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謀揹着母親朝容許搖了搖頭,甚是無奈。當聽得母親詢問人家府上是否有遠近親戚裡適婚女子時,頓感不妙,忙接過母親的話匣子,與那府尹夫婦天南地北地瞎聊,卻詞不達意越繞越遠,叫馮梓君氣得直瞪眼睛。
容許只作壁上觀,忽見外頭有人朝自己招了招手,便向衆人扯了個幌子離了前廳。
原是京城裡來了人要見自己,待見了面才知那人從京城佟府來,是岳父佟淮山差其送來了信函。
然叫容許奇怪的是,來者言明:此事千萬莫叫小姐知道,老爺夫人都惦記小姐的身體,望姑爺一切能多爲小姐想一想。
容許派人好生照顧他休息和打點回程,自己帶着信件一人來了宥園的書房,細細看過後不免臉色凝重,皺眉沉思了許久,方在香爐裡挑了火星子將信紙燃盡在瓷缸子裡。忽聽門外看園子的丫頭問說:“二爺待了好久了,叫奴婢給您生個炭爐暖一暖可好。”
“不必了,我這邊走了。”容許應一聲,走到門前,餘光瞥見牆上一副父親的字畫,那“容無言”三字清晰可辨,不由得記起那一日嬌妻立於此處嘀咕父親表字時可愛的模樣,於是嘴角勾起笑容,可這樣的笑容,又隨即被重重心事壓下去。
“注意火燭,也別太潮了,好生打理這書房。”容許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方離去。
回到藤園,妻子正在女兒的房裡,穆穆因玩了一上午的雪,有些亢奮,分明累得很卻遲遲不肯午睡,和母親依依呀呀地好似討價還價般癡纏,聽得父親的聲音進了門,便忙伸出小胳膊“爹爹、爹爹”地喊着撒嬌。
佟未卻將她一把塞回牀裡,罵道:“你若不肯好好睡覺,休想和爹爹玩,這會子也不許叫爹爹抱着你。”她如今身體好了許多,行動也比之前靈活,管教女兒便越發上心。
穆穆被冷不丁推倒,又聽母親叱責,愣了半晌方回過神,便咧開嘴大哭。她本是乖巧的娃娃,可偏偏在容許面前就定要撒嬌撒癡好不嬌氣。
容許是最聽不得女兒哭的,素昔嚴肅的他在女兒面前便毫無原則,忙上來把穆穆抱在懷裡,見佟未身上還披着氅衣,便笑:“屋子裡熱烘烘的你穿成這樣,一會兒出去了該着涼了。”
一旁看熱鬧的采薇忙上來替佟未褪下衣裳,隨即悄聲離了去。
佟未則氣呼呼說:“你別岔開話題,這丫頭遲早被你寵壞,婆婆不是總說我是被寵壞的,難道你想叫穆穆做第二個佟未麼?”
“做你有什麼不好?”容許當真驕傲,將女兒輕輕放到牀上與她坐在一起,嘴裡說,“你以爲天底下的女子都能成爲你嗎?這世上你只有一個……”
容許一邊說一邊還哄女兒躺下,似乎說得很隨意,可聽者有心,佟未心裡跟翻了蜜罐子一樣甜。本也不是真和女兒生氣,便嘟囔說:“她是該睡了,上午在雪地裡把鞋子都玩兒溼了,真怕她着涼。”
卻見容許朝自己比了個“噓”聲,又指指女兒,小肉球一樣的丫頭竟然已窩在被子裡憨憨地睡着了。佟未氣極,啞聲說:“這孩子就愛看我着急,非和我對着幹,到了你眼前什麼都好。”
容許扶着大腹便便地妻子坐下,輕輕點一點她的臉頰嗔笑:“你這樣子,最叫人歡喜。”
佟未搖搖頭,捧着自己的臉伏進丈夫的懷裡說:“柳媽媽都講我變醜了,好難看……相公,你說……”
妻子那一把世上最好聽的聲音清清脆脆、嬌嬌滴滴地說着讓她歡喜的事,每一個音節湊成的旋律宛若天籟叫容許百聽不厭。容許亦知道,夫妻倆能坐在一起說說笑話,便是佟未對於自己最大的期冀,那一晚她半夜醒來,許久許久地看着自己,直到自己翻身醒了一醒才察覺,可佟未卻只說了一句:“相公,有你在身邊,好安心。”
“岳父,那兩個字,您要我如何能對未兒說出口?”
