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哭。”容許很驚訝,但極快鎮定下來,伸手擦去妻子面上的淚痕,笑語,“做什麼要哭?我哪兒也不去,一直在你身邊。”
“我爹他……給你講什麼了?”佟未抿着嘴,皺着眉,好似丈夫說什麼,都會要騙自己一騙。
“未兒,我們既是夫妻,便不可分開。”容許將佟未扶起來,擼順服她睡亂的頭髮,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我擔心的事,到底是發生了,只是太快太着急,我完全沒有準備,況且如今我遠在杭城,所有的消息都會延遲很久,發生什麼不發生什麼,已經是我無法掌控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對,靜靜等待新皇帝最終的決定。未兒……”
“相公。”佟未輕呼打斷了他,“我不明白……難道你在說,允澄,不,是皇帝……難道是皇帝他容不下你在朝廷之上?”
“從岳父的擔憂來看,只怕並非容不下我行走朝廷那樣簡單,他頂好我從此消失。”容許悶聲冷笑,“你不記得了,此時此刻我當在京城‘抱病’纔對,可如今我好端端在杭城,甚至見過幾位地方官員,只怕京城裡也早傳遍了,戒嚴的容府分明是一座空宅。未兒……岳父他……”
“爹爹怎麼了?”佟未心頭一緊,接連感到腹部緊縮很不舒服,但急着知道丈夫的話,便無暇去想,繼續追問,“我爹到底與你說了什麼?”
“二爺,二爺!”外頭采薇忽然拍門,容許去應,是遞進來一封信,他走到水晶簾後就着燭光來看,信是恆聿寫的,說他元月初一便要出發南下,沒有其他閒話,卻特特另起一列寫下“珍重”二字。
這並非是頭回與恆聿書信往來,他素昔言辭簡練,從未有過“珍重”之類客套的字眼,且這二字異於前文的行書另用了楷書方方正正地寫下,可見有所用意。
“容許。”臥榻那一頭,佟未忽然叫丈夫的名。
容許尚不知如何與佟未講,倉促之下便胡亂說:“只是朝廷的信函,你……”
“相公,我……我好像要生了……”那裡卻傳來佟未痛苦的呻吟,聞言,容許猛地撲回妻子身邊,果然見她大汗淋漓、面色蒼白,雙手則揪着自己的衣襟說,“快喊了柳媽媽來,快喊接生婆……”
然此刻,前廳裡堂會正唱得熱鬧,馮梓君端坐中央意興盎然地扣着十指打節奏,臺上演到精彩處,還不忘鼓掌稱好,更要孟筱悅派賞錢。孟筱悅那裡剛轉頭吩咐初蔓去傳話,忽然見上官媽媽急急忙忙趕來,她還讓說:“媽媽也在後頭坐下看戲,今兒唱得極好。”
上官媽媽卻緊繃着一張臉告訴她:“二奶奶要生了,要生了。”
“什麼?”孟筱悅噌地站起來,呆了一瞬便疾步走到婆婆身邊低語,將上官氏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馮梓君的臉色也頓時不好看,皺着眉說:“大夫不是說身體好了麼?怎麼又鬧起來了?這大過年的……”
“老太太,出什麼事了?”家裡幾位長者見馮梓君這般,忙關切地問。
馮梓君不敢隨便說,只怕兒媳婦若不好便保不住小的,大過年的晦氣,便推說,“後頭兩個小丫頭偷放煙花燒着了一堆乾草,幸而沒什麼大事,管事的婆子捉住了,來問我怎麼發落。”
親戚們忙說正是過年,罵一頓便罷了,多添些吉利。馮梓君自然答應,尷尬地搪塞過去,轉而對長媳低聲道:“你趕緊過去盯着,有任何事便來告訴我,如今許兒也在了,什麼事他拿主意便是。”
孟筱悅得了令,忙帶着初蔓離去,偏偏走到半道上,撞見藕園裡的丫頭,那丫頭見了孟筱悅便說:“大奶奶可瞧見我們三爺,姨奶奶不行了怕是要生了?”
