那一刀若是衝着自己的脖子砍下,侯斥崇眼前彷彿看到了在雨中沖天而起地人頭和綻放的血花,不由心神凜然,背上驚出了冷汗。
李昂一騎已遠在五丈之外,突然勒住了繮繩。希聿聿馬嘶聲中,黑色的駿馬人立,前蹄一奮一落,已然被他硬生生勒停,掉轉過來。橫刀並未入鞘,李昂眼神森冷,俯視着雨線裡被他斬落斗笠的人影。
侯斥崇的前方,一列黑色的騎兵散了開來,緩緩策馬壓向了他,他只覺得喉乾舌燥,不由舔舐起臉上滑落的雨滴。
握着刀,侯斥崇轉過了身,看向那個從他身旁掠過的騎影,拔出了彎刀。
馬回,刀引,李昂從鞍上躍落,身後是一直暗中盯着侯斥崇的東廠密探。“投降吧,你逃不了了!”冰冷的聲音在雨中響起。
侯斥崇回頭瞥了眼身後慢慢圍來的鐵騎,又看了看前方按刀的身影,忽地雙腳蹬地,躍向了身旁的木樓。激嘯的箭羽聲響起,數枚鐵矢落在了侯斥崇躍向的地方。
看着貫穿手臂的長箭,侯斥崇恐懼地看向了四周的雨幕,他不知道附近究竟有多少弓箭還在指着他,隨時可以將他射成刺蝟。
“我說過,你逃不了!”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侯斥崇轉過頭看着朝自己走了,臉孔漸漸清晰的冷峻黑衣軍官,扔掉了手裡的刀,苦笑道,“我投降!”
虎豹騎涌上,將棄刀的突厥人綁了個結實。“傳令,收隊!”李昂看向身旁,點了點頭。隨着一陣嗚咽的角聲,雨幕中,不遠的屋頂上,黑衣的士兵躍落,集結在一起,跑步過來。
侯斥崇看着身旁站在雨中,臉上神情如鐵,彷彿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秦國士兵,再也說不出話來,這就是真正的大秦軍團,有着鋼鐵般意志的天下強兵嗎!他低下頭,心裡戰慄着,被身旁的虎豹騎押向了遠處。
大屋裡,聽着外面的水聲,侯斥崇看清了面前的年輕軍官,樣子出乎意料的好看,只是眼睛裡不時閃着冷芒,有着這個年紀的人所沒有的冷冽和沉穩。
“會投降的人,通常都怕死。”看着打量自己的侯斥崇,李昂緩緩開口,“既然怕死的話,那就老實地回答我想知道的問題。”
“我會不會死?”侯斥崇忽然問道,他是個有野心的人,不想那麼早就死去。
“回答我的問題。”李昂提着椅子重重地放在了侯斥崇面前,“我滿意的話,就給你一條生路。
“說吧,夜襲驛站那天,出現的這個中年文士究竟是誰。”李昂從身旁虎豹騎手裡接過畫像,放在了侯斥崇的面前,“他到底是誰?”
盯着紙上那惟妙惟肖的畫像,侯斥崇低低地笑了起來,眼裡閃着恨意。“他是阿史那雲烈。”隔了會,他擡起頭,一字一字道。
“阿史那雲烈。”聽到這個名字,李昂的眼神一凜,目光盯向了面前的突厥人。
“苦水鎮和驛站死掉的兩個蠢材,都只是他的替身而已,他纔是真正的阿史那雲烈。”侯斥崇大笑着,臉扭曲得可怕,“他自以爲算無遺策,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其實他也只是個膽小鬼而已。”
“他真的是突厥的武神。”李昂收回畫像,看着上面一身漢服的人像,皺眉問道。
“武神是死掉的那兩個蠢貨,他從二十年前,就隱藏了自己的面目,讓那兩個蠢材以他的名字領軍作戰,纔有了這個稱呼。”侯斥崇道,“他纔是突厥真正的主人,王庭的處羅可汗只是他的傀儡而已。”
“那兩個替身,他是故意讓他們送死的吧?他究竟有什麼目的?”想到苦水鎮和驛站死掉的赤奴和白奴,李昂眼裡的光更寒更冷。
“他說要讓‘武神’的神話在戰場上被大秦打破前終結掉,讓那些年青人腦子清醒些。”侯斥崇說道。語氣裡滿是不屑,“還說要在大秦準備好對突厥地全面戰爭前,讓大秦提前發動戰爭,然後戰敗,讓你們以爲突厥的實力已經被削弱。”
“他其實只是個膽小鬼,心裡明明怕大秦怕得要死,卻偏偏裝出一副…”想到阿史那雲烈那總是一臉淡然的神情,侯斥崇心裡積壓已久的怨氣爆發了出來。
“看起來你很恨他。”李昂看着侯斥崇一臉不忿的神情。忽地問道,心裡有了算計。
“他說我心狠手辣,可他比我更無情無義。”侯斥崇想到阿史那雲烈給自己的斷語,冷笑道,“他居然說我一輩子只替給那兩個蠢材出主意,不可爲將。”
“若是我給你個機會。和他較量,你要不要。”李昂目光盯着面前憤憤不平的突厥人,冷聲道。
“你不過是個小小的都尉,你能做主嗎?”瞥了眼李昂領口地紫銅龍徽,侯斥崇道。
“這個你不用管,我只問你,給你和他一決高下的機會,你要不要?”沒有回答,李昂站起了身道,“我只問你要不要這個機會?”