佟未還輕聲細氣嘮叨着她的故事,只是貼着丈夫胸膛的耳朵彷彿忽聽見一記重響,她不以爲意,卻不知是錯過了丈夫心底最痛的問。
時光如梭,轉眼便是除夕,多少辛苦多少歡樂,都敵不過彈指一間歲月的滌盪,任何事任何人,終究要過去的。
這一日杭城又下了場雪,容府夜裡擺了年酒邀請族中老少來歡聚,佟未身子重,應了應景便和如惜一起退下,周紅綃那裡送如惜回去,孟筱悅則扶着佟未往藤園離去。
府中裡裡外外都紮了紅燈籠,一路透着喜慶。不知城裡哪一家放起了煙花,竄到天空引得佟未駐足來看,她挽着孟氏說:“小時候過年跟着哥哥們偷偷在家放煙火,那可是爹孃明令禁止的事,結果哥哥們被抓大過年的挨板子,弄得一屋子哭哭啼啼。現在想起來,真是無聊的很,那會兒該多傻,纔會偏要逆着大人。”
孟筱悅笑道:“你不總嚷嚷穆穆那丫頭不聽你的話麼?小孩子們多少都是這樣的,便是楚楚如今大了,也常和我鬧脾氣。”
“楚楚這孩子多招人疼,我來這些年,看着她將詩詞歌賦學起來,如今琴棋書畫樣樣都做得好,昨兒我還和她二叔說,不知將來哪一家的公子哥兒有福氣娶到我們楚楚。”佟未這話,倒是從心裡出的。
孟筱悅粉面含笑,只低聲道:“指望我替她謀好人家怕是難的,再過兩年,還請你和二爺多替她留心。”
佟未應下,二人帶着采薇等人款款復行,下人們本已將積雪掃在路兩邊,偏偏方纔衆人用餐時又落了一場雪,只是雪不大,薄薄地積在路上有些溼滑。
孟筱悅走一步便叮囑一遍:“你小心些。”
沒走多久,忽聽後頭容許的聲音:“大嫂回席上去吧,老太太喊楚楚彈琴來聽,您也去看看。”
“二爺出來了?”孟筱悅有些奇怪,但見他滿目對佟未的關心,也多少明白,便又叮囑了佟未幾句,就帶着初蔓急急忙忙往前廳去。
這邊容許挽了佟未的手說:“剛纔聽說又下了場雪,我到底不放心你。”
佟未嗔笑:“這些日子你總是怪怪的,半步也不離開我,沒聽見家裡人都笑你麼?”
容許不言,只管緊緊扶着妻子一步步往回去,半晌才低聲說:“能笑一笑,也是好事。”
佟未卻跟了一句:“可你沒聽我說‘怪怪’二字麼?相公,你最近真的很奇怪。”
“小心腳下,有什麼話到了屋子裡再說。”容許不與她辯駁,只管攙扶她回房,如今她身體雖好了許多,但大夫已言明,是再受不得半點折騰的,故而飲食起居容許處處小心。而如是,倘若真有如岳父所言那一天,至少自己能少些遺憾,還能有些回憶。
“知道了知道了……”佟未對於丈夫的心事有些許的察覺,卻想不到太多的事,她只當容許擔憂京城定圻軍之事,自己一介女流本不該多問,故而做緘默。
回到房中,容許親手絞一把熱帕子給妻子擦臉驅寒,佟未懶懶地靠在暖炕上,說:“方纔是你來了,不然我還想問一問大嫂,這冰天雪地的,她可曾擔心趙局主半分冷暖,難道真的決裂了?”
“砰”的一聲,容許手裡的帕子落到水盆裡,本是絞成了一股,便濺出了不少熱水,佟未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沒事,你好好坐着別亂動。”容許回過神來,重新撈起帕子絞乾遞到妻子的面前,順口帶了一句,“大過年的,別胡思亂想這些。”
“是呀……”佟未自嘲了一句,咯咯笑道,“京城裡過年因爲有皇室燃放煙花,到底比杭城熱鬧,咱們這會兒只隱隱能聽見幾聲爆竹,在京城裡整夜整夜別想睡覺。”
容許摸摸她的臉頰,溫和地笑說:“趁這會兒先眯一會子,子時便要去祠堂上香。”
佟未點頭應下,軟軟地伏進丈夫的懷抱,滿室的溫暖氣息叫人昏昏思睡,孕婦本就易疲勞,便很快睡熟在容許的懷裡。
“未兒,倘若我不遵岳父的話,你可會怪我怨我?”容許親吻了妻子的面頰,低聲吐出這一句,分明是除夕佳節,他心裡卻盛了滿滿的酸楚和憂慮,“未兒,我捨不得你。”
“我何曾捨得你?”懷裡妻子突然睜開了眼,她平靜地看着自己,嘴角一點點暈出笑,可眼淚卻順着臉頰滑落,“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