孟筱悅好似聽見夢話,難以置信地問,:“怎麼回事?這怎麼可能,如惜她身體很好啊。”
那丫頭正是六神無主,哭道:“我也不知道,只聽說在園子裡跌了一跤,接生婆什麼的都進去了,派我來找三爺呢。”
孟筱悅的頭都大了,忙對初蔓說:“她一個小丫頭去不得前頭,你快去找三爺,順便告訴老太太知道。”說罷便急忙往藤園去,嘴裡嘀咕着,“今兒是什麼日子,都趕上了。”
前頭馮梓君聽說如惜碰着了怕也要生,臉都綠了,實在沒心思陪親戚們看戲,推說身體有些疲乏要休息,衆人似乎也察覺出府裡除了什麼事,紛紛識趣地告辭。那裡容謀已經去了藕園,馮梓君帶着雨卉好不容易打發了一羣人,這才和她一起往後頭去。走了半路,兩處皆不傳消息來,竟不知先去哪一處好。
雖然偏疼如惜肚子裡的孩子,可到底佟未那裡也不能忽視。雨卉見她爲難,索性說:“如惜那裡有我娘照顧,二嫂子那裡有大嫂子在,眼下也快子時了,不如我陪老太太去祠堂給祖宗們上香禱祝。我一個姑娘家,就算到了二嫂子或如惜的跟前,也不頂事。”
馮梓君慌亂的心稍平了些,就着猩紅的燈籠射出的光芒將雨卉打量,彷彿就是這一瞬間發覺雨卉長大了。雖然這孩子不討自己喜歡,卻也是眼門前長大,也是先夫的骨血,此刻倒是這不起眼的孩子叫自己心安,想着自己多次爲難她的婚事,竟心裡生了幾分愧疚。
“是啊,還是去祠堂吧,我一個老婆子你一個小姑娘,能頂什麼事。”於是藤園和藕園哪一處都不去,扶着雨卉轉而回自己的屋子去換祈福穿的衣裳,又吩咐丫頭將雨卉的衣服取來併到兩處去傳話,叫她們一有消息便送到祠堂去。
孃兒倆在子時前趕到了容家祠堂,幾位宗親也散了後又來了此處,衆人見容家兩個兒子媳婦都不在,唯留下容雨卉一人,若假裝無事不問反而更尷尬,故而紛紛詢問家裡出了何事。馮梓君瞞不過,一一道來。
衆人不敢說喪氣的話,都先給馮梓君道賀,子時一起向容氏先人上香行禮後,便紛紛散去靜等消息。雨卉則跟隨嫡母留了下來,馮梓君叫關了佛堂的門,她與雨卉一人一隻蒲團坐在佛龕前,手裡挽了一串念珠,閉目默默地吟誦。
雨卉不敢造次,靜靜地坐在一邊,忽而聽嫡母喊自己,她睜開眼,果然見馮梓君正目不斜視地看着自己,卻是慢聲慢語地問:“你恨我嗎?”
“恨?”雨卉一愣,一時答不上來。
馮梓君淡淡地一笑,擡眸看着佛像,說道:“當初你下旨被選了太子良娣,見不得我欺侮你親孃,便那樣潑辣地與我說話,完全不將我放在眼裡。卉姐兒,你敢說,你不曾恨過我這個嫡母?”
那一段真真不堪回首,一邊被皇室逼婚,一邊不知子騁的生死,所有的事都不如意,什麼愛和憎,幾乎是辯不明的。但嫡母從小便不喜歡自己,雖然她對自己的親孃頤指氣使,但雨卉幼時對周紅綃也無甚深厚的感情,所有的一切都是自二嫂進了容家後開始變化。若是幾年前嫡母這樣問自己,自己倘或會有個答案,可此時此刻,她委實答不上來。
容雨卉遂搖了搖頭。
“搖頭是不恨,還是不知道?”馮梓君笑問。
雨卉擡眼看她,好像從未見過嫡母有如此慈祥的一面,難道是在佛祖面前,她才變得如是?可終究要回答問題,她想了想,回答說,“是不恨,從前的事女兒都忘記了,過去了便都過去了,只是此時此刻老太太問我,我只會答不恨。況且,又做什麼要恨您,老太太又做什麼這樣問?”
馮梓君閉目養了會子神,方悠悠地說:“皇后那裡幾次三番催你進京,這個家怕是真的留不住你了,到底在我眼前那麼多年,只怕這一去便是要少回了。一南一北,哪裡那麼容易多相見。卉姐兒啊,你的娘不容易,一輩子便盼你一個好,我不知道姓鍾那小子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樣死心塌地,我爲你選的哪一家比不過他?但事已至此,我也多說無益。只是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便是爲了你娘,在京城裡你也需得好好過。我記得太子……哦,是皇帝對你還是不錯的。可你父親在時常聽他念叨‘聖心難測’,故而他寧願做個富貴閒人不問朝政,所以……”