“要。當然要。”想到自己被當成棋子一般捨棄,侯斥崇心裡就像燒起了一把火。他咬牙切齒地答道。
“那就行了。”李昂點點頭,跨步走出了囚室。沒有再看身後的突厥人一眼。
“哼,你也只是把我當成可以利用的棋子罷了,總有一天我會叫你們後悔的。”看着關上的鐵門,侯斥崇地臉陰狠得可怕,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叫人不寒而慄。
“哦,我走後,他就說了這些嗎?”走出秘牢,聽着身後來人的稟報。李昂淡淡道,渾沒當成一回事。
“都尉。這種人,留着也是禍害,反正我們已經知道了想要知道的消息,不如殺了,以免後患。”李昂身後的彭程卻是眉頭皺了皺道。
“物盡其用,此人留着,正好可以以夷制夷,有他幫襯那位突厥的大王子,想必突厥的內戰日後會很精彩。”李昂揮手止住彭程繼續說下去,“我明白你的顧慮,不過他連條可以反噬主人的狗都不算,充其量只是螻蟻罷了,要是以後有異動的話,一腳踩死就行了。”
“以夷制夷!精闢,不愧是都尉大人。”彭程看着李昂遠去地身影,喃喃自語道,忽地他轉頭看向了身旁的幾個部下,吩咐道,“給我好好看着那突厥狗,記下他地一言一行,不要被他發現了。”
雨還在下,冰心堂內,風四娘陪在齊陵王身邊,看着屋檐下滴落的水流,忽地皺了皺眉道,“你真地不想讓他知道你還活着?”
“我不想他因爲我救了他而對我心存歉意,更不想他會因爲這歉意而接受我,和我在一起。”齊陵王看着落下地雨珠喃喃低語,“那樣對你不公平,對他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
“我希望他會真正地去喜歡身爲女人的我,就像他喜歡風姐姐你一樣。”齊陵王看向風四娘,輕聲自語道,“從今後起,我的名字就叫林風霜,再也不是那個戴着面具的齊陵王。”
“林風霜,真是個好名字,是誰取的?”風四娘看着身邊風華絕代的女子,笑了笑問。
“我母親是漢人,她姓林,這個名字是她給我取的。”林風霜答道,忽地她看向廊道那頭,朝風四娘笑了起來,“風姐姐,那個傻郎中好像又來了。”
荀日照偷偷地看着遠處賞雨的風四娘和林風霜,不知道就這樣過去地話,該說些什麼好。“你在這裡做什麼?”圖勒忽地出現在荀日照身後,淺褐色的眸子打量着這個讓他覺得有些討厭地男人。
“沒什麼,沒什麼?”看着盯着自己的圖勒,荀日照急忙把目光從風四娘和林風霜身上收回,紅着臉道,然後慌忙地走了。
“真是個傻郎中。”風四娘看着遠處這一幕,和林風霜一齊笑了起來,這個傻郎中已經五六次了吧,每次都是偷偷地瞧她們,想過來又不敢過來,最後被圖勒給嚇跑了。
“小姐,那個人很討厭,我想回主人的身邊去。”圖勒走過來,看着笑得開心的兩人,忽地道,他已經離開李昂有一段時間了,有些懷念他身上的味道。
“我知道了,等雨停了,我們就回去。”風四娘答道,她也有些想念李昂,看向身旁的林風霜,她笑着問,“你的腿怎麼樣?”
“好得差不多了,那個郎中的醫術很高明,就是沒個男人的樣子。”想到荀日照對着自己和風四娘時的樣子,林風霜就不由將他和李昂擺在一起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